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爸媽整天上田地干活,永遠都是那么忙。有時,大人們會叫上我,但不準到田里去,怕踩倒莊稼苗。因為不能亂跑,我并不會
跟著爸媽上田地。大多時候,我和小伙伴們跟著瘋顛。大人們叮囑我們只準在村子附近玩耍,說跑遠了會遇到狼。狼長什么模樣?剛上學
的姐姐說和狗差不多,比狗大,不過比狗兇。還講狼是“豆腐腰,麻桿腿,”遇到了狼,不能害怕,拿棍棒打狼的腰和腿,千萬不敢打腦袋,
狼腦是鐵的,一打準會折了棍棒,狼最歡吃小孩的。說著,呲牙裂嘴的,學狼的樣子,我害怕得很。
有幾天是陰天,風很大,姐姐上學了,爸媽依舊扛了鐵鍬、耙子出去,而我只得呆在家里,因為前幾天夜里,狼咬死了王嬸家的老母
豬。王嬸家的老母豬,個頭有小牛犢那么大。我想:狼該和牛一樣大了。想到這兒,我更不敢出門了。不想風吹得門環啪啪響,我以為狼
在門外了,嚇得我蒙在被子里不敢露出頭來。爸媽回來喊了好半天,我才慢吞吞地開了門。“怎么回事?”媽問。“好象狼又來了。”我說。
“狼白天不敢來,有我們在田里啊!”媽笑笑。后來,媽告訴我,頭上系一紅布,就會嚇跑狼。狼最怕紅顏色。我沒有系紅布在頭上,卻拿
了紅布出門,路上見了狗,舞動了幾下,狗居然飛快地跑掉了。我相信狼是懼怕紅東西的。于是,口袋里時常裝塊紅布。好在后來再沒有
聽見誰家的豬被咬死。我也從來沒見到過狼。
六歲以前,我沒有走出過村子。外面的世界怎么樣,我不得而知。我想和我們村并無兩樣,就是首都北京,也是抬頭見藍天,低頭
見大地吧。直到姐姐進了一回臨汾城,回來講外面的世界,我才知道城里有那么高那么高的樓。
七歲那年,我背著媽做的格子書包上學了。
我是個很笨的人,小時人稱我笨娃。那時不服氣,以為人們對我有偏見。長大了,怎么也想不起兒時的事,有了記憶是五歲后了。
我不記得六歲前出過村,甚至以為沒走過親戚。我上學后,天天和小伙伴們在一起,聽他們說姑姑怎樣好姨姨怎樣親。但我記憶中從沒
姑姑、姨姨的形象,媽沒告訴我,我以為我是沒姑姑沒姨姨的孩子。直到有一天,鄰村一鄉民捎信來,說媽的妹子沒了,我才知整天在
路上瘋瘋顛顛的傻女人是我見過面卻從未稱呼過的小姨。
媽是爸用五十石糧食從很遠的山東娶來的。媽的妹子(稱小姨總覺怪怪的)初中畢業后來看媽,幾天后在附近紙廠上班,不久便交
了男朋友。媽說這人賊眉鼠眼的,不實在。小姨說那人對她可好了。這是小姨的初戀。媽說那人想沾你便宜,他有老婆。小姨說那人會離
婚的發過誓的。說來說去不頂事。個性要強的媽說:“我不丟這個人,你想怎樣就這樣,我沒有你這個妹妹。”小姨從此再沒來過我家。小
姨成精神病時,大舅來通知媽時,小姨已神智不清好些日子了。那人早不知去向,卻早將小姨賣給了一老光棍。媽說:“人都那樣了,我
不想見她。”媽是性情剛烈的人,再沒理睬過小姨。這些事情都是媽近來告訴我的。我不知媽為什么會講這些,是不是覺小姨太凄慘了?
