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的濕潮還黏在衣袖上尚未褪盡,轉眼卻已然到了七夕。無數男女暗懷情愫來到東廬山,將心事折成紙舟沿著天生橋下的胭脂河漂入十里秦淮。
十里秦淮,想來是金陵最繁華的所在。相傳楚威王東巡時,望金陵上空紫氣升騰,以為王氣,于是鑿方山,斷長垅為瀆,入于江。后世之人誤認為此水是秦時所開,所以稱其為“秦淮”。自東吳以來便一直是繁華的聚居之所,及至六朝時節,更是成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商賈云集,文人薈萃,儒學鼎盛。
自隋煬帝南游亡國,秦淮兩岸倒是略顯衰敗之色,歷經幾朝興衰,不復當年繁盛。直到洪武帝建都此間,方才又重現帝王之氣。洪武帝在位年間,連續誅殺藍玉胡惟庸,牽連者甚眾。無數女眷被貶來秦淮,讓這十里秦淮變成了煙花奢靡之地。靖難之后,金陵雖再非帝都,然繁華之處猶勝京城。達官顯臣,豪商巨富,紛至沓來;瓊樓玉閣,舞榭歌臺,鱗次枳比。白天煙花流水,晚上月照嬋娟。野草和夕陽已經從人們的眼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椒藍紅粉,畫舫妓樓,紙醉金迷。紅顏脂粉,文士墨客,不知絲絹羽扇間,又書寫下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
河面上飄過一葉烏篷小舟,緩緩繞開幾艘鼓樂笙歌的花船,自北向南橫渡秦淮。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讀來讀去,也就是嘉興劉夢得的這句寫得妙。錢塘周美成的‘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這句也不錯。”
船中傳出一個少女嬌俏的稚聲:“清兒姐姐,都怪你給少爺買了卷什么金陵什么詩集的,弄得少爺都魔障了。”
清兒偎在烏蓬艙外,輕輕地用團扇閃閃爐火:“靜兒,不許胡說,小心惹得少爺生氣了,一會兒拿針線縫上你的嘴。”
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從艙中閃了出來,跳到清兒身后,伸出兩只軟綿綿的手蒙著清兒的眼睛:“少爺最好了,才不舍得呢。”
清兒無可奈何的把蓋在自己眼睛的小手輕輕移開:“別鬧,仔細打翻了少爺的茶,就是少爺不責罰你,燙到了也不是好玩的。”
靜兒松開雙手咯咯笑著跳到一旁,蹲在爐邊托著腮目不轉睛的看著砂壺上團起的一片片云霧。
“你們這兩個丫頭一個叫清,一個叫靜,怎么到了一起反而擾了老人家的清靜呢?”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船尾慢條斯理的傳出來。
清兒尚不及回話,靜兒又一蹦一跳的溜到船尾,摟住一位兩鬢斑白正在搖櫓的男子:“岑伯怎么會是老人家呢,若不是這胡須惱人,怕是比少爺還英俊幾分呢。”
岑伯撫髯哈哈大笑,然后輕皺眉頭,佯怒道:“油嘴滑舌,少爺你也不管管。”
少年挑開艙簾,閑庭信步般踱到艙外,將手上的詩卷掩起來,手指有節奏的敲擊著牛皮紙封面:“這么說起來,王荊公的‘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反倒脫俗立新了。”
岑伯苦笑一下,用力的搖了一下船櫓:“少爺不要裝著沒聽見,顧左右而言他,身為少主,清兒切不去說,總要管管靜兒吧,這個丫頭都被你寵壞了。”
“我看是岑伯你慣壞了我們的小靜兒吧。”少年微笑,將手上的詩集塞進靜兒懷里,然后愛憐的揉揉小丫頭的腦袋:“去把這詩集上我折角的篇章好好看看,你每背熟一篇,我就讓岑伯給你講一個故事。”
“恩。”靜兒眉開眼笑的應了一聲,風也似的捧著書鉆回艙里去了。不多時,艙里便傳出靜兒瑯瑯的讀書聲:“‘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少年緩緩駐足在清兒身邊,:“不知那些戀舊燕子可否知道,如今的烏衣巷早就不再屬于王謝兩家了。”
清兒用手上的團扇扇旺紅泥小爐的爐火,直起身來,望向彼岸的古舊小巷:“是啊,現在是姓楚了呢。”
少年立在清兒身側,若有所思。舟尾上兩人一個玉樹臨風一個溫婉嬌俏,惹得幾艘來往花船上的游客人人側目,指指點點。
“大約再有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了。”清兒眺望了下前方,復又俯下身來,查看著爐上的茶水。
少年猛然回頭,招呼正在搖櫓的老者:“岑伯,在江上再泛一會兒,莫要靠岸。”
“少爺?”清兒有些詫異的看看少年。
少年燦然一笑,宛如夏花盛開。
“清兒姐姐辛苦了這么久,總要品一品這醉人的新茗再去啊。”少年揭起壺蓋,抽抽鼻子,嗅了嗅那彌漫在空氣中的茶香。
清兒臉上蕩過一絲紅暈,埋下頭去,輕輕將少年拿起的壺蓋蓋回紫砂壺。
斜暉滿宮墻,煙柳傲八方。
渡過秦淮水,得拜烏衣巷。
楚天陌眉頭微鎖,一言不發的看著熨金拜帖上的娟秀的二十個字。
說起來倒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收到過拜帖了。雖說烏衣楚家在金陵乃至整個江南影響頗大,但自從大哥四弟故去之后,楚家已經把金陵大小事務下放給麾下的大小幫派商會,換來烏衣巷難得的清靜。自己閉門謝客許久,不料突然收上一紙拜帖,竟然是如此無頭無尾。
楚天陌將拜帖放在茶幾上,看向管家楚慈:“何人遞來的拜帖?”
