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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的故事  文/司馬紅刀

  一

  那天早上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有點兒冷,因為已經(jīng)是深秋了,北風(fēng)刮得比較緊。我蹬著我的破自行車去上學(xué),嘴里呼呼的冒著白氣。在半路上我的鼻子流血了,我用手背抹啊抹啊,到了學(xué)校就沒流了。我鎖好我的破車,來到學(xué)校的水龍頭邊,洗了手上的血,又掬了幾捧水往鼻子和臉上擦了擦,把有血的那只袖子往里扎了扎,就算完事了,只是那只短了半截的袖子看起來有點兒傻里傻氣的。那是我的鼻子第一次大量出血,也是唯一一次,后來就沒事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其他的事情。

  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像春天的風(fēng)一樣,自然又清新,夾雜著油菜花的香。我告訴奶奶說我要死了,奶奶生氣的說,亂講!小孩子家家,莫亂講。奶奶在削南瓜,握著刀柄的手上暴露著很多青筋,上面長滿了深褐色的斑點。去把碗洗了,晚上給你熬南瓜粑粑吃。我飛快的跑到廚房,把案板上的碗放進木盆里,倒了熱水,拿布認真地擦碗里的油垢,然后到井里打了桶清水,把碗漂洗了一遍,我在桶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很清晰,我想,我死了之后會不會留下一個這么好看的影子呢。

  我很難受,鼻子被我搓得緋紅,腫起來了,呼吸變得困難,我沒有告訴我奶奶,我省下十塊錢去找徐醫(yī)生看看,徐醫(yī)生說,怎么搞了這么久才來看啊,搞久了要不得咧。徐醫(yī)生給我拿了一瓶千柏鼻炎片,記得,要多喝水。徐醫(yī)生看起來很和善,她女兒和我是同學(xué),長的很好看。我很開心,覺得吃了這瓶藥應(yīng)該就沒事了,我按照說明書上的劑量,一次吃四粒。后來我一次吃六粒、八粒,也沒用。

  我坐在屋頂上,狠狠的擠鼻涕,我的鼻涕總是那么多,永遠也擠不完,又濃又稠,粘在我的鼻腔里,像揮之不去的噩夢。我把衛(wèi)生紙揉成小紙棒,插進我的鼻孔,粘一些鼻涕,拿出來扔了,再揉一個插進去,一直到天色暗了下來,奶奶在屋里叫我的名字。我把衛(wèi)生紙放進褲兜里。奶奶說你死到哪里去了,找你半天了,我低下頭不說話。奶奶說去拿些米喂雞,雞都快餓死了。我到后屋撈了半瓢米倒進雞槽里,雞都撲騰過來搶食,我覺得變成一只雞還好一點,它們都很快樂,但是我不快樂。洗碗的時候我跟我奶奶說我不舒服,奶奶說閑的不舒服是吧。我不再說話,想哭,但沒有流眼淚。

  半夜里我撕下了我的鼻子,用衛(wèi)生紙包好,悄悄的來到菜園子里。我跪下來,用手刨啊刨啊,刨了一個很深的洞,我把鼻子放在里面,用土掩埋好,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我又在上面撒了一層舊土和爛菜葉。我想它會在里面爛掉的。為了讓它盡快爛掉,我還在上面撒了一泡尿,這樣我才放心下來。我想,我要做一個沒有鼻子的人,沒有鼻子的人都會快樂。

