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沉淀

前幾天，與網友聊天。她說：以前盼孩子長大，現在不盼孩子長大了。孩子長大了，自己就老了。

不知不覺就老了，時間過得好快。

十幾年前，我還是個熱血青年，但現在不敢說自己是熱血青年了。

十幾年來，除了喂飽肚子，我還是一無所有。腳印被灰塵遮住了，記憶留了下來而己。

有人說：老人才去回憶，而年輕人如果去回憶，一定是生活太不如意。但我已是中年人，寫一點兒回憶文字，只想在逝去的時光里，找到往日的一份獨特的情懷，更好地生活。

十幾年前，我已是成年人，小弟還是少年，都不上學了。他呆家，因為有病，整天唉聲嘆氣。我呆在家，因為無事，整天愁眉苦臉。他盼著病愈，但是無論怎么療治也不見效。我只想逃離家園，卻不知走向何方。他不知陶淵明是誰，雖然識字很少，常翻報，只是尋找醫療信息，而我讀報，只為獲得一份悠然自得。我們常吵架，因為一些雞毛小事，比如干家務，我以為他有病，就該鍛煉，多干，而他說我瘦弱更應該鍛煉。其實，他那時已病得很重，，已在將家庭重擔轉交我，而我麻木無知，只想馴服他。

我一直以為小弟是很笨的人，小時候學騎車，我在后面扶車扶了好多天，一放開車，他搖搖晃晃的，總是摔跤。我不再管他，卻嘻笑：“幸虧車子壯。”那輛“永久牌”老式車子，好多人學著騎，摔了不知多少回，總能傳承下來。起初以為是父母愛惜，擦得锃亮，天熱怕太陽曬，雨天怕雨淋。如果他們跟在學車人后面，一定會心疼車的。不管怎樣，小弟終于在新傷好了又破了不知多少回，能跨梁半蹬車了。我曾經很感嘆那時人不懂偷工減料，卻嫌笨重了。有一次進城，盡管天很黑了，以為城里人看不上它，卻不想收破爛的撿了去。走回家，對父母說親戚借去了。確實有一個親戚正在城里上高中，每逢放禮拜，回家路遠，又不通車，步行挺累的。母親說了句“你真老實”，竟相信了。我那親戚考上大學時，母親吩咐我趕快要回車：“這是個時候?！蔽抑缓寐v騰地從褲兜里摸出幾年來賣了酒瓶子的20塊，極不情愿地遞到她手上：“車子摔壞了，也不能修了，賣給收購站了?！彼裏o奈地拿了錢，又一次相信了，說“太不像話，多好的車子?。　蹦赣H一直確信我是誠實的孩子，從小撿了好多一分錢全都交給了學校，我家墻上的獎狀全是我的“拾金不昧”，一直掛著，成為我青春的資本。我以為丟車一事到此為止，卻不想有一年親戚來拜年，說起往事，他說：“那時真苦呀，但窮人家的娃娃不缺志?！蹦赣H說：“你還不算太苦的，我家的車子不是你騎壞的嗎？”親戚瞪大眼，極力說沒騎過。母親極力說他騎過，現在生活好了，忘了。那天，我不在家，倆人爭得臉紅脖子粗，親戚最后憤憤離去，從此再不來。我自是奇怪，為什么親戚突然就不來呢？直到當了副市長的親戚被抓坐牢，聽母親罵他“沒良心”，我才知母親錯怪了他，但無論我怎么解釋，母親總是說：“不當好官，現在就是報應??！”

我確實盼著親戚被放出來，最好能市長，就是不理我，沒有人敢說我不是市長的窮親戚。

親戚當副市長時，我找過他很多次，他總是在剛進辦公室時，接了一個電話，說：“今天有事。”然后就急匆匆出去了。也許他實在太忙，最后干脆讓門衛阻擋了我。

但我很想在城里找個活兒，不管什么活兒，只要能待在城里就行。我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見到貼有“招聘”倆字的店就進。有一個店主說，一年前就不招人了。我步出來，盯著那紙瞅了好半天，終于發現了寫得很小的日期。但大多店主一見我進店，便對我擺手。眼看天就快黑了，不管老板怎樣鄙視我，我呆住不走，終于鼓起勇氣對他講我是副市長的親戚?！澳憬o市長送尿盔也比這強?。　闭f著，一用力，他開始拉卷閘門了。我不得不極失望地離開。

我又饑又餓，但口褲里只有皺皺巴巴的兩毛錢，掏出來又放進去，好不容易才有一果攤主極不情愿地挑了一個極小的桔子扔給我。我高興地裝好，跑到垃圾站拾了一塊臭餅，但臭餅實在不能吃，聞了味就想吐，只好扔掉。那小桔子真是甜，我還是第一次吃桔子，連桔皮也吞下了，可是仍是很餓，而且口渴得厲害。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終于等到行人少了，飛快地拾起地上的半瓶純凈水，又拾了半塊沙拉雞包，一把塞進嘴，終于不再頭腦發昏，眼冒金星了。

半夜時分，我躡手躡腳地挪步到市醫院的樓道里，剛坐下來，就有小護士沖我喊：“這里可沒有能偷的東西哦，快點兒滾！”我只得佯裝離開，待小護士進了屋，撒腿跑向另一樓層，一口氣跑了幾層并不知道。有一層居然黑乎乎的。我順著墻摸過去，竟摸到了墻角的一個沙發。我甚是高興，屏住呼吸，翻滾上去，酣然入眠。待我醒來后，天大亮，卻嚇了一大跳：原來昨晚睡在太平室門外。

我拔腿往家趕。

半路上，遇到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尋找我的小弟。

“你知道我們有多急??！”小弟跑到我跟前，劈臉就給了我一巴掌。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還有知覺，我還活著！”我一下子清醒了。

現在小弟離開我們十多年了。這十多年，世界發生了多大的改變，但他對我的寄托仍沒變，沉淀在歲月里，極沉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