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槿生日夜扯長眼睛盼著，就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盼來了，惦記著自己的心事，少不得追著那支歸心做成的箭，急急地趕回黑山寨家里。

　　那一日，冬陽朗照，惠風和暢，廣林在龍溪車站接著了他的好兄弟郭槿生。槿生在大學里混了半年，面皮細潤許多，近視眼鏡往鼻梁上一架，人就有了斯文相，看上去就是個知識分子模樣了。廣林在赤山寨種了半年田，身子瘦子，臉也黑了，連毛發也枯干了，除了眸子里一股藏不住的機靈氣，他的衣著相貌跟九嶺山區的農民已經沒什么分別了。

　　但是，這一切的改變都不妨礙兩個好兄弟騎一輛自行車，你載我一程，我載你一程，有說有笑，輪番替換著往赤山寨家里趕。

　　到了半路，槿生說道：“廣林，我們到山里休息一會吧。”廣林以為槿生累了，笑說：“唉，真是身隨命貴，上了大學就文弱起來了，載個人就吃力？往后娶了老婆載進載出是免不了的，這也要不斷地休息？你就不怕人家笑話你不像個男子漢？”槿生聽了這話，哈哈一笑，回敬他道：“吃齋，哪有你這般死沉的老婆，那不叫老婆，該叫豬婆了。”廣林嘆息一聲說道：“得得得，吃齋，槿生，我知道你是要娶林黛玉的，也不用擔心載不動。你下來吧，我來騎。”槿生跳下車來，扶著車把，不服氣說道：“你真以為我真載不動你嗎？我是有話要跟你說呢。”說著把車支起，鎖在路旁，拉了廣林往路旁山里跑。廣林納悶，調侃道：“哎，槿生，你倒有什么私房的話要對我說嗎？”

　　槿生拉廣林去到山里，這是一片森林稀少的荒山，衰草連天，槿生挑選一個寬敞的山包坐了，他定定氣，眼睛炯炯地盯在好兄弟臉上，倒把廣林看得發怵：“怎么啦？槿生，你不認識我了？”槿生默然站起來，雙手反剪到后背，眼睛卻不移開廣林的臉，問道：“廣林，我今天要審訊你呢。你老實告訴我，我走后，你在家里做了什么壞事沒有？”廣林就嚷起來，手一揚說：“我能做什么壞事？槿生，你還不知道我嗎？你可去四鄰訪問，看看什么時候作奸犯科的事有我喻廣林的份？”

　　槿生從衣袋里掏出他替靈芝寫的那頁信，說道：“廣林我問你，這信真是靈芝‘口述’的嗎？”廣林見問這事，倒有些難為情，撓撓頭淺笑道：“哦，這、這是給、給靈芝過了目的，她還說不要寫這個‘哥’字呢，不信你回家問她去。”槿生就笑笑，揚著那頁信，在廣林眼前晃晃，說：“廣林，你雖聰明，可你哪次搗鬼瞞得過我？通共這幾句話，我不信靈芝每‘口述’一句，都會拉扯上‘廣林’兩個字。你老實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心述’的？”

　　廣林聽了槿生的話，又伸手接過那信匆匆掃視了一眼，不覺臉上就有些微微發燙，胸腔里心臟也怦然跳起。真是見鬼了，當時怎么回事，果真每句話都拉扯上自己了。廣林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解說分辯，心想，反正槿生是自己好兄弟，何妨就打開天窗和他開誠布公談談，況且他都說起這話了，恐怕他也是想和自己談談呢。

　　廣林意味深長瞥了槿生一眼，說道：“得了，槿生，就算是我‘心述’的，我也是李代桃僵替你解了難，你還不謝我么？”槿生納悶，睜大眼問道：“這倒怪事，你替我解了什么難？”廣林說道：“槿生你裝什么呆啊，你不想想，若要靈芝死活纏著你不放，你不為難嗎？”槿生聽了這話，心里倒一樂，笑道：“嘿，廣林你說什么話？靈芝死活纏著我不放，我有什么好為難的？”

　　廣林聽了槿生的話，“嚯”地站起來：“槿生，你什么意思？”槿生愕愕道：“廣林，你這話問得就怪，什么叫我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了。”廣林見狀，甩手嚷道：“天啊，槿生，莫非你心里還有靈芝么？”槿生聽了這這話，難為情訕笑道：“什么叫我心里還有靈芝？你這個‘還’字……”廣林忙打斷他的話：“得得，我明白了，你不必說了……槿生，我只問你，你既然還是這樣的心，為什么不早明說了，你差點害死我了！”槿生冷眼看他一眼，嗔道：“坐著吧，你也是大人了，還是這么乍乍乎乎的，你就不能坐著從容說話嗎？”廣林忙道：“朋友妻，不可戲，我成什么人了？擔著這么一份天大的干系，我能從容說嗎？得了，槿生，什么都別說了。吃齋，從今往后，我眼睛的微光，要是再掃視郭靈芝一眼，我喻廣林今生斷子絕孫不算，我還八輩子變王八，等你告老歸天后，到你墳上替你馱八輩子的碑，行了吧？”

　　槿生被他說得臉一紅，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你又胡說什么？你聽誰說過靈芝是我妻了？”廣林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槿生，不必說了，我不管她是你妻還是你友，只要是你心里寤寐思之的人，別說她是郭靈芝，就算她是郭仙女，我也見了她就閉上眼睛。”槿生又是一笑，他本是一肚子的心事，聽了廣林發誓詛咒就忍不住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和他商量：“哎，廣林，不瞞你說，我心里對靈芝仍和從前是一樣的，可我就不明白，靈芝她怎么好像在躲著我呢？”

