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電視劇

他娘就他一個兒子。

從記事時起，他記得她娘每天起很早，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長大后，有一段時間，他覺得他娘做得大多是無用功。就一個飯桌，擦來擦去。再要不，就是莊稼收了，嫌地不平，拉著平車整地。能多打多少糧食呢？出那么大力，其實是劃不來的。“你不會歇歇嗎？”他常說。現在他娘歲數不小了，腿腳不方便，也還要去整地的。一個人拉空車也是吃力的。有一回，雨天，摔倒了，若不是鄰居看見了，他娘也許就摔壞了。但他娘從不聽他的：“腿斷了，你獻孝心嘛，還能讓老娘總伺侯你，我也要享享你的福。”

他娘是勤快人，說話大聲大語。小時候，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破了碗，他娘罵他：“就你那熊樣，要飯都沒人給你。”

他娘沒文化，整日里除了忙還是忙。除了他娘喊他“吃飯”，問他“咸淡”，或者晚上催他“快睡”，早上“快起”，再沒過多的話。他娘常去路邊撿破爛，有時，還能撿到破破爛爛的舊書。他娘指著書上的圖畫對他說﹕“狗剩，這是電視啊！”那時，《霍元甲》、《射雕英雄傳》正風糜全國，因為他家是暫住客，常搬家，與眾鄰居不熟，每每電視劇播放時，他便貼在墻邊聽電視聲音，只怨人家不放大聲音，但他家一直買不起。

他考學后，他娘回村了。他工作后，第一件事便是給他娘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他娘吵他：“你很有錢嗎？我才沒時間看的。”他只好退掉。后來，他娶了妻生了子，因為忙于喂養兒子，索興不再看電視。他覺得現在的電視劇一點不好看，好在教兒子識字是他的樂趣。有一天，他教兒子學唐詩時，讀到“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時，猛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娘給他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對母子，母親極勤快，兒子很懶惰。母親要出六七天門，臨走前，把一個大囫圇套在他脖子上。等到母親回來后，發現脖子前的吃了，其余的原封未動。“可悲！”他娘末了很是痛罵那個死掉的兒子。他忽然又記起他娘最后說：“別以為是講故事，這事真有的。”他娘講這句話時，表情極其嚴肅。他將這個故事講給兒子聽，兒子頭一歪：“奶奶只會嚇唬你。”兒子五歲了，聰明伶俐。本來他想告訴兒子，像兒子這么大，一年可以看一場露天電影，想想兒子不一定懂，便沒有說。

因為孩子太小，工資又不多，雇不起保姆，只好將他娘從鄉下請來。他娘見了他總說：“你這兒太干凈了，我住不慣。”直到他將他娘的被褥從鄉下拿來，他娘才安下心。

“奶奶，我怎么沒爺爺呢？”有一天，兒子忽然問他娘。

他娘正吃著飯，手中的筷子停在空中就不動了。很快，他娘淡淡地說：“你爸是從路上撿來的。”

“怪不得奶奶老要喊你‘狗剩’，哈哈！”兒子笑得合不攏嘴。

他娘并沒有笑。

他忽然想起初來第一天，晚飯后他娘本來興致挺高的，說要好好看一部電視劇。誰知剛坐下來，他娘就厭煩地說：“看不慣。”他趕緊換了一個頻道。

“爸爸，你看那個演員，像不像奶奶，尤其她走路的樣子。”

“不要瞎說，我哪里有人家好。”

“奶奶，你說電視劇里的事是真的嗎？”

“我哪里知道呢？我又不看。”他娘站起身，揉揉眼，“真的老了，眼窩酸疼酸疼的。”

那時，那部電視劇里顯現的是一個啞巴農婦喂養她的兒子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