  第二天我奶奶擰著我的耳朵問我把鼻子藏在哪里,我沒有告訴她,奶奶用又粗又硬的木棍打我的手心,逼我把鼻子交出來。當我的第二只手也腫起來的時候,我投降了,我在菜園子里把鼻子挖了出來。我的鼻子變得皺巴巴的,還不停的留著暗黃的濃鼻涕,這讓我覺得很惡心。我說奶奶我的鼻子壞了,我能不能換一個好的。奶奶說現(xiàn)在不能換,現(xiàn)在家里沒有錢了,換一個鼻子要很多錢的,等你長大了掙了錢自己換。奶奶往臉盆里倒了很多洗衣粉,拿著我的鼻子放在手心里搓啊搓啊,枯萎的白發(fā)紛紛地掉了下來,發(fā)出很沙啞的斷裂的聲音。我說奶奶你的頭發(fā)掉了,奶奶說是冬天來了嗎?我說不是的,是你的頭發(fā)摔碎了。奶奶說冬天來的時候葉子就回死去,明年它們都會復(fù)活的。我看到奶奶的眼睛里流下兩行渾濁的血。

  我?guī)湍棠檀┖昧酸槪棠套谝巫由希易谛“宓噬希^枕著奶奶的腿。奶奶的腿干了,只有骨頭,硬邦邦的,枕著一點也舒服。奶奶給我縫鼻子,針線穿過我的皮肉,火辣辣的,又麻又癢。奶奶說我的鼻子會在春天里活過來,我覺得奶奶說的話不是很可信。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鼻子,紅腫得厲害,比以前變大了至少一倍,像豬八戒一樣丑。我討厭這個鼻子,但是我不敢把它再扯下來,怕奶奶用又粗又硬的木棍打我的手心。

  我戴著鼻子去上學(xué),同學(xué)們都笑我,大鼻子豬,嘻嘻嘻。我不搭理他們,我把頭埋在書里,不讓他們看到我的鼻子。過了幾天幾個調(diào)皮的同學(xué)開始偷偷摸摸的摸我的鼻子,每一次我都會很氣憤的擠一把濃鼻涕甩在他們身上,去你們媽的,我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白沫。

  沒有人的時候我會把鼻子取下了,在夜晚或者早晨,我可以聞到春天的氣味,溫暖而柔軟,有年糕那樣淡淡的香。沒有鼻塞和胸悶,燕子蝴蝶在飛,油菜花很善良,我張開嘴吸氣,看到了星星的眼睛,奶奶的白發(fā)都復(fù)活了,很飽滿。你一個人的田野,可以躺下,給自己講一個故事,像這樣開頭,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沒有鼻子的小草,它沒有伙伴,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喝著晶瑩的露水和純凈的陽光。我很快樂,因為彩虹也沒有鼻子,但是它可以喝水,就在雨后的池塘里,很多次我離它很近,我覺得它長的很好看,我長大了也會有一個姑娘,她沒有鼻子,像彩虹一樣好看,我們在池塘里喝了很多水,然后飛到天上去了。

  雪越下越大,奶奶的頭發(fā)都掉光了。奶奶的頭發(fā)掉在地上化成一團白氣,飄散了。我給奶奶夾菜,我說奶奶你的頭發(fā)會在春天再長出來嗎?你爺爺是在冬天里死的,不是凍死的,是被火燒死的。奶奶慢慢的嚼著飯,嘴里有很多白沫。我知道了,你跟我說了好多遍了。沒有流血,是被燒死的,沒有流血。他正上茅房,煤油燈倒了,點燃了茅草屋,你爺爺腿不好,這里折斷了兩回,奶奶用筷子指著左腳腳躒上面一點的位置。跑不動,燒死了。雪越下越大,我的鼻子開始腐爛了,有一小塊地方?jīng)]有皮了,一條蟲子從里面爬出來,我把它扔進火爐里,蟲子在火爐里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奶奶說你長不高了,你的營養(yǎng)都被蟲子吃掉了。

