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我幾乎沒有一刻不想念著那天晚上和張美鳳發生的親密關系。這種神圣的親密關系才使我認識到了真正的男女之愛應該是怎么一回事——盡管我自以為早就是此中老手。
我和張美鳳當然還是能天天見面。她對我的態度還完全是原來的樣子,仿佛從沒和我發生過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這年夏天,我們出版社舉辦最后一次舞會,我一心巴望著能和張美鳳盡情地跳舞,在跳舞的過程中說幾句知心話。我還準備邀請她到我家去做一次客,和我媽媽認識一下,免得將來結婚時媽媽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但是,沒想到這次舞會上卻來了一個陌生男子,一身軍服,相貌堂堂,雖然舞藝很差,張美鳳卻自始至終都陪著他在跳。當我硬著頭皮前去邀請張美鳳跳舞時,張美鳳笑著給我作了介紹,原來這人正是她的未婚夫,還說,不久以后就將請我們吃喜糖……
我的頭腦“轟”一下發蒙了,大概有兩三分鐘的時間呆在他們的面前說不出一句話。我已經記不清是在怎樣的狀態下離開舞會會場的,像個瘋子一般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游蕩到了半夜……
在此期間,我們出版社里經過了轟轟烈烈的大鳴大放,接下去很快轉變成了緊張激烈的反右運動。原先的社會寬松氣氛一轉眼就煙消云散,別說開舞會,所有的文體活動也都已宣告終止。
反右運動可不同于以往所有的運動,只要誰在大鳴大放中說了幾句被認為是**的話,不論是公開說的還是私下說的,都有被拉到大會上去遭受斗爭的危險,也不管你是黨員、團員還是一般的群眾。正是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情況下,人們為了求得自身的安全,便很快掀起了一股相互揭發檢舉的熱潮,原來的好朋友也一下子成了翻臉無情的政治對手。每個人都竭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對黨絕對忠誠可靠的“左”派面貌。
我歷來對政治都采取避而遠之的態度,自知沒有這個水平去“幫助共產黨整風”,因而在大鳴大放中一直是個逍遙自在的旁觀者,自信不會有什么小辮子落到人們的手里。唯一使我有點擔心的,就是和張美鳳的不正當關系,以及那天晚上我和她有關黨的文藝政策的幾句議論。
不久,隨著運動的漸漸深入,遭受噩運的人已越來越多。我突然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張美鳳因為有反黨言論,已經在共青團內部受到了批判,很可能也要被劃為右派推向群眾,在全社大會上公開斗爭。這一下,我才開始變得緊張了起來。
不過,張美鳳對我的態度并沒因此而有什么變化。我每次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還是對我點頭招呼一下,然后匆匆走開。
大概經過了半年多的時間吧,反右運動總算宣告勝利結束。該戴帽的都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成了**對象;還不該戴帽的批判對象也受到了或輕或重的處分。據說張美鳳多虧出身成份好,又是年輕的轉業軍人,反黨言論也不算太多,只給了她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保留團籍,行政職務照舊。
我終于為她大松了一口氣,也為我自己大松了一口氣。
緊接著反右運動而來的則是**,時間已經是1958年年初。這期間出版社也丟開了業務工作不管,全民動員忙著在大除四害。三天春節假期雖然照放,但人人都得輪流值班去敲鑼打鼓趕麻雀,對四害之一的麻雀進行人海戰術,目的是促使它們沒處躲藏而筋疲力盡,最后置于死地。
媽媽見我在反右運動中太平無事,到了大年初二就再一次對我嘮叨起了我的婚姻問題,說,過完年我又已大了一歲年紀,可不能再這樣一年一年拖延下去了,還是趕緊去托個媒人找個年齡相當的姑娘馬馬虎虎成個家算了。她還說,杭州的張師母近來暫在上海大女兒家,曾經來看望過她,所以她想以拜年的名義前去回訪一次,托托張師母,張師母是個熱心人,朋友也多,或許能有辦法。
到了下午,媽媽準備了一些禮物,滿懷希望地到張師母大女兒家去了。她關照我說,她大概得吃了晚飯才能回家。
當天下午從十二點半到兩點半,是我值班趕麻雀的時間。碰巧張美鳳也被安排在這個時間里值班趕麻雀。好不容易值完了班,等別的幾個人走開了以后,張美鳳悄悄對我說:“這會兒你有空嗎?我很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和你好好說幾句話,只要半個鐘頭就行。”
“好啊,你說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喜出望外地說。
“到你家去也行,我還可以趁此機會給你媽媽拜個年呢。”
“那就到我家去。不過我媽媽出去拜年了,家里沒有人。”
張美鳳聽后略略遲疑了一下說:“你先走吧,不一會我隨后便到。”
自從我和張美鳳發生過那回事以后,我們兩個已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在私下說過一句話,我當然十分重視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不過我心里也很忐忑不安,不知道她將要和我說的是些什么話。我只知道她至今還未曾結婚,可不知道她和她未婚夫現在的關系怎么樣?
