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生回到家中,一家人接著別提多么歡喜。世間的人情真是很奇怪的,考上大學前,槿生再怎么好,也不過是赤山寨的一個崽俚伢子,便是長相比別人英俊些,頭腦比別人聰明些,便是上了高中念了書,成了一個小秀才,左不過就是村口籬笆上的木槿樹開出了一朵碩大的花兒,大家夸贊一回中看養眼也就完了。可如今他在十里八鄉打了頭炮金榜題名考上大學,從城里念了大學回鄉度假,情形就大不一樣了。他就成了衣錦還鄉的貴客了,人上人的光輝多么耀人眼目,往后還不知要怎么發富發貴呢!村里老老小小聽說他回來了,都爭相跑到開敬家里來看他,好像生怕晚來一步,就沾不著他的喜氣貴氣了。大家一見他,臉上都堆下笑來熱熱絡絡地和他問好說話,圍著他問長問短,一雙雙眼睛都炯炯地盯在他身上,似乎從沒見過他似的,連家里爹娘兄弟嫂子喊他、對他說話,聲音話語里都像加了蜜,甜得發膩呢。
見了爹娘鄉親槿生自也高興,他長到二十多歲,還是頭一回離家這么老半年呢。以前在家的時候,也沒覺得這山寨有什么好,可這出去一趟回到家來,就覺得家鄉一切都倍感親切。他興高采烈地和大家招呼交談,爹娘叔伯、哥姐嫂子地甜甜叫著,不時抱起侄子侄女和鄰家族人的小弟弟小妹妹,親親他們,叫著他們的小名,嗔罵他們怎么還是小鼻涕蟲呢,又從衣袋里掏出花花綠綠的糖果,誘著他們叫叔叫哥,忙得不亦樂乎。
不覺就混到了傍晚,來看他的鄉親們陸繼散去,槿生的心里頓時空蕩起來。還沒等到進村,他的心思就飛到靈芝家去了。回到家中,他一邊和爹娘鄉親們熱乎,一邊時不時地探出頭向門外張望,可是,直到人客散盡,他也沒見到靈芝家任何人的影子。
槿生的心里就暗暗地有些著急,他趕忙把自己仔細梳洗一番,換上最好的那套西裝,還對著窗臺上娘梳頭的鏡子往自己頭發上抹了點頭油,打算吃過晚飯就快快去圣基伯伯家里見靈芝呢。
誰知晴娥因為兒子回家,心里的歡喜自要表達出來,少不得燒肉炒蛋,左一碟右一碗、湯湯水水地弄了許多好菜,這一餐晚飯就延晏許久。槿生心里等不得,幾回進廚房皺著眉對娘說,他坐了一天的車,身子乏得很,沒什么胃口,不想吃什么東西,叫娘不必費事,隨便炒兩個小菜就可以了。可是等到飯菜上桌,他卻是狼吞虎咽的,絲毫沒有不想吃東西的樣子,好在也沒誰發現他的破綻。
吃過晚飯,槿生撂下飯碗就腳尖朝外,直往靈芝家里奔。
圣基家住得比較偏辟,家里進出的人腳不密,信息就沒有別人家順暢,倒是還沒得著槿生回來的消息呢。吃過晚飯,圣基和梅英夫妻正在廳里坐著閑談,忽見槿生突然從天而降,站在自己面前斯斯文文叫著伯伯伯娘,愕得有些慌神。圣基情急之中未曾思忖,咳嗽一聲,起身堆下笑來說:“哎,槿生伢子回來了?哦,真不巧了,我們靈芝又、又去她二姑家了!”話說出口,方才省悟人家槿生只叫了自己老倆口,還沒有問到靈芝呀,他這就窘得手足無措了,連梅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呆了,愕愕地站起身來,不知如何替丈夫圓場。
站在廳里的三個人,就不得不同時陷入難堪的尷尬之中。屋里沉寂得沒有一點聲息,連空氣都似乎凝滯了。
槿生跨進圣基家門的時候,恰好聽到廳后的廚房里有叮叮當當的響聲,他知道圣基家只有三個人,不用說那是靈芝在收拾碗筷廚具了。得著靈芝的信息,槿生立馬喜形于色,心里苦熬了一冬的連天衰草,這就迎來了陽春,勃然而興了。
不料他才叫了伯伯伯娘,還沒來得及問到靈芝就遭到當頭一棒,而且廚房里的聲音也像得了口令似的,戛然止住。他高高興興跑來,誰知卻被一盆冷水兜頭澆淋,人就像突然掉進了冰窟里,連腦子都在瞬間被凍住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事情,愣愣地站了幾分鐘,見圣基夫婦都沒有留自已坐一會的意思,也不好就這般站著延俄,只得順著圣基剛才的話,“哦哦”了兩聲說:“伯伯伯娘,那、那我改天再、再來看靈芝妹子吧”就灰溜溜地退出門來。
