1
把書包丟了,現在沒法子寫作業,在家裝模作樣地晃蕩,只會引人生疑。為了掩飾,他決定出門去玩。可他的心總是惴惴的,有種不好的預感。
作為中國農村的基礎建制,鴨橋村下分六個組。他家住五組。村東往西一、二、三……組依次排列。在一組的西頭有一棵繁茂的棗樹,他的伙伴們就在那兒拉幫結伙。
環村那片樹林彷如具有一種魔力。當他在清晨或黃昏眺望那方時,總是可以發現很多奇妙的東西。他總是充分發揮豐富想象,把它描摹得神奇詭譎。當他遙望著樹林,總期待里面能突然跳出某個以前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
樹林很寬,只有一條彎曲小路能夠進入。到處是參天大樹。灰白或是靛藍的天空被一根根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天空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蒼白田塍徐徐延展。一輪紅日漸浸地表。驀然,一只鳥騰空飛起,撲棱棱撲上去。田野上妙趣橫生,大自然的斧鑿之功,此刻表露無遺。
一棵稗子,也比一座大廈鮮活有趣,因為前者是生命力的象征,而后者只是客觀的呆板反映。此即他對宇宙人生最初的懵懂認知。
他早忘了挨打時的委屈,漫步于斯,覺得一陣欣喜。
舉目四眺,田野上的色塊并非一致,而是有的亮,有的地方偏暗。一條霧帶繚繞,把環村的樹林齊腰截斷。此外,就都是陰森森、灰蒙蒙的了。
田里的油菜飄香。路邊水溝里的青蛙跳上田塍,隨后屁股一撅,又竄不見了。細灰在地表彌漫。干癟的土皮起卷。路面裂得像龜板。
他瞇著眼,朝東邊掃視,看見有幾個黑點點,便揀了一條小路,向那方奔去。
棗樹長在一段土堤上,青氣四溢。這種堤,當地稱垸子,高雖不過十數米,但不倫不類的挺招眼目。
從堤下的田里望過去,地勢逐漸拔高。只見肥瘠不等的豌豆在迎風鼓翼。堤后的房子呀樹呀,一概都看不到。
天色渾濁得像被糟踐過。他吸溜著鼻子,一路上都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在灰撲撲的稗子間,一條窄窄的田埂時隱時現。他仔細看著腳下的路,因此走得并不算快。
“你來啦?”像似從云端傳來,他循聲一看,見周倩挺胸立在樹前,兩手握成喇叭狀,正對他喊。他咬唇一笑,加快步伐。
“你快點吧。”她提高了分貝,“上我家,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話間,她突然就不見了。他趕緊追上去。樹陰下支著一個平房。石灰墻被漬成煙黃。檐瓦長滿黑斑。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在,他直接進入房間。
“你瞧。”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她突然展在他面前一副掛歷。
“哇,真漂亮!”他由衷贊嘆道。那是郵票畫冊,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風景圖案。
“好看吧?”她眼瞅著就要得意忘形了。
“送我一張。”他央求她。
“不可以。”她堅定回應,又以一種不容商量的小孩口吻,補充說,“知足吧,我只給你一個人看過。”
“那你還給我看!”他搶白道。
“因為我把你打痛了呀。”她調皮地睒了睒眼,“現在,咱倆扯平。”
“不行,你太賴皮。”他依舊固執己見。
“先就這樣,到此為止。”說完,她把掛歷悄悄藏好,回頭吐舌一笑,跑出去了。
2
“你的臉……怎么腫了?”來到堤上,伙伴少華像發現怪物,驚訝地指著他的臉發問。
“肯定是不正經被打的。”伙伴韓忠笑道,眼角的魚尾紋螺旋開來,乜斜向周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對吧,倩倩?”
“去!沒大沒小。”她唾罵道。陳實羞得恨不能找個鼠洞鉆進去。
少華唧唧竊笑,不可抑止。見有幫兇,韓忠更來勁了,“你倆究竟干嘛去了。”
“呸呸。要你管!”周倩也殷紅了臉,但只一閃念間。
“我猜……”少華縮著脖子,冒出一句。
“都別吵。聽我說。”周倩突然建議,“讓少華一個人猜。咱們玩自己的去。”
“又要捉迷藏。”少華叫起來。他竟未卜先知,變得機靈了。
“對的。今天你來找。”周倩變出一塊紅手巾,不容分說撲過去。
“為什么是我?”