　　廣林聽了這話，嘆了口氣說道：“唉，槿生，你莫認為我有什么私心，巴不得你和靈芝分開。我是實心勸你，你心里有什么念頭，最好不要興工動土，到頭來弄到人仰馬翻得不到結果，在你是無所謂，一場風流韻事罷了，人家靈芝可就折騰不起呢。”槿生兩眼一愕，忙問：“那為什么？我誠心誠意想和靈芝好，怎么就會弄到沒有結果？”

　　廣林覺得有些話真不便說，不管自己怎樣一番好意，總難免擔著嫌疑。槿生見廣林欲言又止的樣子，蹙眉說道：“你有什么話就說罷，我們之間還有不可言的話嗎？”廣林性子一向爽利的，何況本想敞開胸懷跟槿生談談呢，就鼓起勇氣說道：“槿生啊，你不知一點世事嗎？以你現在和靈芝的云泥身份，倘若你要和她相好，這赤山寨、龍溪鎮、上江縣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贊同呢。”槿生愕然一笑：“我和靈芝好，關別人什么事呢？用得著別人贊同嗎？”

　　廣林忽然覺得槿生也像讀死了書的人，跟他說話怎么也費勁了，就耐著性子說道：“說得對，槿生啊，你和靈芝好，是不關別人什么事。可是總關你爹娘事嗎？也關圣基伯伯、梅英伯娘事嗎？就算誰的事不關，那總還關靈芝的事吧？我看就是靈芝妹子，也不見得要和你好呢！”

　　槿生忙打住廣林的話：“胡說！靈芝妹子還能不要和我好？”廣林就說：“那可不見得，我問你，靈芝妹子要和你好，她怎么會躲著你？”槿生哦了一聲說：“那是她不明白我的真心，她以為我考上大學就高攀不上我了，所以就自己打了退堂鼓。”廣林聽了一攤手，說道：“這不就結了？槿生，依我看啊，靈芝不是不明白你的真心，她是很明白這世上的人情世故。人是應當面對現實有自知之明的，她倒真是做得對，我敬重她，也就在這一點上頭呢。”槿生默然一會，說道：“廣林，依你的意思，你想要我放棄靈芝嗎？這不可能……”

　　廣林忙抬手止住他：“吃齋，你別放棄，沒人要你放棄，你索性加把勁，繼續猛追靈芝吧，本人袖手旁觀，絕不壞你的事，誰叫我們是好兄弟呢。唉，說實話，這要換了你是別人，我非把靈芝妹子截下來不可呢！”槿生聽了這話，心里一怔，半天說道：“廣林，你什么意思？依你說我和靈芝好，倒要你讓開成全我？你就那么自信能把靈芝截下來？你憑什么呢？”廣林吁了聲氣，說道：“槿生啊，要說自信我倒是有那么一點，至于憑什么嘛，說出來令人泄氣，你說我還能憑什么呢？不過憑我和靈芝都是這赤山寨里的農民，門當戶對罷了。”

　　廣林的話激起了槿生心底的倔犟之氣，不知道為什么，在靈芝的事情上，他似乎不肯這么窩囊的獲勝，便笑說：“廣林，兄弟要好，也不在這種事情上讓來讓去的。男兒們情場上各憑本事逐鹿，才是英雄本色。何況靈芝妹子我也沒有放下定錢，你就是和我競爭，那也沒什么不可以啊。”廣林卻是一點斗志也沒有，他一屁股坐回山包上，伸腳伸腿躺下為，把手環抱在腦后枕了頭，懶懶說道：“吃齋，槿生，靈芝那里你比我先到，我不趟你的渾水，別鬧到傷了兄弟和氣多沒意思。”

　　槿生皺眉說道：“廣林，你就那么小看我嗎？我就是牛心蠻勁的粗漢，一點世事都不明白？你不想想，倘若靈芝愿跟我好，憑我們的關系豈是你能撼動她的？倘若她鐵心不和我好，她總得嫁人，你得著她，倒不比別的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更讓我放心嗎？”這話就觸動了廣林心里的靈犀，他立馬坐起來，轉過身子面向槿生，望著他的眼睛，認起真來說道：“槿生，這話當真？”槿生笑笑：“我又何必在這個事上，說上一番戲言？”

　　廣林定定心性，想了會，右手在地上摸了摸，抓起一塊小石，握在手里捏著，忽然站起來，一死勁把小石狠狠扔得老遠，朗聲說道：“那好，槿生，我就和你玩這一回龜兔賽跑的游戲！不過我們得約法三章，丑話說在前頭：不管誰得著靈芝，我們兄弟不能因此反目，否則……”槿生沒待他說完，拉他坐下，笑道：“得得，廣林，這個擔心留給我吧，你說我們倆人，如果非得有一個是重色輕友的，誰的嫌疑更大一點呢？”廣林被槿生揶揄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訕訕笑道：“這個、這個嘛……先前上學時，我知道同學們封你是‘郭大圣人的’，我嘛只撈得個‘喻假小人’的美稱，比你差一層呢。不過、不過，我們兩人如果為了靈芝而輕友，我還是認為你的嫌疑大一點，因為、因為……”

　　槿生見廣林小心費勁措辭，他了解廣林說話辦事從來都是爽爽利利的，便不想讓他為難，爽笑道：“莫多費口舌，還是老規矩，我們發個誓吧。”說著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廣林遲疑一會也伸出右手，兩雙手便緊緊握在一起。

　　這不知是幾百次幾千次盟誓了，從小到大，九嶺大山赤山寨里這一對發小的友誼，就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盟誓中凝結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