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這里邁開了青春第一步

　　結果，這一天的事情就這樣被完全弄糟了，幾乎糟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他們一起來到了徐美君家以后，得意洋洋的陳亞軍在他同伴的證明下，便振振有詞地講述了他的意外發現，還不失時機地作了夸大和誼染，就像他親眼見到這三個小流氓在那兒作案一樣。他還當著美君她媽媽的面對美君說，她應該馬上到九層樓樓梯拐彎處去看看那幅畫，因為他相信美君肯定能看出那上面畫的是什么人。他知道美君的爸爸這時候正在書房里聽著，就故意把嗓門提得很高，還只想讓別的鄰居也能聞聲趕來看熱鬧。最后，他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弦外有音的話：

　　“那就這樣吧，既然他們是你家的貴客，我也就不想多管閑事了，要不，我又難免會在這兒自討沒趣了……”

　　他把手里的運動衫朝鄭立真身上一拋，帶著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招呼著他的同伴走了。

　　可憐的鄭立真又羞又恨，像只木雞似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一個勁地在那兒渾身打戰。他長到這么大，還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如若這件事發生在別的地方，他早就忍不住要采取武力解決的方式了；但如今是在這幢該死的高級公寓里，又是在第一次到徐美君家里來做客。雙重的精神壓力牢牢地捆住了他的手腳，使他變成了一個任人侮辱的傻瓜。

　　葉家瑋意識到事情都是由他招惹出來的，如今悔恨又太晚了。他在同學們當中算是最有心計的聰明人，這當兒卻也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完全擊倒了。特別是在驚駭萬分的徐美君面前，他的舌頭也打了結，低著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等到陳亞軍和他的朋友離開以后，唯一能向徐美君一家人說明事實真相的，反倒成了膽于最小的何冰。他自認為一直處于旁觀者的地位，關系不太大，因而有資格為他的兩個同伴作出實事求是的證明。他趕緊詳細地講述了他們進入大樓以后的一切經過。徐美君聽著便連連點頭，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甚至還開始朝站在一邊的鄭立真投去表示撫慰的眼光。美君的媽媽顯然也相信了何冰的胨述，連聲責罵陳亞軍的主觀武斷和不懷好意。

　　然而，最讓這三位受邀而來的客人感到無地白容的尷尬局面，卻正是在這時候才真正發生的。也許事情都怪何冰說話太老實了，以至老實得過了頭。他拼命想說清楚鄭立真之所以想擦干凈那幅畫，目的是為了對徐美君的愛護——因為那上面畫的模樣實在太……他說著說著，便不知不覺地說出了狡猾的陳亞軍雖多次暗示卻始終不曾漏出嘴的那個事實。他怔怔地看著徐美君，吞吐多時，終于吐出了這么一句話：

　　“徐美君，那上面……那上面畫的那個女的肯定就是你啊……而且，而且還被一個……一個男人……”

　　“美君!進來!你還呆在那兒干什么！’書房里突然發出了一聲十分尖利的吆喝，聽上去不像是一個老年男子的聲音。狂暴的怒氣已經使徐濟民教授的嗓門變得像一個年輕女人的嗓音了。這正是徐美君平時準得聽到，卻又最怕聽到的吆喝聲。

　　徐美君求助地看了她媽媽一眼，便和她媽媽一起悄悄閃進了書房。

　　“快把門關上!”隨著她爸爸這—聲斬釘切鐵的命令，書房門便被關丁個鐵緊，就這樣把三個客人一齊冷落在走廊上。

　　三個客人遭到了如此冷峻的對待，哪還有留在他家做客的勇氣呢。幸而在他們正待走出屋去時，一直留在大樓門口候客的徐曼君匆匆忙忙地趕回家里來丁。

　　原來曼君已經等到了一個跑來通知信消息的女同學。那女同學對她說，所有女同學都因忙于準備旅行用品和食物，決定不到她家來做客了，反正車票已經買好，第二天一早就在北站候車室門口碰頭。

　　曼君一進屋，猛見三個高高大大的小伙于悄無聲息地站在她家的走廊上，不禁嚇丁一大跳。她立即意識到是她貪嘴跑去吃冷欽的時候，把迎候的任務給耽誤丁。但他們三個全都怔怔地呆在走廊上干什么啊?美君呢，還有爸爸和媽媽，他們都哪里去了?

　　曼君連忙把三位客人請進了會客室，又為他們打開了三瓶汽水，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下。這樣，在曼君的殷勤招待下，三位客人總算開始嘗到了一點兒做客的滋味，惶恐不安的心情也消減了一半。

　　可惜的是，他們坐下還不久，美君便從書房里出來丁，低著頭來到他們面前。他們吃驚地發現，她的眼眶有點發紅，好像已在書房里流過了眼淚。

　　‘對不起，耽誤了你們不少時間，“美君一進會客室就強作笑臉地對三個男同學說道，“請你們對女同學說一下，這一次，我……我不想到杭州去了……’

　　“為什么?”搶著發問的是曼君。那三個男同學只互相對望了一下，沒有出聲。

　　美君繼續對三個男同學小聲說：“剛才，我爸爸突然感到身于不太舒服，血壓上升得非常厲害，他要我這幾天留在家里，因為早晚都得由我給他量血壓……”

