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速之客帶來了威脅

　　和張美鳳這一段短暫的戀情，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的戀愛觀、婚姻觀和人生觀，使我認識到愛情和婚姻并不是同一回事，而且在一般情況下大都不是同一回事。我再也不想把結(jié)婚的希望完全寄托于談情說愛了。是啊，人必須結(jié)婚，那是為了滿足人的生理要求，也是為了適應社會的風俗習慣；愛情卻是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人人都想通過這種偶遇的機緣來實現(xiàn)自己的美滿婚姻，那就只會在無休無止的等待中錯過結(jié)婚的年齡，白白浪費了寶貴的青春。

　　自古以來人們大都依靠媒人（或稱介紹人）解決男婚女嫁問題是有它的道理的。現(xiàn)在有人把這說成為一種封建落后的做法而加以反對，這種理想主義的空話，實際上完全脫離了我國長期以來的社會現(xiàn)實，它的結(jié)果只會制造大批癡迷于自由戀愛而不得的曠男怨女，制造大批的老單身漢和老處女。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從虛歲算，我已經(jīng)是個三十四歲的人，正像媽媽所擔心的，再這樣下去很可能會一輩子都結(jié)不了婚。我可不想做一個“準和尚”式的老單身漢，永遠在性的饑渴中度過我的一生，何況張美鳳還讓我初步嘗受到了那該是怎么樣的一種人生體驗。

　　媽媽從張師母那里并沒帶來什么有實際意義的喜訊，據(jù)說張師母的兩個女兒都已經(jīng)結(jié)婚，對方都是很有政治前途的共產(chǎn)黨員。不過張師母說她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如能遇上合適的對象就來通知我們。

　　結(jié)果，半年多過去了，張師母那里卻毫無音訊。

　　這年秋天，全國農(nóng)村都已成立了人民公社，**的形勢更加如火如荼。戴帽子的右派分子都被趕到郊區(qū)農(nóng)村去勞動改造，我們這些知識分子也得定期到郊區(qū)農(nóng)村去短期勞動，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這一天，我在西郊勞動完了以后，帶著一身臭汗回家，正想好好休息一下，哪知家里來了一個客人，和媽媽親親熱熱地說著話。

　　“呵，天杰弟回來了！你還能認得出我來嗎？”那客人是一位似曾相識的中年婦女，見我進門就笑臉相迎地說。

　　我先是一怔，但很快便認出了是個什么人。這不是早年陳家大老爺?shù)逆皨D，出賣了蕓芳的越劇演員筱小姐嗎？她怎么會突然到我家來做客啊？

　　媽媽見我臉露驚疑之色，態(tài)度冷淡，就忙著給我作了說明。原來解放以后筱小姐就來上海組織了一個越劇團，當上了副團長，劇團公私合營以后便成了國家編制的文化干部，還和劇團里的一位編劇結(jié)了婚。最近蕓芳從鄉(xiāng)下到上海來找她，還從杭州張師母那里打聽到了我們的家庭地址，這才使她下決心到我家來走一趟敘敘舊情。蕓芳過不慣鄉(xiāng)下的生活，和當?shù)氐囊粋€農(nóng)會干部結(jié)婚不久便離了婚，如今在她們劇團里當臨時工。

　　本來我對筱小姐的來訪就不歡迎，聽媽媽這一說，使我增添了不少顧慮和不高興。聽上去筱小姐好像是專為蕓芳而來的，難道已離過了兩次婚的蕓芳還想到我家來做媳婦，直到今天仍不死心？如果筱小姐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蕓芳在杭州發(fā)生過的那回事，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我什么話也不說就去洗澡。

　　我媽媽是一個講究情面的人，盡管她歷來都看不慣筱小姐的為人，但還是作為一位老相識留她吃了晚飯。

　　果然，筱小姐邊吃飯邊說了蕓芳的不少好話,說蕓芳并沒有變樣，至今看上去還是那么水靈靈的，像個二十四五的年輕姑娘，在劇團里當臨時工手腳比誰都勤快。自然，她說得最多的是蕓芳對我們母子兩個的想念之情。

　　“天杰弟，剛才我什么都問過太師母了，太師母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找定對象，都使我有點不敢相信。像你這么個一貌堂堂，身強體壯的男子漢，拿的工資又很高，還有稿費收入，找對象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嗎？也許是你的要求太脫離實際了吧？”