“喏。”管家楚慈恭敬的做了一揖:“一炷香前,會客茶廳里來了一位少年自報家門是普陀山弟子,攜著一長一幼兩位婢女,自稱主仆三人游歷至此,只因仰慕公子之名特來拜會。我推說老爺久不見客,讓其暫先回去寫好拜帖再約時日。少年聞言當場寫下這張拜帖,囑咐讓小人將此帖遞送上來,說若是公子看了仍不愿見,再改約時日也不遲。”
楚天陌起身,在屋中來回踱著步子。
“楚慈,你做了多久管家了?”
“回老爺,小人是天闊少爺提攜至此職,如今已有八年了。”
“是了,你初當管家的時候我還在書院讀書呢,這一晃已經八年了。家兄在世時,就說你做事精細無遺,這些年我閉門謝客,你打理楚家上上下下也是井然有序。尋常拜訪,往往隨你自斷。烏衣巷的禮節規矩,你更是執行的毫無馬虎。”楚天陌停在楚慈面前:“那少年究竟有什么樣的神通,居然讓你將這樣不合規矩帖子遞送到我面前。”
楚慈不卑不亢的回復:“少年骨骼清奇氣質高貴,讓人心折,當非尋常人家。另外,少年既是普陀弟子,應當是身懷武功,但小人眼拙,竟然看不出深淺。”
楚天陌微微一愕,以楚慈的武功見識竟然也沒看不穿底細,普陀山什么時候多了這么一號青年才俊?略一沉吟,重新從茶幾上拈過那張拜帖。上面墨痕未干,字跡秀婉,楚慈雖未明言,想來是那少年口述,婢女代筆。
好個名士風流,渾然不將楚家放在眼里,但這拜帖上的詩句寫的倒又有幾分謙恭之意,一傲一謙,倒讓人摸不著頭腦。
少年是普陀弟子,雖說多年前大哥與四弟之死與普陀山有著些許糾纏不清的孽緣,然而雙方都不做深究,惟愿往事云煙去。今日來此,無論是憑吊還是尋仇,都未免太晚了些吧?若是其它,真是想破頭顱也思量不出金陵楚家和佛門普陀到底還有什么瓜葛。而且普陀化外清修,不惹凡塵,什么時候,多了個攜嬌美婢女四處游玩的世家公子。
楚天陌將眉頭凝成一個卅字,許久,轉頭向恭恭敬敬站立在一旁的楚慈說:“罷了,左右也沒什么事,帶我去見見那個少年吧。”
楚慈欠身應喏,旋身向茶廳走去。
行走在花徑上,轉過幾處假山,尚不見茶廳的飛檐,便聽聞到陣陣銀鈴般的笑聲。楚天陌搭在楚慈肩上,對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透過層層花木的縫隙,看到一個小小女童,頭上梳著兩個稚角,在花園中蹦蹦跳跳的追逐著蝴蝶。歡笑之下,女童那俏生生的臉上顯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一片天真。饒是楚天陌心如止水,在花縫間窺到這一幕也不禁莞爾。
女童身后立著一位少女,唇角掛著溫婉的微笑,面上卻偏偏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微微蹙眉,櫻唇輕啟:“靜兒,仔細腳下,莫要踏壞了人家府上的花草,到時讓人家怪罪少爺家教不嚴。”那吳儂軟語鉆入耳中,幾如仙樂,細聞之下竟然滿是金陵口音。
“清兒姐姐錯了,烏衣巷中滿是魏晉遺風,當時俊豪。有這樣的主人,又怎么會容不下一園笑聲?”一名白衣少年緩緩從廳中踱入院中,掃視花園,目光停留在楚天陌避身的花木叢中,朝著這個方向深深一揖:“晚輩風靈羽,打擾金陵公子清靜在先,妄自揣摩尊駕心思在后,冒犯之處,還望多多見諒。”