  二

  父親從南寧回來,第二天到學(xué)校來找小號。父親對小號的班主任說,我想帶我兒子去醫(yī)院看看,他的鼻子有點問題。父親在前面,走得很快,小號緊緊的跟著。書念得怎么樣,小號說還那樣,父親轉(zhuǎn)過頭去,沒有再說話。父親老了,老得很明顯。風(fēng)搖晃著他的衣襟,他今天穿的有點少,顯得很單薄,小號本來想對他說回去多穿點衣服,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小號討厭醫(yī)院,但還是跟他進去了。人不多,父親很快就掛到號了。醫(yī)生,麻煩你給我兒子看看,他的鼻子有點問題。白大褂戴付金絲眼鏡,手不停的敲著鍵盤,眼睛沒有離開顯示屏,也沒有吱聲。父親說醫(yī)生麻煩您給我兒子看看,他的鼻子有點問題。白大褂看了他們一眼,指了指旁邊的凳子,先等一下。父親讓小號坐下,但是他沒有坐,仍然站著,面無表情。約么十分鐘,白大褂嘆了口氣,操。白大褂操的時候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他的超級瑪麗死了。白大褂向小號招手,怎么了?鼻子不好。什么癥狀?老是不通氣,堵著,流濃涕,頭痛。鼻涕里有血絲嗎?有時候有。多久了?三年多了。白大褂拿起一把手電筒,仰頭。小號仰起頭。白大褂照著小號的鼻孔,瞅了一會。有點麻煩,他把手電筒放回抽屜里,看著小號的父親。可能要動手術(shù)。有那么嚴重?父親很驚愕。恩,有點麻煩,拖得太久了。我不想做手術(shù),小號態(tài)度很堅定,父親沒有看小號,有別的辦法嗎?這樣吧,先開點藥吃,看看效果,如果沒有起色就只有做手術(shù)。父親嗯了一聲。白大褂開了個單子給父親,到一樓掛號的地方去交錢。父親說了聲謝謝,帶小號下樓交錢抓藥。回去的路上,小號對父親說回去加點衣服,天變涼了。父親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答了一聲。

  那場暴雨來的很突然,小號的藥還沒有喝完父親就被洪水沖走了。半個月后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河灘上找到尸體。尸體很臃腫,在水里泡得太久了,蒼白,濕淋淋的。小號趴在尸體上嗚嗚的哭,哭腔里帶著濃濃的鼻音。父親就埋在屋對面的山崗上,葬禮很簡單,顯得有點寒磣,小號摟著遺像,三步一叩,鼻涕和眼淚攪和在一起,他沒有去擦。埋了父親回來,小號看見天空灰蒙蒙的,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

  小號開始鍛煉身體,每天在天亮之前出去跑步。有時候跑著跑著鼻孔突然通了,身體變得輕盈,他昂著頭跑得飛快,聽到了風(fēng)的聲音。父親的影子,在前方恍恍惚惚,小號加快了速度,拼命的追。小號在父親的墳前停了下來。書念得怎么樣了?父親坐在墳上,渾身濕淋淋的,水滴簌簌的往下掉。還那樣,小號還是像往常那樣回答。父親沒有再說話,掏出半截?zé)煼诺阶齑嚼锖痔统龃蚧饳C,一遍又一遍劃著,打火機始終沒有點燃,煙上的水滴不停的往下掉,落在父親發(fā)白的腿上。下次我給你帶個好的來,小號看著父親。父親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藥吃完了嗎?吃完了。感覺好點沒?沒有。父親嘆了口氣,垂下頭,一副很絕望的樣子。小號看到父親頭發(fā)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