　　“爸爸血壓上升有什么問題，”曼君又急急插進嘴來，“爸爸的血壓經常偏高，多吃點降壓藥就能控制；再說，我也能給他量血壓的嘛。姐姐，我還來不及對你說呢，剛才來過了一個女同學，她們都不到我們家來了，說定了明晨六點正就在北站候車室門口等著你呢！”

　　“哦，這么說，你們已經買定了明天的車票？”美君忙著問，眼光落在鄭立真的臉上。

　　鄭立真立即拿出一張車票，在美君面前晃了一下，接著又放進了褲袋。他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反正車票是我去買來的，就由我負責去退吧。這沒問題，你放心好了。不過……”

　　“是啊，徐美君，”葉家瑋說，“事情還能有挽救的余地嗎?臨到頭來你突然不去了，我怕別的女同學也可能會臨時變卦……”

　　“再說，你不去，我們還哪來的照相機呢，想拍照片也拍不成了！”何冰也連忙表示了他的惋惜之情。

　　美君不再出聲。她的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明擺著是在苦笑。她的心里也懊喪得不得了。說實話，她對這次結伴同游，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沉默了半晌以后，她這才眼望鄭立真說：

　　“三位同學，這一次就只能這樣算了吧，反正以后還是會有機會的。少了我一個人，你們還有七個人呢，也是夠熱鬧的了。照相機可以讓你們帶去，膠片我已準備好了，你們只須多印一套照片，給我留個紀念就行……”

　　“不，以后哪還會有這樣的機會，”鄭立真嘆了一口氣，“他們兩個都留在上海，也許述行，我可哪里還行？我到部隊報完到，就得到廣州去集訓，然后去北京工作。今后一直都得留在北京，除非到上海來參加比賽。今后很少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北京也并不遠啊，”美君微笑著說，“我有一個姑媽在北京培民女中當英語教師，她幾次來信讓我到北京去看她。要是我去成了，就可以找機會去看你……”

　　正當葉家瑋和何冰悄悄商量著些什么的時候，美君的媽媽已經出現在會客室的門口。她站在那里朝美君連連地招手：

　　“美君，你爸爸叫你馬上去給他抄寫一封信，一封給你姑媽的信……”

　　這第二道毫不隱諱的逐客令，畢竟使這三個年輕客人想起自己的處境，不得不馬上站起身來告辭走了。

　　當天傍晚，趁著爸爸媽媽照例到屋頂花園去散步，曼君就對她姐姐說清楚了客人進門前后發生的一切。說了以后，曼君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九層樓去察看那幅畫。她想拉了姐姐一起去，但美君抵死也不愿去。

　　曼君看了后回來對美君說，她敢斷定，那準是不懷好意的陳亞軍自己干的好事。這是她研究了那一行草體英文字以后得出的結論。她把那該死的陳家二哥痛罵了幾句，立即推起自行車出門去了。她說她打算到街去買點油漆回來，把那幅下流畫徹底涂掉。

　　然而，有誰能想得到呢，正當曼君和她的自行車被電梯帶向大樓底層去時，始終處于心神不定狀態中的美君，卻快步來到了九層樓。她見九層樓過廳里正巧沒人，便趕忙走向樓梯的拐彎角上，急急尋到了那幅畫。

　　她不敢細看，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般，連呼吸也頓然急促了起來……

　　五天以后，徐濟民夫妻便收到了美君她姑媽的一封回信，說是十分歡迎美君到北京去生活一段日子。姑媽在信上還說，美君從小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這次在高考中外語考得那么差，都使她不敢相信。也許女孩子年紀大了，讀書就有點分心。她說她自信能給美君補好這一門功課。

　　此外，姑媽還告訴了他們一個意外的好消息，說，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考慮到目前各中學音樂教師普遍不足，特地創辦了一個專門的師資培訓班，專收有音樂基礎的應屆畢業生，而且只收女生。如果美君愿意入學，她可以想個辦法，讓美君去入學。等美君讀滿兩年后結業回到上海，一般的中學都會搶著聘用她。

　　于是，剛剛步入了青春年華的徐美君，真的就這樣一個人去了北京。讓美君到北京去長期和她姑媽一起生活，這正是她爸爸的內心愿望。因為美君的姑媽，是一個生活態度十分嚴謹的人，嚴謹得如同外國修道院里的修女，甚至比徐濟民教授本人還更加潔身自好。徐濟民教授到了三十五歲畢竟還是墮入了情網，結婚成了家；但美君的姑媽卻一輩子都堅持著她的獨身主義，從來都不曾和任何男性有過任何的交往。

　　美君的媽媽可一點也不希望女兒去和她的單身姑媽一起生活。她擔心美君會從姑媽身上沾染到某些不近人情的乖戾脾氣，把自己苦害一輩于。但是，如今眼看著有人把美君當作一個追逐對象，在大樓里被畫上了這樣的黃色下流畫，這就使她不能不同意丈夫采取的斷然措施。

　　美君自己正處在百無聊賴的苦悶之中，能讓她到北京去換個新鮮的生活環境，倒也不無興趣；再說，將來還有可能和好同學鄭立真見上面呢……

　　于是，徐美君就這樣地邁出了她的青春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