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8月中旬的一天,天氣還相當炎熱,午后時分,在上海衡山路著名的步云公寓大門外,有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年輕姑娘,身挨身并站在梧桐樹的陰影下,臉帶笑容地說著悄悄話。她們的兩雙眼睛卻時時望著馬路遠方,好像在等待著什么人。
熟悉上海市區環境的人大概都知道,衡山路一向被公認為全市范圍內最整潔、最漂亮、最安靜的一條高級住宅區馬路。它西起徐家匯,東至淮海路附近的三角花園,沿途兩側幾乎全都是圍墻高高的花園住宅,以及外形美觀的新式里弄,一派幽雅閑適的悅目景象。尤其是在十二層高樓步云公寓附近一帶,兩邊的行道樹長得分外高大,枝葉交錯連接,使馬路形成了一條特別寬闊的林萌大道。時當初秋,還聽得到一片吱吱喳喳的知了鳴叫聲。唯一能帶來一點兒城市氣息的,那就是一輛接一輛往來不息的15路電車;不過,在鄰近幾個站頭上,上下的乘客也決不會太多。
這當兒,兩位姑娘都看了看各自的手表。其中年齡略大的那一位,臉上顯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說話的嗓門也突然提高了:
“妹妹,我想先進屋去了。反正兩點鐘已經過頭,爸爸快該起床了,不怕他們來了會把他吵醒。爸爸午睡以前對我說過,如果兩點鐘客人還沒到,就讓我到他房間里去一次。他說他臨時想起了一些問題,還得向我問問清楚呢?!?/p>
“爸爸總是有那么多的問題,不放心的事情太多了!”較為年輕的一位笑著說,“你又不是到喜馬拉雅山去探險,不過是和同學們結伴到杭州去玩幾天罷了,何必要管得那么多呢!我問你,你不是說定了要讓他們在兩點鐘以前到的嗎?”
“對四個女同學我是這么說的;那三個男同學,我叫他們都遲一點來。他們嗓門大,又愛打鬧,我就怕他們來了會打斷爸爸的午睡,使爸爸更加不高興。爸爸不放心我出門旅行,也就因為同行的人中間有這么幾個男同學?!?/p>
“你不是說,今天讓他們到家里來,都是爸爸的主意嗎?”
“先是媽媽提出來的,后來爸爸認為這個主意很好,就非要我叫他們來一趟不行.其實我倒是不希望男同學到家里來。來了沒好處。”
“為什么?”
“他們都還是第一次到我家來,誰知道爸爸對他們的態度會怎么樣;要是他對誰產生了不好的印象,臉色、態度和說話的口氣都會叫對方受不了。你還記得吧,高考前九樓陳家的二哥不是常常來給我補習外語的嗎?有一天天氣太熱,二哥來時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和一條平腳褲,爸爸一見就對他虎起了臉,不一會就厲聲叫我收起外浯,說是該去練習鋼琴了。從后二哥就沒有再到我家來過一次。要是沒有這回事,我相信我的外語決不會考得一塌糊涂,到最后成了一個落榜生。說實話,這次我決定跟同學到杭州去玩幾天,目的也就是為了解悶.”
“不過你說的這件事倒也不能完全怪爸爸。我覺得陳家二哥也太不注意,太有點放肆了。我對陳家二哥可沒有什么好印象。自從他讀上了外語學院以后,普希金式的鬢角也留起來了,還滿身都是香水氣,簡直有點可笑。我偶爾在電梯間里遇上他,他那兩只賊眼總是盯得我渾身發毛!”