回到家里,槿生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上高中的時候,每每節假日回到家中,靈芝總要羞著臉彭勵他好好念書,她的話也不多,無非就是農家孩子上個高中不容易,千萬莫要把光陰虛度了之類的。槿生得著靈芝的鼓勵,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心里也暗暗地下定決心,無論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學去。那時候,他也談不上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和志向,潛意識里,他要考上大學似乎不是為了自己,倒是為了要順著靈芝的心意,要讓她高興、讓她臉上有光,最重要的,是要讓她有個美好的未來。后來他如愿以償,心里頭一個要感激的人便是靈芝,如果沒有她給自己動力,指不定自己就名落孫山呢。
槿生絕沒想到,如今自己考上了大學,可是靈芝卻高興不起來了,她和自己的關系,不是更近更親密了,而是一下子就遠隔天涯了。她的未來沒因自己考上大學更加美好,反而更加虛無縹緲呢。他左思右想,這絕不是靈芝想要的結果啊,不必說了,都是圣基夫婦在從中作埂!心里就生出一腔對伯伯伯娘的惱意,覺得他們枉費看著自己長大,怎么竟是如此不了解自己,如此輕看自己呢?他們把我郭槿生看成什么人了!一會又憐惜,靈芝妹子也是命苦,怎么會攤上這樣的爹娘呢!
槿生徘徊在回家的路上,見不著靈芝,他心里多么不甘啊。這是一個月明星稀、銀華如瀉的夜晚,山寨的農舍和樹木在月色的輝映下黑白分明,清清爽爽,疏密有致,像極了一幅妙手偶得的水墨畫;夜風從身后九嶺大山的豁口吹進村寨,樹枝搖拽,綽約多姿。槿生站在一條凸起的山梁上,面朝村后山巒腳下一層層彎彎曲曲爬向山頂的小梯田,舒展上肢,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村寨里特有的帶著泥土芳香的空氣就“倏”地鉆入他的五臟六腑,讓他身心為之一爽。
忽然,槿生心里一轉念。是了,圣基夫婦是腦子守舊的人,他們見自己考上了大學,跳出了農門,和靈芝有了層次和地位的分別,生怕靈芝沾粘著自己有個閃失,那就吃虧大了,所以就死死替女兒把持著門戶,不讓自己靠近她。他想來想去,這也是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啊,是山寨人的純仆本分,無可厚非的。可是如今的情形,若指望從他們二老身上撕開口子,開啟自己和靈芝的幸福之路,那真是棉花店失火——免談。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想辦法見到靈芝,向她剖明自己心跡。只要靈芝心堅了,如今這樣的時代,大人還能奈何她嗎!
槿生理清了思路,心里略略安穩了些,便邁開步子往家里去。可是他剛走了一段路,心里不知為何猛然一跳。他停下腳步,記起了上次的教訓,聯想方才伯伯說的話,如果明天一早,靈芝又莫名其妙地去了她二姑家里,這該怎么辦呢?槿生心里就按捺不住地又著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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