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舅母

　　大舅母是母親最佩服的人。

　　母親曾多次對我說：“你大舅母啊，頭等靈，方圓村里是沒有的。”每每母親說這話時，我都是一臉的不屑。我以為大舅母不過是沾了兒女的光，倘若表哥、妹們像我這般沒出息，大舅母的生活窘狀是無法想象的。而母親因為望子成龍不成，有些艷慕罷。母親是個性很強的人，不向命運低頭，能贊美大舅母，我先前曾以為母親太愛惜大舅：一直放心不下，忽然就放心了，全因大舅母的善于經(jīng)營家。而在我心里，大舅母不過一普通農(nóng)婦罷。雖然我去大舅家時，愛和大舅母說心里話，只不過排泄苦痛，并不乞求什么真言良語。我是個愛訴苦的人，只要對方是真誠而善良的人，都是我的傾訴目標。就像祥林嫂反復說起兒子，到最后只希望有人愿意聽。但是，到現(xiàn)在，我已記不起大舅母的熱心話語，唯有她的平易近人留在心間，覺這社會人情越來越淡，當大多人遠離我時，而大舅母能夠如此坦誠，我自感激涕零。

　　可是，關(guān)于大舅母的記憶少得可憐。我小時常愛宿居姥姥家，姥爺不知我?guī)讱q時離世的，只有看見供桌上姥爺?shù)倪z像，我才恍惚記得這個清瘦的姥爺，曾在某年送了一株小核桃樹，栽在我家現(xiàn)在的老院、先前的新院里，可惜那樹苗未能成活，否則吃到了核桃，我是會記起姥爺?shù)?。但是，姥姥那時已去了臨汾城里的老表舅家當保姆，每月付給不知三十元還是五十元工資。我大抵是住在大舅家，白天和表哥李峰、李鵬、李劍一起玩?！，F(xiàn)在想來，我小時就是性格古怪的人，和表哥們并無共同語言，常是跟在他們身旁，看他們興高彩烈地翻四角。小孩子都是貪玩的，有時會為什么意見鬧翻，便在坡上下砸起了磚頭。我是觀戰(zhàn)者。但對方終因人數(shù)少，最后狼狽逃走。后來還砸過幾次磚頭，有一次我覺得對方人數(shù)太少，竟站在了另一方里，二表哥似乎不太高興，好幾天不理我。我在大舅家寡寡淡淡地住著，卻不愿離開。最讓我難受的，每當吃飯時，我總沒有勇氣端飯碗。這事大舅母是不知道的。有一部電影《武林志》在某天晚上放映的，地點在大舅家的門外的樹林旁。當東方覺將肥胖的俄國大力士摔在地上時，我用手狠狠地砸了幾下一旁的樹。第二天，在二舅家，我揮拳打了二表哥，然后心驚膽顫地藏在二舅家的雞窩后，誰也沒注意我。直到他們?nèi)隽嗽洪T，我飛快地逃回家。過了沒一會兒，大舅母就著急地尋了來，一進門就問母親：“英娃回來了吧？”母親說在。我瑟瑟縮縮地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只怕大舅母說出打架的事。大舅母聽說我在家，也沒進院里，就回去了。

　　大舅母的性格很好。她不會罵孩子，更不會打孩子。就是表哥摔壞了家什，大舅母只是笑笑：“沒事兒，不要怕?！辈还苁裁磿r候，見到大舅母都是樂呵呵的。那時，大舅家的生活并不好，房子是土廈，家里也沒電視。大舅母是不講究吃穿的，衣服是自己裁剪，不需衣樣。大表哥考到縣底中學時，學習在班上總居前三，而衣服是大舅母縫制的，穿戴最不好，常受同學的嘲笑。有一次大表哥說給大舅母時，我正在一旁。大舅母稍一皺眉，馬上舒展開來，摩撫著大表哥的頭：“峰兒，咱只有學習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贝蟊砀缫ба?，重重地點點頭。大表哥發(fā)憤圖強，終于考上了隰師。但如果沒有大舅母的鼎力支持，大舅家那時缺衣少吃，擱在別人家，是不會自己挨饑受凍，低頭借錢，沒黑沒明地苦干，只為兒女的未來做長遠打算?？墒牵砀鐐兎甓Y拜回家來，大舅母一般是不上田地的，呆在家，很輕松地與表哥們談紅樓多少夢。表哥、表妹們都很聽話，作業(yè)寫完了，便去路邊給牛割草。大舅母見他們費力地提著滿籃的草，心疼地說：“牛也吃不了那么多的草，還不如尋些刺草、蔓蔓葉，煮了很好吃的。”表哥們于是帶來家不少野草，煮熟了，大舅母撈到碗里，撒上顆鹽，攪了幾下，放小桌上。表妹擠了幾筷帶鹽的野菜，小嘴抿了一下，嘖嘖道：“媽，很好吃喲！我們以后多找些?！边@樣的場景，極像《一碗陽春面》里的母子三人分吃一碗陽春面。生活是那樣的艱難，一家人是多么的樂觀向上。說實話，我一直都羨慕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場景。

　　同樣是女人，母親更愛她的孩子，可是不會愛。我一直以為母親是一個女強人，其實只是個性好強而已。因為她做事欠缺思考，不懂方法，所以說她是一個愚笨的人也無妨。她心中有氣，除了拼命勞動，就是發(fā)泄到無能的父親身上，卻以為是父親毀了她的一生。這一點，她是極不明智的，歸根結(jié)底，她不懂生活。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父母離異了，我的未來就是美好的。但其實是大錯特錯，自從前天大舅母的苦口婆心地勸導，才知我的愚蠢與自私。一個人的痛苦，來自在己。思想的愚昧是阻礙一個人向前的最大障礙。而大舅母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前天，看了大舅母記的日記，有一句話說得相當好：心態(tài)決定生活的質(zhì)量；要自重，更要平等待人。想一想，大舅母這么多年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方面村里人看不起大舅，而另一方面她不能讓孩子們受到傷害，她一個人要默默承受多大的冤屈，擔負多大的重擔，只有她只知道，也只有她能將這些苦難化為濃濃的愛，寄希望在表哥表妹們身上。

　　大舅母，你是一個很有遠見的人。大舅母，甥佩服你的大度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