“他在我面前倒一向是一本正經的,從來都不曾對我擠眉弄眼什么的,也從來不對我開什么無聊的玩笑。要不我也不會接受他的好意,請他到我們家來給我補課了。當然,那天他連一條西裝短褲也不套就跑到我家來,的確有點不成體統,但也只要提醒他一下不就行了嘛。我很擔心爸爸很可能會對三個男同學耍態度,因為他們都和你我一樣沒有考上大學。那天爸爸一聽說同去的人當中還有這么三個男同學,他就皺著眉頭問我,‘他們連個大學也沒考上,還有心思跟了女同學一起出去游玩?該不會是幾個流里流氣的紈绔子弟吧?’他堅持要把他們當面考核一番,原因也正是在這里。”
“早知道這樣,你們原不詼答應那三個男同學和你們一起去的?!?/p>
“就是嘛……不過,我聽女同學們說,這幾個男同學本來是打算到蘇州、無錫去玩的,一聽說我們要去杭州,他們就放棄了原來的計劃,非要和我們同行不可了。他們還說,如果我們不嫌棄,凡是購買車票,尋找旅館,攜帶提包之類的雜差,全都由他們包了。你想想,我們還怎么能拒絕他們的好意呢。人畢竟是有情感的動物,同學幾年,如今到了臨分手的前夕,我們就特別看重他們這一種友好情意。”
“這種好意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我得捉醒你一下,你在爸爸面前可千萬不能強調你們的這種友誼。你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
“那還消說,我當然知道。其實我可以絕對負責地告訴你,他們都是我們班級里最老實、最正振的三個男同學。他們的功課成績也并不太壞,至少比我要好得多了。他們沒有考上大學,人人都替他們抱屈……
“好了,妹妹,這樣吧:你繼續留著替我等一等他們,我得趕快到爸爸那兒去了。我估計先來的多半是女同學。等她們來了,你只消把她們送進電梯門就行。萬一先來的是那三個男同學,你就讓他們暫時在電梯門外休息一下,等女同學們來了再一起上樓。我不希望讓爸爸先看到那三個男同學,他太不習慣了……”
寫到這兒,讀者大概已經看得明白:這一天,在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徐濟民的家里,將要發生的是一件什么樣的新鮮事——他家大女兒美君的三個男同學,將要被邀請到家里來做客了。這樣的事,換了別的人家,根本是不足為奇的;但在徐濟民教授家里,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如果這不是教授夫婦倆出的主意,他們的女兒是決不敢這么做的。
這位徐濟民教授在上海社會科學界是一位知名的學者。由于他學術上聲望高,資格老,因而在政治上也就有了相當的地位。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歷屆的市政協中都身居常務委員的高位。近年來他已經擺脫了教學工作的羈絆,可以在家里專心于述著,卻因此而更加討厭無關緊要的閑客們對他的打擾。一年到頭,偶爾來的客人,只有高教界和理論界跟他地位相當的三四位老朋友。除此以外,就是師范大學里按月送工資來的一個女會計,以及市政協辦公室定期給他送招待電影票和內部書刊的一個女秘書。
兩年前,還在美君剛讀高二的時候,學校里成立暑期自學小組。班主任知道美君家房子特別寬敞,想叫自學小組到她家活動;她爸爸一聽說這個自學小組里的成員大都是男同學,就堅決不同意。這件事把美君為難得大哭了一場。雖說爸爸對她們姐妹倆一向視同掌上明珠,百般寵愛,但這一次卻一改常態,變成了一個不通人情的專制家長。爸爸所以不允許美君這么做,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怕男孩子們太愛吵閘,另一方而,他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過早和男同學們有太多的校外交往。媽媽還告訴美君說,爸爸歷來都不喜歡家里有不必要來的青年男子出入。爸爸自己從青年時代起就埋頭于學習,一心只追求事業上的成就,直到三十五歲才結婚。當時她媽媽卻還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大學生呢。這樣,結婚以后他就最討厭任何青年男子無故上門來做客,直到如今還改不了這個怪毛病。
“美君,你就學學你媽媽的樣,遷就一下你爸爸吧。你看你媽媽,如今已經是個四十五六歲的老太婆了,但在和朋友交往中還時時注意到這一點。我當年在大學里讀的是藝術系,經常要到處去演出,比你爸爸浪漫得多了,關系密切的男同學也不在少數。可結婚以后就只好一個接著一個斷絕了交往。你該注意到了吧,我雖在師范學校里教書,可曾讓年輕的男同事到家來過一次嗎?就連年紀較大的男學生,我也從不讓他們到家里來,除非有必要的理由。今年畢業考試前,不是有兩個男生跑到家來要我給他們補課的嗎?你爸爸事后就對我說,補課,以后還是在學校里補吧,你說怎么樣?我們家里沒有一個男孩子,只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天氣又熱,單衣薄褲的,在男青年面前也多么不雅觀!我似乎留神到,你那兩個學生一見美君進屋,就在那兒忸怩作態,尤其是戴眼鏡的那個……’你看你爸爸!美君,現在你該懂得你爸爸的脾氣了吧?”
美君聽她媽媽苦口婆心地把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終于不想再跟爸爸頂牛,甚至還破涕為笑了。她覺得爸爸的脾氣實在古怪得讓人發笑。不過,她對自己的爸爸歷來都是無條件尊敬而且熱愛的,就算他的脾氣太古怪,出發點還是對她們姐妹兩個的愛護嘛。她原諒了她爸爸,并且進—步了解了她爸爸。
這件兩年以前的舊事,留在美君頭腦里的印象卻十分深刻,直到現在也還無法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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