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廣林和靈芝訂婚的消息就在赤山寨傳開了。村人得著這個消息,開始是有些愣愕,畢竟事情來得太突然,但是等他們回過神來,一個村莊就沸騰了:唷唷,是嗎是嗎,這真是太好了,簡直天設地造咧!
到了好日子的頭天晚上,槿生像憑空弄丟了一件寶貝,心里難受極了。他忽然覺得懊悔萬分,誰想那天神差鬼使跟廣林胡扯一番話,竟讓他順手推舟把事情辦成了。他凝神細想,那天為什么會跟廣林胡說八道呢?莫非自己潛意識里對靈芝的感情有了難以覺察的動搖嗎?可是現在就要失去靈芝了,他才清楚靈芝分明還在自己的骨里肉里!驀地,槿生心里生出一陣無名的惱怒,那是沖著廣林的。廣林也太過份了,嘴里說得冠冕堂皇,什么朋友妻不可戲的,可事實上還不是硬生生把靈芝從自己手里奪去了嗎?
槿生突然很不甘心這種失敗,他也沉不住氣來仔細思量,一沖動就跑到廣林家里,一把把廣林拉進房里,說道:“廣林,我有事要跟你商量。”廣林見他滿臉通紅,神色異常,心里一緊,語氣陡然高吭道:“什么事呢?”
也不知為什么,槿生見廣林如此緊張,心就軟了三分,意識到自己這是無理取鬧,木然好一會,才吱吱唔唔道:“廣林,我、我覺得你、你跟靈芝這事是不是辦、辦得太快了一點?你、你們不、不要再考量考量嗎?”廣林聽了這話,身子一怔,雙目炯炯射著槿生道:“槿生,你、你什么意思?那天在山里你不說得那樣冠冕堂皇,這個事情我斷不會興工動土的!現在鬧到車成馬就,兩家大人都已經忙著辦事了,村里也人人皆知了……槿生,你、你,你不會要變卦吧?槿生,你可不能耍我啊!”
槿生見廣林急成這樣,才覺得自己冒失,忙結結巴巴說道:“廣、廣林,你別、別錯會了我的意思。我、我是說你跟靈芝總得正式接觸些時間,培養培養感情才、才好訂婚呢。”廣林這才放下些心來,松口氣說道:“哦,那、那倒不怕呢,這訂婚也不是結婚啊,不認識的人見兩面就訂婚的也多了,不照樣培養出感情來嗎?冷水泡茶慢慢濃嘛,槿生你別擔心,也許靈芝妹子現在對我沒什么感情,可是過不了多久就會、就會……”廣林本想說過不了多久靈芝妹子就會和我你濃我濃,忒殺情濃的,但是話到嘴邊,轉念一想,這話太刺激槿生了,立馬就忍回去,只含糊著說,“槿生,你別太擔心,你、你就等著看吧。”槿生只得喃喃答道:“是是是,廣林,你、你就抓緊辦事吧。”
廣林聽槿生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曉得他有些醋意,然而事到如今也顧不上許多了。
世上的事常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明天廣林和靈芝訂婚的儀式就正式舉行了,果然五娘借口居喪,廣林重孝在身,就簡免了好些鋪張,省錢不少呢。
再過了些日子,年關就更加逼近了,山寨里家家戶戶都熱火朝天地忙起來。男人忙著殺豬、打麻糍、放炮竹、貼春聯、買東買西穿梭地進出;女人忙著打掃房屋、打理新裝、做糕點做菜肴、酬應人情,也是腳不沾地;崽俚妹子更像個個都撿了元寶,成群結伙樂得癲狂。
槿生的心里卻像插入一根針,站著坐著都是刺痛,家里家外到處都是熱鬧,到處都是喜慶彌漫的氣息,沒有地方安得下他的身。他平生第一次感到過年是如此的可煩可厭,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弄出個年來窮折騰,勞命而傷財,真不知是什么所圖。
槿生一腔柔情還蠶絲般地纏繞在靈芝身上,有時他幻想廣林靈芝訂婚的事情不是真的,可理智卻告訴他那個事千真萬確已經發生了,梨木早已成舟。他突然很后悔自己那天對廣林胡說八道,讓他有隙可趁,以致惹來今日之禍。可是過錯已無法挽回,他就有點惱恨廣林起來,明知自己和靈芝好的嘛,還當真地橫插一桿子,這算什么兄弟呢!可轉念一想,也難責怪廣林,是靈芝自己鐵了心啊。他又有些埋怨起靈芝來了,她怎么能這樣,這不把平日兩人要好的心都辜負了嗎?槿生想來想去,心里萬念俱灰,只剩下一個感覺,那就是自己很可憐。真是可憐啊,考上大學還沒來得及春風得意,誰知卻有一個這樣的打擊在等著請君入甕呢。
難得家人都各自忙去了,家里沒有一個人,一盆木炭火燒得旺旺卻沒人烤,槿生就歪到木躺椅上,想看些書打發這夜盼天光晝盼暗的日子。他提過書包隨手一抽,抽出一本《唐宋詞選析》,隨便翻開一頁,正是韋莊的《思帝鄉》,他就細細的默念起來: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槿生讀完詩人就癡迷了,無語凝噎反復玩味著這句“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心被刺得痛到極至。是啊,無情棄有什么可羞可惱可痛可恨的?可現在自己遭遇的卻是有情棄啊!靈芝分明還對自己難舍難分的,可是,她卻硬生生地拋棄自己了!啊,多可憐啊,自己可憐,靈芝也可憐。
“有情棄、有情棄、有情棄……”槿生嘴里喃喃的,他的傷情被這首詞勾引得在心中橫沖直撞,縱情肆虐,令他難為自持。他不得不合上書本,把它塞入書包,此時心境,唐詩宋詞是萬不能讀的。
他又隨手亂摸,卻摸出一本《論語注釋》。槿生禁不住苦笑,這倒對勁,“賢賢易色”的圣訓,一定會教自己擺脫兒女情長的。他翻開一頁,真是巧了,還就是“賢賢易色”這一則,真值得好好拜讀,看看圣人教人如何易色。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讀罷,槿生大為失望。這位卜子夏先生,在事父母、事君、交友方面都開示了一個具體的標準,可供后人參照執行。然而對于如何“易色”,卻只點到為止,沒深談下去。