  天總是陰沉沉的,雨水很多,到處都濕淋淋的,小號的憂傷像雨水一樣多,他變得很沉默。小號的鼻孔里長了許多鼻痂,他用手去扯,很痛,連鼻毛一起拔了出來。小號覺得腦袋里被纏了許多鋼絲,箍得很緊,鼻子里像沾滿了膠水,呼吸總是那么不順暢,這種痛苦一直伴隨著他,有時候輕微有時候劇烈,反反復(fù)復(fù)。但是小號從來不愿意去醫(yī)院,去醫(yī)院要花很多錢,那是一個很惡心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小號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鼻子已經(jīng)完全堵死了,他張開嘴呼吸,喉嚨里堵了很多濃痰,但是吐不出來,他呼吸的時候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呼吸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像隨時可能斷掉。小號感覺腦袋好像要炸開了,疼痛滲透到了腦髓里,耳朵里發(fā)出嗡嗡的轟鳴聲。小號對父親說我要死了。父親很難過,父親說你應(yīng)該去看醫(yī)生。小號說我不去,我死了算了,我活得很痛苦,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分鐘都痛苦。父親的眼睛掉了下來,露出兩個黑乎乎的眼洞,兩支水柱涌了出來,沖刷著父親蒼白的臉。小號看到父親濕淋淋的身體微微的抖動,小號說爸你怎么了?父親說沒什么我只是有點兒冷,小號找了一件衣服給父親披上,衣服顯得有點小。父親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們家就絕后了,你會沒事的,挺一挺就過去了。但是爸爸,小號望著父親黑乎乎的眼洞,我已經(jīng)挺了很久,我活得很痛苦,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分鐘都痛苦。小號的淚水流了下來,你帶我走吧,我們?nèi)ヒ粋€沒有痛苦的世界好嗎?父親搖了搖頭,兩個黑乎乎的眼洞,看起來很憂傷。你應(yīng)該去看看醫(yī)生,然后好好念書,將來考大學(xué),考上大學(xué)你就有好日子過了。小號不再說話,他張開嘴呼吸,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就像死了一樣,屋外的秋雨反反復(fù)復(fù)的下著,整個村莊很安靜。

  小號熬過了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小號的鼻子開始有所好轉(zhuǎn),小號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向父親希望的那樣,小號的學(xué)習(xí)成績越來越好,他去找父親,父親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精神看起來很不錯。任何痛苦都會熬過去的,父親深深地吸煙,所有的煙都吸進去了,沒有吐出來。但是過程太漫長了,很難熬。小號抓了一小撮泥土,在手里握緊。你要在這個過程中學(xué)會長大,因為我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看著小號,你要學(xué)會長大,照顧好你自己。然后好好念書,考大學(xué)。不要考慮死亡,任何時候都不要有這種想法,因為死亡遲早會來的,那是呼吸停止之后才應(yīng)該去考慮的事情。小號覺得父親今天的話有點多,他平時不會跟他講這樣的道理。爸,死很痛苦嗎?小號有點好奇。不痛苦,很短,像一道閃電。那死了之后我們會怎樣?父親沒有回答,父親把煙頭掐滅,然后化成一灘水,滲進了泥土。

  三

  天黑的時候,烏鴉叫個不停,我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關(guān)上門,外面的風(fēng)大得嚇人,房子搖搖欲墜,好像隨時可能倒掉。我聞到了辛夷花的味道,奶奶對著一只碗慢慢地吹氣,你為什么不說話,已經(jīng)好幾天了,好像啞了一樣,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說出來。我覺得奶奶老糊涂了,經(jīng)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一口氣把藥喝下去,咕嚕咕嚕,像一頭饑渴的牛。有糖嗎,這藥太苦了。奶奶把碗倒過來,扣在桌子上,我也無能為力了,你好自為之。血從我鼻孔里流出來,染紅了我的胸襟,我的絕望比夜還深。風(fēng)灌進了我的耳朵,我就從口里吐出一口痰,痰掉在地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暋?/p>