“誰叫你猜的。”她雖清瘦,可力氣大,三兩下就把少華拾掇得服服帖帖。
她用手巾蒙住少華的眼睛,再三叮囑,“沒聽到命令之前,你不準偷看。”
少華腦袋點得像雞啄米。陳實見了不覺好笑。隨后,四五個人在她的手勢下,一哄而散。
“一準備。二藏好。三來找。……”似留聲機循環播音,清脆的嗓音漸遠,最后飄來斷續的回聲,“好咧。”
與此同時,他溜到一個草垛下面,扒開稻草,簌簌鉆了進去。
透過一線的縫隙,可見少華還在堤上。這里倒是個穩妥地方。他換了各種姿勢,才舒服了些。
一會,少華開始走動。他保持一動不動。等靜下來,他隱約聽到,頂上似乎有東西。
那聲音很蹊蹺,像鋸木頭,有一下沒一下。他聽了一會,既戰栗又好奇。用小指小心勾開草茬,卻發現附近根本沒人。會是什么呢?
他努力發散思維,眼前不由浮現不堪一幕。
一年冬天,爸爸翻草垛,結果翻出一窩蛇。這些家伙個個皮膚滑溜,腦袋像耕犁。陽光下,它們雍容蠕動,令人望而生畏。
他頭皮喀地一繃,忙從草里彈了出來,縱身一躍爬上草垛,差點將某人壓癟。
3
“你干嘛!”尖叫自身下發出。
“倒霉催的。”他在心里暗罵。說出來的話卻是張口結舌,“又是……你,倩……”
“別說話了。”她邊蹙眉邊瞪他道。
“我在下面……”他沒話找話。
“別說了。早就看見了。”她粉唇緊抿,像發出的腹語。
紅彤彤的天,波譎云詭。整個田野,像被染在醬缸里。起先他覺得忸怩,之后就隨性多了。經歷短暫的冷場之后,他們聊起天。
“你有沒有發現……”她朝前怒了努嘴,然后便不再言語。
草垛后方是一個紺碧的池塘。幾條預制板碎落河岸,輝映一池春水。他支著下巴,欣賞暮色。草褥軟綿焦香,很是舒暢。
他感覺像踏足在河邊柔軟的草甸上,一股涼意沁入腦髓。河面白云飛逝,引得一條條水蛭盲目追趕。
他偷偷瞟了一眼她,見她也是陶醉表情,沉溺耽想。他還在思考她剛才拋出的問題。
天都擦黑了,少華也沒找過來。
“你看,都出星星了吶。”
“你餓了嗎?”他自以為找到了答案。
她嘆了口氣,“回家。”
他麻利把她弄下草垛,最后一次看了池塘一眼,然后兩人就各自回家了。
4
他家是一個大瓦房。院內栽了兩行楝樹。灶屋在房子西頭,毗鄰菜園。小院用土磚架起圍墻,約半人高。正對后門,有點煞風景,那是他家臭烘烘的豬圈,以及一個專置農具的小木棚。
衛芹在院子支好桌子,又嗤劃燃一只火柴,點亮一盞煤油燈。這是招呼全家吃飯的布告。
衛東眼疾手快,搶先霸占藤椅,然后拿筷子叮當敲碗,斜睨陳實。
陳老大在水井邊擦澡,嘩嘩流來的水聲比鄭風衛氓還要好聽。他愉快至極,盯著滿當當一桌菜肴,止不住地流口水。
這幅場景曾是他長大以后無數次夢寐以求的:
和諧溫馨的家庭氣氛、孩提時代細微的情感波瀾、市井榮枯的桑田劇變,以及一個孩子眼中一家四口緩慢而又不可遏止的成長經歷,全被融入那盞惛瞀的煤油燈中,像一顆耀眼的永不褪色的星星,在他的記憶長河之中閃爍。
衛芹端來一簸箕米飯。衛東突然筷子指向他,“你,給我盛碗飯來。”
他眼珠一翻,“你自己沒長手?”
“喲,長能耐了。”他見衛東起身,作勢要打他,忙避開。
“老實吃飯,別動手腳。”陳老大擰干毛巾,在桌旁坐下。
憶海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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