我到家不久張美鳳就來了。
“你媽媽什么時候才回家?”她坐下后問。
“說不大準;不過她說過大概要吃了晚飯才回家。怎么樣?”
“沒有什么‘怎么樣’,我不過隨便問一下。徐天杰,今天我是專門前來向你道別的,以后我們大概很難再有見面的機會了。我那個……他已經向他們組織上正式打了結婚報告。他們單位準備先把我調過去,然后就讓我們辦這件事。所以春節假期結束后我就得到他們單位去報到。他的確算得上是一個難得的大好人,沒有因為我在反右運動中出了事而對我怎么樣,也不計較我受到了處分。人畢竟是有感情的,我不能對他太無情。我很對不起你。都怪我那天晚上跳舞跳昏了頭腦,又看了你那些情意綿綿的愛情小說,使我一時感情沖動,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傷害你的感情……你能原諒我,理解我的苦衷嗎?”
張美鳳說著,伸過手來捉住了我的一只手久久地握著不放。
我也只能把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不放,用來表達我對她的滿腔愛戀之情。
“算了,徐天杰,希望你千萬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耽誤了你的愛情前途。不管從哪方面說我都不是一個好姑娘,哪方面都配不上你,這一點你早就應該覺察到。快把我徹底忘了吧。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肯定能找到一個十分理想的配偶。我希望能早日聽到你結婚成家的喜訊。”
我只能對她苦笑。
坐了沒多久,張美鳳便拿起挎包似乎想走了。我卻仍然坐著不動。我實在受不了就這樣和她永遠分離。要知道她是第一個使我體驗到男女之間那種神圣關系的人,怎么能說分手就這樣永遠地分手呢?
“你都不高興和我說聲再見了嗎?”張美鳳笑著說,在我身邊站了下來。
我立即站起身來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緊盯著她的雙眼說:“我不是早對你說過,這輩子我永遠也不想離開你,叫我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也愿意承擔!”
“快別這樣,徐天杰,你太感情用事了。因為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他是一位軍人,軍人的婚姻是受到特殊的法律保護的。只要他還愛著我,我就沒有辦法改變和他的關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請求你的寬容……如果我有選擇的自由,我當然也不想離開你。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不想害了你的一生前途。破壞軍婚的罪名比當上右派分子還可怕得多。我只能對你說再見了,把以往所有的一切當作是一場美夢吧。我會永遠想著這場美夢,想著你這個純潔無瑕的大男孩的!”
張美鳳說著竟“嗚”一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像一個有了苦惱卻沒處傾訴的小女孩。
我慌了手腳,為了安慰她,只好把她的身子更加抱緊了一點,然后說:“好吧,那我就聽你的。你放心,我會振作起來的。”
“你真的原諒我了?你不會還在恨我吧?”她還是掛著眼淚問。
“我說的都是老實話,從沒對你說過一句假話。你給了我從未得到過的快樂、幸福和人生體驗,我怎么會懷恨你呢。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倒是你和你丈夫婚后的感情,我怕他到時候會發現……”
“你啊,真是一個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張美鳳一下子破涕為笑了,“他雖是一個好人,可決不是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實人!我早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姑娘了,那天晚上你應該能夠覺察得出來,所以這一點你可以放一百個心!”
我們都很克制,盡管當時完全有條件再重溫一下舊夢,但我們并沒有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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