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七歲的隱憂和煩惱

　　上海市第二幼兒師范座落在西區紫竹路上。這里地處鐵路線以外，沿馬路一帶到處是農田村舍，很有一點郊區風光。這學校的前身原是外國教會辦的一個護士學校，校舍的格局很是別致。校門很小，進門以后，必須通過一個很大的傳達室，再從又長又狹的林間通道盡頭繞過一座假山，才能真正見到學校的大鐵門。大鐵門里面首先出現的便是教師值班室。所有的教室、實驗室、辦公室、寢室、食堂等等，一概都設在以大青石為外墻的二層樓房里，相互間緊擠在一起，門窗對著門窗。它們的周圍又由一道高高的四方形圍墻包圍著。這樣，作為一個學校，里面的自然光源就很嫌不足，只好成天都亮著電燈。據說，外國人在開辦護士學校以前，這里還曾是一個不公開的醫學研究機構，所以在建屋之初就設計成了這么個格局——門禁特別森嚴。

　　幸而，在這座古城堡式的校舍外面，也就是在四方形高圍墻的外面，有著一個占地數十畝的大花園——如今就成了學校的大校園。校園里樹木報多，成天都聽得到婉轉的鳥啼聲。在臨近校園后門的大草坪上，還筑有一座圓屋頂的禮拜堂。自從這里成了幼兒師范的校舍以來，學生們常常把它當成健身房兼練琴房。此外，這所學校里還有一個極其難能可貴的好設備，在校園左側的一大片紫竹林后頭，由一道密密的竹籬笆圈圍著的，是一個建造得十分考究的中型游泳池。那年月，即使是在上海的各個大專院校中，能有自己的專用游泳池的，為數也極少。這對第二幼兒師范學校的師生們來說，稱得上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了。

　　這學校里的學生，不像一般的普通師范里那么多，六個班級，總數不滿兩百人。凡是能進幼兒師范的學生，幾乎全都是能歌善舞、活潑好動的女孩子。她們的年紀又全都在十七、八、九歲之間，是最喜歡說笑打鬧的年齡。因而，每到課外活動時，校園里便到處充滿琴聲、歌聲和清脆響亮的笑語聲，還時不時傳出—陣陣尖聲尖氣的喊叫聲，顯得十分歡快和熱鬧。只有到了星期六傍晚，才例外地聽不到那片鶯歌燕語了，星期日也得沉寂一整天。因為按照學校的規定，學生們都得寄宿在學校里，每到周末回家一次。

　　學校里的教職員工，包括一位剛從某女中調來的上了年紀的方校長在內，幾乎全都是女性。說“幾乎”，那是因為其中也有十分之一的男性——三個：一個是校門口的老傳達兼門衛，一個是兼打雜差的老花匠，還有一個是專教語文的老教導主任。此外，老門衛負責喂養的一條德國種大狼犬，倒也是雄性的。不過它成天都被—根鐵鏈條拴著，每天晚上九點鐘到第二天早晨五點鐘，才能獲得八小時的自由，可以在校園里到處溜轉著大聲吠叫，為正在安寢的女學生們增添一點安全感。

　　這期間，已經是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的1963年。由**之類的社會災害造成的混亂局面正在日益消除，社會生活又開始恢復了相對的正常狀態。徐美君從北京學成回來后，就一直在這個幼兒師范學校里充當音樂敦師，如今已有五年的教齡，各方面都已經顯得十分成熟，算得上是一個有經驗的骨干教師了。

　　在幼兒師范里，音樂原是一門主課，如今徐美君又當上了畢業班的班主任，工作任務就相當繁重。校內的年輕教師都還得兼任學生宿舍的指導老師，因而也一律留在學校里住宿。徐美君在教學工作之余又喜歡譜寫兒童歌曲，特別愛惜時間。這樣，即使到了星期日，她也難得回家去。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徐美君已經二十七歲了。她的模樣當然和七年前高中剛畢業時已經有所不同：兩股俏皮的掃帚辮早就由齊耳的短發代替，臉龐上由于兩抹紅紅的蘋果色已逐漸消褪，便更加增添了幾分白皙，可以說是真的到了玉琢般的程度。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衣著打粉和舉止談吐，那過于濃重的成人氣，使人覺得和她的實際年齡已不大相稱；只是當她偶爾在校園里和學生們一起打羽毛球，或是在游泳池里來回游泳時，那優美靈活的姿態，那婀娜苗條的身軀，那喜笑顏開的神情，還會使人覺得她仍然不失為一個充滿青春朝氣的年輕姑娘。但這樣的時間是不多的。她太忙碌了，早就把體育鍛煉丟到了一邊，除非被學生們硬拖了去；她自己已經很少有這樣的興趣。

　　總之，歲月的消逝在每個人的身上都難免會留下痕跡，徐美君當然也不能例外。她已經由一個天真爛漫的青年學生，變成為青年學生的老師了，而且不失為一個處處都能成為學生楷模的好老師。。

　　這一天，又到了星期六該回家的日子，下午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鐘鈴聲剛剛響過，學生們便紛紛換上了漂亮衣服，肩挎著大大小小的掛包和網線袋，爭先恐后地涌出了校門。緊接著教師們也三三兩兩地相繼回家了。一時之間，在這座處于郊區環境中的學校里，一下子就顯得出奇的清靜，仿佛成了一座遠離人間的廣寒宮。

　　在最近這一段日子里，徐美君算來已經有五個星期不曾回家了。她早就習慣在這個廣寒宮里自得其樂地度過她自己的周末，從來都不會感到寂寞和無聊。每當全校師生們都高高興興地忙著回家時，她總是照常埋頭于工作，仿佛周末的到來和她并無任何關系。

　　但是，這一天的情況卻不同于往常，從中午前后開始，徐美君就一直處于猶豫不決的狀態中；該回家還是不該回家？眼看著年老的方校長也最后一個離校，傳達室的老門衛可能馬上就要在校門上加上大鐵鎖了，這時她更是坐立不安，越發拿不定主意。

　　她所以會這樣心神不定，是因為當天上午接到了她媽媽的一個電話，一個很是不同尋常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