  我拿著竹竿驅(qū)趕烏鴉,它們在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拉出血紅的鳥屎,我想它們病了,應(yīng)該是便秘什么的。奶奶把火燒得很旺,燃燒的竹子發(fā)出劈劈啪啪的爆炸聲,我希望我奶奶能安靜一點,她總是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你很冷嗎?沒有。你說謊了,我看見你的身體在發(fā)抖。我說我覺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會發(fā)生。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奶奶從布袋里掏出辛夷、藁本、黃芪、菊花、苦丁茶、防風(fēng)、川穹、羌活、獨活、白僵蠶、升麻、薄荷、甘草、白芷、蒼耳子、蔓荊子、細辛、元參、射干、海哈殼。你瘋了嗎,我想要的是麻黃素生理鹽水。奶奶扯了一把頭發(fā)扔進火堆里,火苗呼呼的往上竄。你需要敗敗火,你的火氣太大了。我沒有,我向奶奶解釋,我只是覺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會發(fā)生,你聽見了嗎,那些烏鴉叫得那么凄涼。你應(yīng)該學(xué)會習(xí)慣烏鴉的聲音,它們并沒有惡意,它們只是餓了。我想奶奶是真的老糊涂了。

  我想我受了風(fēng)寒,屋子里太潮濕了,我不停的打著噴嚏。奶奶揭開鍋蓋,拿鏟子鏟鍋巴,她喜歡吃堅硬的東西,她說那樣不容易餓。我渾身都不自在,一條毛毛蟲鉆進了我的鼻孔,我癢的很難受,我用手摳啊摳啊,十個手指頭紅艷艷的。奶奶說你吃不吃鍋巴,很香的。我搖搖頭,感覺身體正在慢慢的變涼。今晚我想燒一盆很大的火,一直燒到天的那一邊。我在屋里找那把斧頭,爺爺留下的那一把,我想是奶奶把它藏起來了,我一直找不到它,但是天亮之前我必須把它找出來。你如果不交出來我就打斷你的牙齒。奶奶開了鎖,拿出斧頭,斧頭上寒光閃閃,你會被雷劈死的。我把門板卸下來,用斧頭劈開,火光映紅了我的臉,我感覺到了溫暖,我聽到奶奶在火堆上唱歌:麻雞婆,背駝駝,三歲伢子來唱歌,唱個什么歌,唱個炒菜鍋。我把斧頭舉過頭頂,希望被一道閃電擊碎。

  風(fēng)呼嘯著擁破了窗戶,夾雜著血腥的泥土,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露出兩排猩紅的獠牙,浩浩蕩蕩。這個冬天有點異常,我有一種預(yù)感,會有不祥的事情發(fā)生。我把斧頭藏在枕頭下面,我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奶奶的剪刀,閃著鋒利的寒光,我的牙齒壞了,奶奶張開嘴,用剪刀挫僅有的兩顆門牙。我覺得我應(yīng)該用斧頭劈開鼻竇,讓自己自由的呼吸。血染紅了墻面,聞到血腥味的老鼠開始亢奮,它們嚎叫著,互相撕咬,地面上鋪滿了老鼠的尸體。新鮮的血,很快就風(fēng)干了,結(jié)成了血痂。奶奶把一枚三寸長的釘子釘在墻上,然后就睡著了。

  我蜷縮在潮濕的被子里,恐懼與日俱增,我覺得我沒幾天活頭了。我把鼻竇挖了出來,放在臉盆里洗,怎么也洗不干凈。屋子開始漏雨了,風(fēng)越刮越大,房子要倒了。天黑的時候,奶奶拽著鋤頭出了門。奶奶回來的時候說,我看到了五色的云彩,然后把一只烏鴉的毛扒光,扔進沸騰的開水里。我在菜園子里挖了一個洞,是用來埋你的,奶奶笑得很詭異。我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一列火車穿過漫長的隧道。辛夷花、野菊花、金銀花,火車軋過我的胸膛,飛出去的心肺,已經(jīng)收不回了,一顆頭顱在平原上滾動,絕望洶涌。

