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小弟
小弟離開人世快十年了,每每想起他,我都忍不住要哭。小弟活在世上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太可憐了。
我曾經想:如果他現在還活著,該是一名工人,或者農民。他是一個好強的人,這一點最像我母親,性格倔強,不怕苦不怕累,做事一定要做好做利索的。他一定能種好田,不讓父母下地干活的。父母對他一定是放心的,他會是家里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幫父母很多忙,不像現在,年老的父母還得耕田梨地。而每每一勞動,身體吃不消,腰酸腿疼,有時連走路都吃力。但如果小弟在,他們一定不用受這么多的苦。小弟他是最令父母欣慰的人,也會是最孝敬父母的好兒子。可是,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小弟是英俊的。兒時照相,不論穿什么衣服,都是討人喜愛的。他也討氣,大家也樂意逗他玩。
可惜兒時的事,大多己忘卻。記得有一次他摔倒了,胳膊脫臼了。那時是冬天,穿著厚棉襖,他不說,沒人知道。直到晚上,母親給他脫衣,才發現他的胳膊腫得通紅。問他:疼嗎?他笑嘻嘻地說:不疼。那時,他大約四歲。
我大他兩歲,是他的大哥。但我覺得很慚愧,我不配做他大哥。我從沒照管好他,也不曾愛護他。農村的孩子,在那個年代,大人們整日在地里勞作,勉強能吃飽。大人們太忙,根本沒時間帶我們。記得十歲以前,我沒出過遠門,就連鎮上也不曾去過。那時,我們的世界,就是我們村。好象那會兒,我剛上小學,他還在家。禮拜天,母親常對我說:把小娃帶上吧。小娃是他的乳名。我雖然老大不樂意,并不敢說不,很怕脾氣暴躁的母親打我,只好悶悶不樂地將他帶上了。其實,他已經六歲,只不過跟著我們一起瘋顛,并不需我抱他背他的。但心中還是老大不高興,常將他甩在身后。不一會兒,他興沖沖地追了上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蛋紅撲撲的。到了我跟前,小手揚起來,高興地說:哥,我撿到了一分錢。你一定要裝好,回家交給媽媽吧。他那么小,卻那么懂事。然而,我總覺得他是個累贅,非常討厭他。我們一般多在路上亂跑,有時也去地里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比如西紅柿、甜瓜。有一回,我們將章老漢西瓜地里的薄膜,扯了幾條,在路上狂奔。章老漢見了,大怒,追打我們。小弟在最后面,跑得急,摔倒了,被章老漢打了一頓。接著,章老漢尋到我家,厲聲告訴母親:管好娃娃,別叫他們害人。母親喊了我來,痛打了一頓。自此,我再不帶小弟,他也不跟著我了。
小弟是頑皮淘氣的孩子,學習并不用功,上課愛搗亂,老師不喜歡他。父母老實巴腳的,常受人欺侮。我們的小伙伴,大約受了他們父母的影響,常會把我和小弟推來搡去,你打一拳,他踢一腳。我和小弟不敢動彈,回家也不敢告訴父母。那時,有一學生的作業本丟了,她報告了章老師,說小弟偷了她的本子、于是,章老師喝來小弟,質問道:說!放哪達了?拿岀來沒事。小弟小聲地說:我沒拿。章老師大怒:不承認,是不是!說著話,站起身,手指弓起,朝小弟額頭,咣咣就是幾下,打得小弟的淚馬上流了出來。隨后,章老師拿出一尺來長的木板,叫小弟伸出手來,啪啪啪就是三大板。小弟要擦淚,章老師不許他擦。我們村子小,孩子少,一三年級在一個教室。放學時,章老師警告我們:不許告訴大人,否則這個。說著,將厚厚的木板在我們面前晃了晃。然而,此后,每每學生丟了東西,都要加罪于小弟。小弟為此挨了不少打。現在想來,這些在小弟幼小的心靈里,是一種不能言說的痛苦吧。