　　我當然什么也不會去回答她。

　　然而筱小姐還不肯罷休：“我聽蕓芳說，當年她還在陳家做使女的時候，你對她就有過一點意思，是吧？都怪那時候還是舊社會，陳家的老頭子又是一個貪財?shù)娜耍彩前阉u了。可解放后蕓芳總算可以和那個反革命分子離了婚，還特地到你家去找過你和太師母，你好像……但后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越聽越覺得筱小姐的確是有備而來的。她肯定已經(jīng)掌握了我和蕓芳之間發(fā)生過的全部情況，包括那天半夜在我房間里發(fā)生的事。聽上去蕓芳已經(jīng)把所有的一切都對她說了。她很有可能憑了這個前來脅迫我和蕓芳結(jié)婚。

　　她見我還是不動聲色地只顧吃飯，就不再說什么。

　　等筱小姐走了以后，媽媽對我說：“你對筱小姐太不客氣了，像她這樣的人我們可得罪不起啊。今天她是專為蕓芳而來的。聽說你至今還沒成家，連個對象都沒有，她就更加來了勁。聽她說，蕓芳還一心想到我家來做媳婦呢。等筱小姐回去一說，蕓芳必然會更加活了心。你看怎么樣，蕓芳這人的本性倒是不壞的，對你又是那么的一往情深。你已經(jīng)是個三十四歲的人，要想找到一個像蕓芳那樣年齡相當，又勤儉、又漂亮的老婆也并不容易。當然，她早就不是黃花閨女，如今又第二次離了婚，這一點我也覺得是個問題。可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倒不在乎什么黃花閨女不黃花閨女，況且蕓芳落到這個地步也有客觀的社會原因。問題是，蕓芳明明知道筱小姐當年把她像奴棣一樣賣了，如今卻又會主動跑去投靠她，還把她當作親人似的，簡直使人無法相信。這樣一個沒志氣、沒主見、沒知識的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怎么能和她在一起長期生活呢！”

　　媽媽聽后嘆了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那年蕓芳到杭州來的時候，她不是深更半夜曾去過你的房間嗎，第二天一早她就突然回鄉(xiāng)下去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們兩個除了說話還有過一些什么？你不會對她做出不該做的事來吧？”

　　“媽媽問這干什么？”。

　　“要是你真的對她做了那件事，我勸你還是早點稱了她的心，讓她到我家來做媳婦算了。要不，萬一在筱小姐的慫恿下，她去告你一個強奸罪，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現(xiàn)在各個單位清查這類問題都清查得很緊，到處在抓捕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壞分子，不說強奸，就算是一個通奸罪，也會毀了你的一生前途。”

　　“蕓芳說過我對她做了不規(guī)矩的事？”

　　“從筱小姐的口氣聽，就是這個意思。她雖沒有明說，但有意無意地給了我不少暗示。筱小姐還說了，你身上什么地方有一粒很大的暗痣，蕓芳也知道……”

　　媽媽最后這句話可使我啞口無言了。我沒忘記那天晚上，當蕓芳在我背部到處亂摸的時候，的確摸到過我尾骨附近的這粒暗痣。她完全可以憑了這個對我進行要挾，要是真的去告發(fā)我，這不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嗎？還有誰肯相信我的話呢！

　　這天晚上我一夜都沒睡好。我在這方面早就不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在單位的人事檔案中已有了猥褻未成年少女的前科，一旦加上了強奸（或者說是奸污）反革命家屬的罪行，兩罪并罰，非但逃不脫壞分子這頂帽子，十有八九還會被抓去坐牢。何況我和張美鳳之間又存在著那段事實上的茍且行為——如果這件破壞軍婚的嚴重罪行也被連帶著查了出來，那就必然會要了我的命。

　　該死的筱小姐！該死的蕓芳！

　　我真想不到蕓芳這么一個淳樸、老實的好姑娘，如今竟然會變成一個不知羞恥的壞女人！幾年的小老婆生活不僅糟蹋了她的身子，還糟蹋了她的靈魂！這世界不是太可怕了嗎？

　　我經(jīng)過反復衡量，曾一度想聽從媽媽的話，滿足蕓芳的要求，娶她做老婆算了。這樣也許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至于自毀前程。是啊，不管怎么樣，馬馬虎虎有了一個老婆也好，至少可以不做讓人議論的老光棍了。再說媽媽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衰弱，一動就氣喘吁吁，能有一個手腳勤快的兒媳婦分擔她的家務勞動，也已十分必要。

　　但是，當我回想起幾年前蕓芳到我房間里來赤裸裸地勾引我的那種種表現(xiàn)，心頭頓然產(chǎn)生了無法忍受的厭惡情緒。盡管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認為她是一個十分可憐的人，卻絲毫也不想這樣的女人做我的老婆。她和張美鳳不同。張美鳳是一時感情沖動而失足做了錯事，她可是有預謀、有計劃、有目的地勾引我，在我面前已到了不顧羞恥的地步。這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解決她的實際生活問題，哪有什么愛情可言？這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