  后半夜,下起了紅色的毛毛雨,空氣中有烏鴉的羽毛。奶奶說這是個死亡的季節(jié),黑暗中的生命都是殘缺的。我用斧頭打碎了牛頭馬面的紅燈籠,我不會跟他們走,我說我還沒有到那個年紀。我用手掐住迎香穴,吐出一口濃痰。我的胸脯起起伏伏,證明我還活著。我睜大了雙眼,想看清這個世界。奶奶用剪刀在墻上劃了一把叉。我說我想刻一行字,以血染色,永不磨滅,證明我真的來過。奶奶說你還是太幼稚了,你本應(yīng)該寫十四行的。

  猙獰的孩子,吞下了邪惡的種子,我看不到觀世音菩薩的紅蓮花。奶奶說你的眼睛被黑暗蒙蔽了。我把鼻子釘在門檻上,用腳反復(fù)的踩。爺爺?shù)母^鈍了,變成了一塊廢鐵,我把它掛在房梁上。夜已經(jīng)深了,哀鳴的烏鴉盤旋在頭頂,花蜘蛛的網(wǎng)也已經(jīng)結(jié)好了。我想,我死的時候嘴一定是張開的,嘴里銜著羽毛。奶奶說你死的時候臉一定是朝下的。

  我聽到烏鴉振翅的聲音,它們應(yīng)該都飛走了。奶奶剪去了老繭,把火燒得更旺。奶奶點燃一炷香,跪下,三叩首。我也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跪下,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奶奶重新把斧頭鎖起來。奶奶說你的邪氣太重了,你應(yīng)該信點什么,放下心里的抱怨和仇恨。我把藥喝了,把碗翻過來,扣在桌子上。菩薩的眼睛是能發(fā)光的,紅蓮花、紅蓮花。我說其實我想去看那花花世界,做一只純潔的白蝴蝶。

  四

  應(yīng)該是秋天吧,雨總是下得很慢,要下很長一段時間。小號跟著母親上了樓,樓道很窄,在這個秋天里顯得很昏暗,有發(fā)霉的味道。母親走得很慢,小號也走得很慢,母親不時回頭看看小號。屋里的光線很不好,小號始終沒有看清那個醫(yī)生的臉,他問了很多,他的聲音很粗糲,讓小號覺得不舒服,小號說好幾年了,總是這樣,不斷根。那個醫(yī)生開始翻書,翻來翻去的找藥方,小號想**媽的還翻書,翻書誰不會看病啊。母親提著幾副中藥下樓,小號跟在后面,走在狹窄的有發(fā)霉味道的樓道里,很慢,小號在想那個醫(yī)生的臉,他一定像個殺豬的,有一副變了質(zhì)的豬肝一樣的臉。后來雨還一直下著,道路泥濘。

  藥罐噗噗的冒著白氣,屋子里充斥著濃烈的藥味,母親麻利的用布包好把手拿下藥罐。暗黃色渾濁的液體,像一天不喝水撒出的尿一樣。小號往里邊撒了一把糖,小心翼翼的端到自己房間里,看著它慢慢變涼。小號畏風(fēng)寒,他把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把窗戶關(guān)得嚴嚴實實,然后躺在床上。后來小號想,他所有的恐懼都來自鼻子,被揉得通紅的鼻子,無法好好的呼吸,衛(wèi)生巾,到處都是,粗糙的,柔軟的,所有的焦慮都來自無法好好的呼吸,半夜醒來了,衛(wèi)生紙,衛(wèi)生紙,死的時候手里攥著衛(wèi)生紙。無法呼吸,頭被一捆一捆的衛(wèi)生紙纏繞著,于是開始頭痛,隱隱的,不太強烈,但是難受,長時間持續(xù)。于是小號夢到一個嬰兒,死的,臉是紫色的,像變質(zhì)的豬肝,那是他不能呼吸的緣故,他缺少氧氣,小號想,缺少氧氣的人都是自卑的,缺少氧氣的小孩是活不長的,于是小號又開始頭痛,隱隱的,不太強烈。