說到小姨,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奶奶走親戚。
因為小伙伴們有姨姨有姑姑,而我只有一個大舅,但媽好幾年才回一次山東娘家,因為姥姥姥爺早去世了,并無牽掛 。媽是恨小姨的
,如果不是熬煎小姨,姥姥姥爺也許現在還在人世的。
這一切都是后話。
我只是羨慕小伙伴們能走親戚。當奶奶有一天說要回她的娘家時,我吵鬧著要去。奶奶起初不答應,大概怕我走丟,在我的一再央求
下,終于答應了。
“他那么小走得動嗎?”爸說。
“我像他這個歲數早扛了母捻到諸莊集上買呢。”媽說。
那是陽光很明媚的清早,奶奶洗了臉梳了頭,又慢條斯文地將腦袋后的髻綰好,套了黑絲絡。奶奶走出屋時,我發現她的髻十分圓,
也亮眼。“奶奶,你的”,我指指,那時還不知髻,“真好看。”“咳,不過沾了一點水罷。”奶奶捊捊額前的頭發,往兩邊一抹拉,撇撇嘴:“老
了,老了,漂亮不起來了。”
大約八點來鐘吧,家里沒有表,全是估摸。每當太陽照到西房門前時就是八點來鐘。這一天,我們從家出發時,正好陽光剛落在西房
門前。
“丫子,先吃塊餑餑,充充饑,小心走不動著。”奶奶說著,從肩下的提兜里掏了一塊餑餑給我。
“哇,好香啊!”我邊吃邊咂嘴。家里平時都是玉米面摻和白面蒸的二面饃,極難下咽。好飯只有端午、中秋、春節吃。媽是很少烤餑
餑的,因為媽烤餑餑時舍不得放油,烤壞了一個烤鍋,后來便不烤餑餑。
“丫子,多吃點,可不敢去了還那么貪吃,叫人笑話。”
我點點頭。
因為吃得急,餑餑也硬,老打嗝。
“丫子,到旁邊水渠喝點水吧。”
我便像牛一樣低頭吸了幾口水。這下好了,不噎不嗆,竟飽了,走起路來,也有精神了。
奶奶的娘家到了。
從低矮的院墻走過,推開荊棘編的刺山門。一抬頭,院中有“萬古長青”四個字。土院里栽著幾棵棗樹,樹皮已泛綠,還沒出芽。院子
不大,房子是土廈,墻是石灰墻,粉白粉白,被太陽一照,熠熠生輝。
推開木門,屋正中掛著慈愛的毛主席像。
“那!”奶奶喊了一句。
西屋有一個弱弱的聲音回應:“是變子么?”
“是啊!”
掀開門簾,土炕上坐一干瘦老太婆,頭發銀白,看樣子有九十多了。這是奶奶的媽。
“變子,坐到那跟前來,那要好好瞅瞅你。”
我發現老太婆并未睜開眼,用干巴手仔細地撫摩著奶奶的臉。我猛地發現老太婆枯干的眼窩深得嚇人。
我嚇得只往奶奶懷里鉆。“沒事兒,那的眼瞎了。”奶奶摟著我說。
正說著話,老舅、老妗子回來了,老舅趕緊燒火了,老妗子坐著沒動。
奶奶見此情景,知道糧食緊張,便告辭。
走到院里,奶奶忽然說:“我要一棵小棗樹。”老舅看看老妗子,老妗子點點頭。老舅便大汗漓淋地挖了一棵小棗樹遞給奶奶。
就這樣,將近中午時,奶奶扛著一米長一把粗的小棗樹,拉著我,挪動著小腳往回走了。
走著走著,奶奶拉我的手就松開了。緊接著,撲通一聲,奶奶摔倒地地,小棗樹苗扔出去好遠。
我嚇壞了,看奶奶的臉黯紫黯紫的,眼睛緊閉著,一動不動。我以為奶奶死了,大哭。
因為是中午,好久不見一個人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一個衣著破爛頭發蓬松的女人向我們走來。我以為瘋女人要撿我們的小棗樹,隨手拾了塊磚頭,準備隨時應戰。
但瘋女人來到我們跟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奶奶,吱啊一聲就跑遠了。
很快,便有鄰村村民趕來。“丫頭,別哭。”“可能老婆婆餓昏了頭。”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蹲下掐奶奶的人中。很快,就聽“啊”了一聲。
奶奶微掙了眼,一骨碌坐起來,“我的孫女呢?”奶奶灰濁的淚就流出來了。“奶奶,我在這兒呢。”我緊握了一下奶奶的手。“沒丟就好。”奶
奶摸著我的頭,“咦,小棗樹呢?”“奶奶在那兒呢。”“啊,我喉嚨好難受。”“可能渴了。”人群中有人說。這時,遞來一塑料瓶。奶奶只喝了
一口:“這是嬰兒的奶水,我不渴了。”說著,便站了起來。
當我們回家后,說起那瘋女。“可不敢靠近那瘋女人。”媽說完,低下了頭,陷入了沉思。我忽然想起小時姐姐講狼的情景,又在心里細想了一下瘋女人,感到很害怕,此后老是避著她。
那個瘋女人就是我的小姨,從前以為她不認識我,我是她不來我家后第三年降生的。現在覺得:她知道我是她的外甥女的。要不,她
會跑那么快去叫人嗎?可奶奶醒來后,她就沒了蹤影。她的頭腦是清醒的。但是………
如今,奶奶離開好多年了,小姨也離開好幾年了,只有院里的大棗樹似乎還帶有印跡,我不時想起什么,而一切又那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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