小學還沒念完,可能十一歲吧,小弟患了病。那時他已不上學了,平日里依然是笑呵呵的。早上起來去燒火搭籠,下午便去路邊割草。然而他的病,雖經多方醫治,并不見好轉。慢慢地,小弟不再愛干活,也不出門了。他整日地躺在床上,嘴里嚷著:看病。他是多么希望能夠好起來,好好地生活著。醫生說他的病無法治療,只能控制,關鍵在于心態,希望也許會有的。他常抱怨父母不愛他,不帶他治病。我對他說:你去外面走走,心情會好多的。他瞪了眼,搖著頭說:我不去,村里人都笑話我。偶爾出去一回,回家后暴跳如雷,說:連小孩都說我有病。他很是痛苦,也很傷心。他心煩,看什么都不順眼,有時脾氣上來,摔碗砸鍋。他整日地在屋里躺著,用棉花塞了耳朵,說要好好地睡。有時會拿了舊報紙看。他識字不多,看報應費力。他或許在尋找什么吧?有一天,他忽然恢復了往日的勤快。他說:生病的人最怕自己腦子胡思亂想,本來不要緊,老想著自己有病,肯定好不了。報上說的真對。然而沒有幾天,他又懶得動彈了。他固執地以為自己的病是頑癥,無論如何也治不好。生活對他已是一潭死水了。他不吃不喝地睡了兩天,起來拿了一塊涼饅頭,喝了碗涼水,便又躺下了。他說:我見不得人。他們多幸福,可我完了。如果他真不能夠振作起來,他這一輩子算是完了。看著他這副模樣,我無可奈何。然而,對于他,日漸地冷漠,甚至有些鄙棄他。我常常覺得他如果死掉,對于我們家,倒是一種解脫。我并不愿看見他。他病發作了,母親喊我拉住他,我也懶得動。他犯病后,常摔得碰得渾身是傷,有時頭破臉破。我并不覺他恓惶,卻厭惡他,以為他盡添亂。他很少與我說話,我也不理他。有一次,他不見了。但畢竟是我親弟弟,如果在外面犯病了就慘了。何況他沒出過門。那時是冬天,剛下過雪,天氣很冷的。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我出去找了一天,沒有找到。第二天,他回來了。母親問他:你上哪兒了?他說:臨汾。母親又問:你晚上睡哪呢?他說:飯館門外有爐子,我靠著爐子坐了一夜。母親最后問:你不餓嗎?他說:餓不著,我白天拾了些破爛,買了兩塊錢,全買了餅子。說著,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塊干皺的餅子:還是家里好。不想幾天后,他老病復發,重陷入了死氣沉沉的絕望中。我咒他:你這死相。他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我要沒病,想干啥就干啥。他對自己徹底絕望了,而我早己覺他是一個無用的人,一個多余的人,根本不會想他。2003年的臘月,他又一次出了門,我去屋里看時,藥瓶全拿走了。母親說:前兩天,他嚷著心煩睡不著,去藥店買安眠片了。母親要我找他,但我恨他,以為他攪得家里不安寧,讓他受受罪,想通了他就回來了,并未動彈。第二天他沒有回來,第三天還不見他蹤影。母親哭著說:前兩天夢見青杏掉地了。這下,我才覺得不對勁。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在我家。下午在東風溝里找到了兩個藥瓶,正是他的。有人說,前天早上見他坐在崖上。下午,見他在地上撲騰,口吐白沫,又經過夜里零下二十來度的寒冷,凍死了。大約他走時已喝了安眠片,神智不清,不辨南北,但我好麻木好無情,如果我能去找他,他現在也還是活著的,東風村不過七八里路遠,問一問人,小弟就不會慘死了。小弟,是你可悲的大哥害了你啊!
直到現在,每每想起小弟,母親依然如當初般痛苦。她說: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能不心疼嗎?
我也難過。小弟,我太絕情。小弟,你的內心是壓抑的,但我何嘗想過要安慰你。小弟,你是急性人,你太希望馬上治好病了。小弟,你的死,或許對于你真是解脫。沒有人關心你,沒有人理解你,小弟你活得好孤苦。你好脆弱,你封閉了自己,封閉了你的世界,你的精神支柱已被冷漠壓垮了。小弟啊,你的大哥太自私了,他是傻子,現在茍活于世,忽然想起你來,淚流滿面,這不是他良心有了有了悔過,他不能照顧好年老的父母啊!
小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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