大概圣人也沒有找到切實可行的易色之法吧!胡思亂想著,槿生不覺又神馳靈芝左右了。靈芝還真是“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這種人了,她事父母能竭其力,她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這不必說了。倘或這會要她事君,要她為公家做事,她一定是能致其身的。她就是這種的本色之人,不必讀書,天生的赤誠。
真是怪事,讀著圣訓竟然想到靈芝身上去了。槿生心煩意亂,看書的事難以為繼,就起身伸個懶腰,長長吁了一口氣。
這時晴娥從外面回家,正好看見槿生閑著,就張口派他一件差事:“槿生閑著嗎?跑趟腿,拿點年糕到你大伯家里去吧,他家今年沒做呢。”這會兒,槿生哪有心思幫娘應酬人情?他想了想,便推辭道:“我看書呢,叫槿花妹子去吧,咦,她哪去了?一天沒見人影,待我叫她。”他以為槿花左不過在鄰家玩耍,忙站到門口扯嗓子高聲叫道:“槿花妹子——”
誰知槿花也患著她三哥一樣的病,見廣林和靈芝閃電般訂了婚,心里難受得要死要活呢。她可不像三哥會讀什么詩書的,自己苦悶到極點也只好關了門歪在房間里生暗氣。這會聽著槿生叫她,驀然感覺氣不打一處來,“吱”地開門,跳到廳里大嚷:“叫冤啊?要去你不會去嗎?憑什么我去?什么事都要我做,我是你的丫頭啊!”
槿生哪里明了她的心事?見她這個架勢,還以為是她和靈芝要好,怪自己弄丟了靈芝生氣呢,少不得苦笑著迎上說道:“好妹子……”槿花沒等他說下去,發怒道:“別跟我嚕嗦什么,討厭的東西,真沒用!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槿生摸不著頭緒,不知妹妹何以對自己發這大火,便也有些生氣,忍不住發作說她兩句:“你發什么神經啊!我哪得罪你了?”晴娥聽不下去,忙打圓場:“罷罷,不去算了,都莫去吧,莫吵了。大過年的,死啊冤的,越大越沒規矩。”
槿生聽娘發了話,忍住氣不吭聲了。槿花卻是一腔的怨氣,倒像是人家欠了她的干的還了她的濕的,氣乎乎的抬腳往外走。
正巧這時廣林怕槿生心里不自在,來找他說話。他跨進門,就和正往外沖的槿花撞了一個滿懷,他在外面已聽見了槿花罵她三哥的話,便笑著拉住她,說道:“喲,槿花妹子,今天怎么舍得罵你三哥啊?是他欺負你了嗎?說給我聽,我幫你主持公道。”
槿花這時見了廣林,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見他拉著自己的手,她先是一愣,旋即甩手怒道:“放開我!關你什么事!誰要你狗捉老鼠多管閑事!”槿生見槿花放肆,忙喝道:“槿花,你瘋了!亂咬人嗎!”槿花就像受了天大委屈,“哇”地一聲哭著跑了出去。
槿生和廣林面面相覷,不知槿花中了什么魔。倒是晴娥心里有幾分明白,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說不出什么話。
自此,好好的一個槿花妹子,就和說親訂婚的事絕了緣,誰跟她提這事,她就拉下臉吼誰。兩年后村里有個叫喻勇的崽俚,從部隊學了開車技術退伍回鄉,猛烈地追求槿花。她的爹娘自然高興,覺得喻勇各方面都沒得說,堪配槿花,怕她錯過姻緣,就強蠻替她答應了。
誰知待人家喻勇齊齊備了禮物前來提親,槿花卻不聲不響從廚房提出一把刀,往地上一扔說道:“你們誰要逼我說親,就拿這把刀殺了我吧。”可憐喻勇被她嚇得奪路而逃。
后來這事傳出去,鬼都不敢上門替她說親,她的婚事就一直耽擱下來,成為赤山寨有史以來第一位“老姑娘”。她的爹娘為她急得吐血,她卻從容收拾一點小行李,走出家門,鎮上縣上到處做點零工度日,就這樣在外面漂著,此是后話。
經過一陣大大的熱鬧,年就過完了,槿生也要開學去了。正月十六那天,仍是廣林送他去鎮上坐車,仍是兩人騎一輛自行車上路。槿生一路沉默著,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廣林也知道他難受,去年槿生去開學,是他一路勸慰自己,可誰知這才過了幾個月,就調了一個頭,輪著他難受了,人生的得失真是無常啊。
廣林滿心想要勸慰槿生,無奈這事他實在不知如何張嘴,暗暗地就產生了有些對不住槿生的感覺。倒是槿生明理通達,知曉廣林心思,怕他為難,還反過來勸他:“廣林啊,這事你心里千萬不要有介蒂,這是情勢如此,就像靈芝說的,不是你搶了我的行市,我是決不會有半點怪你的。記得去年你說功名自有定數,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現在我算是明白了,婚姻愛情也是自有定數,不講什么先來后到的。”
廣林聽了這話,心里感動,說道:“槿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發誓,我這一生,無論遇著什么事,我都不會失去你的友誼。”槿生也笑說:“那當然,我也一樣的。”兩人的手又一次緊緊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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