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心里還在做著那個夢嗎？

　　這時天已經不早了，冬天的白晝像被天狗偷吃了一段，短得很。日頭一落，夜幕就罩下來，一天的光陰驟然變成涇渭分明的白天和黑夜，中間作為過渡的黃昏似乎只曇花一現，教人來不及反應過來，轉眼就鉆進夜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靈芝在去廣林家的路上悠轉，行一會又停一會，徘徊不定。抬眼一看，忽見了廣林的小弟廣田在路邊玩耍，心里不覺一動。廣林家兄妹多，五娘又是個病怏子，一年到頭三日倒有兩日不能下地勞作，一個家全靠了他爹晚才獨力支撐著，日子本就過得很苦，在村里算是有名的窮家了。晚才一倒，這個家就更加不堪了，雖說廣林輟學回家頂起了門戶，可他也還是個剛退了乳臭味的小伙崽，挑著這么一副沉重的擔子還能不打著趔趄么？這一大家子老小，就更連個人樣都沒有了。

　　靈芝憐惜地看看廣田，只見他下身一條褲子短了半截，露出一段光裸裸的小腿，上身卻穿著件寬大的破襖，那是廣林穿小了退下來給他的，穿在他身上，實是大得沒樣了，里面空空洞洞的，再裝進一個小人恐怕還有富余呢。靈芝忍不住走過去，蹲下拉著他的小手，問道：“廣田，你穿著這么大的襖子，冷不冷？”廣田吸了吸流到嘴邊的鼻涕，搖頭道：“不冷?！膘`芝握著他凍得冰冰涼的小手，嗔瞪一眼道：“看你，手都凍得通紅，還說不冷？”廣田便不作聲了，連忙縮回手，插進棉襖口袋里，誰知那口袋卻是破的，手剛插進去，指頭卻從破洞里伸了出來。

　　靈芝站起來，看著廣田，無奈地嘆了聲氣，問：“廣田，姐問你，你大哥在家嗎？”廣田閃著大眼睛回說：“沒呢?！膘`芝又問：“你曉得他干什么去了嗎？”廣田說：“上山挖冬筍去了。”靈芝看看天不早了，村里挖冬筍的人都回家了，不禁說道：“這么晚了，他還沒收工啊?！睆V田聽了這話，厥起嘴道：“他不該多挖點么？他就該比別人多挖點呢。”靈芝聽了不解，笑問：“為啥他就該比別人多挖點呢？廣田揚起臉，憤憤說道：“他帶飯去山上吃，我娘給他一只鹽蛋呢，我們就沒有，靈芝姐，你說他不該多挖點么？”靈芝忍不住笑了，吩咐廣田快回家去，別在外面凍著了，自己卻轉到村后的路上徘徊起來。

　　一會兒，廣林背了滿滿一簍冬筍從山上走下來，忽見靈芝抱手抱腳坐在路口的一個山包旁，倒吃了一驚，忙停下腳問道：“靈、靈芝妹子，這么晚了，你怎么坐在這里呢？”靈芝也不答他的話，鼓著臉站起來，劈頭蓋腦問道：“誰讓你鋤我家地了？”

　　廣林也累了，就放下背簍站著歇會。他淺淺笑道：“喲，你這只小虱子看來還很難侍候呢，那天不是你叫我鋤地的嗎？”靈芝這下還真無話可說了，少不得怔住了，心里卻急得亂跳，半天才說：“廣林，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往后……往后不用你幫我干活了，我家的活我干得動呢?！睆V林聽了這話，心里木木的，臉上也有些微微地發熱，訕笑道：“靈芝，你一個女孩家，田里地里的那些重活也太難為你了。靈芝，你別跟我客氣，就讓我幫幫你也沒要緊呢。我再苦再累些，也不多了你那點活?！?/p>

　　靈芝低下頭，腳尖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亂劃著，嘴里訥訥道：“廣林，這、這不是你多不多我那點活的事，我、我是怕……”廣林忙問：“靈芝，你、你怕什么呢？你有什么好怕的？”靈芝的臉發紅了，細聲細氣道：“我、我是怕、怕讓人看見……讓、讓人看見了那、那叫什么意思？”廣林聽了這話，忍不住得意笑道：“靈芝你放心好啦，我還能讓你難堪嗎？我告訴你罷，這幾天好月亮，我是半夜里起來幫你把這地鋤了呢，連我娘都不知道的，你還擔心什么？”靈芝聽了唬了一驚，心就啪啪地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抬起頭望著廣林，目光炯炯道：“廣林哥，這次謝你了，往后不用你幫我做活了，我家里的活，我自己都做得起呢?！闭f罷站起來就走。

　　廣林見靈芝要走，皺皺眉，脫口叫道：“靈芝，你站住，我有話問你。”靈芝只得收住腳，頭也不回問道：“什么事？”廣林心里像有只兔子亂竄，他使勁按捺住“兔子”，走近她身邊，定定地望著她廣玉蘭般姣好白潤的面容說：“靈芝，你心里還在做著那個夢嗎？”

　　這話像在靈芝臉上點燃了一把火，她心慌意亂，知道自己的心事被廣林瞧破。她很難為情，甚至覺得有些羞恥，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然而，她又不愿承認自己做了這見不得人的事，一心只想著要抵賴，不覺就嘴硬起來：“我心里做著什么夢？廣林，你可莫亂說啊，我要生氣的！”說著，嗓音都哽咽了，腳下就快步走起來。

　　廣林聽了她的話，心里難受，只覺得靈芝真可憐啊，轉念一想，可憐的還有自己，自己不和靈芝一般的可憐么？不覺心里就生出一種和靈芝惺惺相惜的情懷。

　　天越發黑了，暗沉沉的黑靄里，只有兩個黑影在移動。廣林跟在靈芝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似乎不忍心讓這兩個黑影被暗夜吞沒了。他咬咬嘴唇，心里一定，快步走到靈芝身邊，輕聲說道：“靈芝啊，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依我的意思，我們還是山里猴子山里鉆，井底蛤蟆井底好罷?！币婌`芝默不作聲，他暗暗嘆了口氣，強打精神舒展開眉頭，換了自嘲的口吻說道：“靈芝，你莫傻氣了！別的不說，我只問你，你看開敬伯伯那么鼓樂喧天地把槿生送走，還肯讓他往后又回頭到我們赤山寨的田坑里來挖老婆嗎？”

　　靈芝聽了這話，心口突突地跳，臉上更是臊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亂說聲：“這關我什么事！”說罷拔腿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