  母親低頭納著鞋底,一針一線的,小號覺得母親很可憐,白頭發(fā),密密匝匝,小號想總不能死在母親前面是吧,否則那她就太可憐了。小號打開唱片機,放黃家駒的歌,跟著一起哼,他喜歡那種渾厚的吶喊,那種吶喊讓他覺得很溫暖,當然有時也讓他憂傷,但是小號覺得那種憂傷也是溫暖的,像陽光照耀,春暖花開,萬物生長,離死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母親對小號大發(fā)雷霆,不喝死了也沒人管你。母親用碗敲著桌子,藥濺在桌子上,帶著怒氣。小號乖乖的把藥喝了,因為母親一般是不會跟他發(fā)脾氣的,這說明母親真的怒了。小號抿一口,看看母親,母親瞪著她,他一邊喝一邊看著母親,母親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他把藥喝完,揚起碗朝母親晃了晃,沖母親笑,然后把碗扣在桌子上。母親過來奪了碗,往廚房去了。小號蹲在地上摳舌頭,但是只吐出幾滴黃色液體。

  后來擠出來的鼻涕里有血絲了,小號查過的,可能是癌,死嬰的臉是紫色的,像變質(zhì)的豬肝,黃家駒悲傷的嚎叫,恐懼在耳朵里嗡嗡發(fā)聲,小號打翻了碗,被母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母親哭了,小號沒哭。母親用手指頭戳著小號的鼻子,不喝死了也沒人管你,小號想不能死在母親的前面吧,否則那她就太可憐了,那么多白發(fā),密密匝匝的。后來小號坐在河岸上,感到無比孤獨,秋天的河流是狹窄的,不如春天那么豐滿,所以秋天的河流流淌著悲傷。小號記得林家峰就是在河里淹死的,他母親在河邊嚎啕大哭,白頭發(fā)密密匝匝的,他們是同學(xué),那年小號十歲,讀四年級了。小號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那么安詳和平靜。他聽到母親的喊著他的名字,在秋風(fēng)里傳了很遠,小號沒有應(yīng)答,他只是覺得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在河邊坐很久很久,這樣會讓他覺得舒服一些。

  小號想他死的時候臉一定也是紫色的,像變了質(zhì)的豬肝,很難看。后來秋天就越來越深了,就像十四歲孩子的孤獨。而母親的鞋底仍然沒有納完,一針一線的,密密匝匝。小號開始按時吃藥,像母親希望的那樣,所以有時候他也能自由呼吸,像一個健康的孩子,覺得黃家駒的歌聲里有難以言說的溫暖。頭不那么痛的時候他也看看書,像母親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有希望的人,小號覺得希望對他和母親都特別重要。后來天快黑的時候母親就去給他煎藥,母親說其實沒什么大不了,吃幾劑就好了。但是小號不這么任務(wù),小號覺得即使吃幾萬劑也不可能痊愈,因為鼻涕里已經(jīng)有血絲了,他查過的,可能是癌,所以小號一直比母親悲觀。

  傍晚的時候小號總是喜歡坐在屋頂上,看被收割后的田野,那么空曠,而他喜歡看那種空曠,很遼闊,特別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即使鼻子不好,無法自由呼吸,但是那種空曠讓他不那么恐懼,即使死亡,那也沒什么,人不都是要死的么。小號看著太陽慢慢落山,晚霞變暗,一一死去,后來只剩下被收割的田野和空曠,小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只是覺得有一種東西深入自己的骨髓,晃蕩在胸腔里,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魔咒,難以根除。

  多年以后,小號走在人頭洶涌的城市里,常常想起那種感覺,讓他感到腫脹,感到虛妄,小號想他所有的自卑和絕望都始于自己的鼻子,它讓他感到自己永遠離死亡近在咫尺,所以他無法成為一個陽光開朗的人,無法在花花世界里翩翩起舞。而很多次他在陽光下或者燈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用雙手去觸摸,摸到那種溫暖而柔軟的虛妄,像一個剛剛從子宮里爬出來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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