楚天陌心下微微稱奇,自己雖未刻意隱藏氣息,但那少年竟能從鳥語花香童聲笑語中察覺出自己的所在,著實不易。更難得那少年雖年不及弱冠卻禮儀周全,談吐間更是隱隱有幾分不惹凡塵的風雅,不禁讓人多了些許好感。
“風公子少年英姿,一見之下,才知道敝府管家所言的‘骨骼清奇’并非虛言,反倒是不足道出公子的一表人才。”楚天陌朗聲大笑著從花木叢中轉現出來,立在眾人面前,全然察覺不出被看破身形的尷尬,好似是風靈羽恭敬請出來的一般。一身青色書生長衫松松垮垮的裹在身上,隨意之處,滿是名士風流。
楚天陌端詳風靈羽良久,對立在一旁的楚慈言道:“內廳,奉茶。”
較之楚府花廳的華貴,內廳反而顯得質樸了許多。
清兒恭謹的立在門外,連同楚慈一起在廳外等候。至于靜兒,怕是又被什么新奇事物吸引,不知跑到哪里玩耍去了。
廳內滿是魏晉風情,不設椅凳,風靈羽楚天陌二人依照古禮跪坐在烏梨木幾主賓之位。風靈羽雖然稚氣未脫,但舉手投足間得體從容,風姿較之楚天陌亦不遑多讓。
白瓷茶盤置放在茶幾之上,盤面細細密密滿是妙筆勾勒出的蘭芷青花,連綿奇巧。茶盤上面擺著兩只精巧的墨玉茶盅,玲瓏剔透。茶盅側面刻紋著一立一蜷兩只靈鶴,似是相對成趣,細看之下卻是渾然一體。
楚天陌拈起茶盅,揚了揚寬大的衣袖:“風公子請。”
“楚公子言重了,在金陵這六朝寶地,豈敢在您面前以公子自居。”風靈羽欠身低首,緩緩拈起茶盅,施了一個告罪禮。
楚天陌淡淡一笑:“風公子這是取笑我呢?世人以訛傳訛,連累楚家背負一身虛名,好不狼狽。楚某年過而立,再在你這清俊少年面前自稱公子,才是大大的滑稽呢。”
風靈羽但笑不語,淺嘬一口,將茶盅緩緩置回盤中。
“潤唇不入喉,可是這苦丁茶不合風公子的口味?”
風靈羽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只是在拜謁之前,拜清兒姐……咳,清兒妙手烹茶,晚輩飽飲茶水,又貪嘴挑揀了不少茶點。如今腹中飽脹才有難色,失禮了。”
“無妨無妨,想來風公子平日里飲慣了美人姐姐秀手調制的芳香,我這里尋常茶師的烹煮帶了一股俗濁,怪不得風公子難以下咽啊。”風靈羽自相見以來,一直謙恭有禮,直到現在方才顯現出幾分憊懶的少年心性。楚天陌忍不住大聲笑言揶揄,不知在門外靜候的清兒聽到之后,是否已然滿面羞紅。
“晚輩又得罪了,在此謝罪。”風靈羽失言之后略顯狼狽,雙手恭敬的捧起茶盅,向楚天陌施了一禮,將茶盅移到唇邊便要飲下。
楚天陌一只手握住風靈羽的手腕:“笑談笑談,風公子不必當真。”
風靈羽輕輕搖頭:“不可不可,失禮之處自當受罰。”
楚天陌未及答話,只覺風靈羽手腕突然滑不留手,從自己手中脫了出去。趕忙覆手變招,按住風靈羽持盅的手腕:“風公子如要自罰,豈不是陷我怠客之罪啊。”
風靈羽只覺手腕上按著的手掌猶如千斤,絲毫不得動彈,心中微微駭然,暗忖楚家數代威名,果然名下無虛。另一只手帶著衣袖蕩起一股暗勁,撞向持盅的手腕,作出一個托杯的姿勢:“公子言重,晚輩著實惶恐。”
楚天陌的手被附著暗勁衣袖掃開到一側,竟起了玩鬧的好勝之心。變掌為指,直直點向風靈羽虎口:“自罰當需飲酒,變茶為酒,未免有失風雅吧。”這一指來勢甚急,一旦點實,風靈羽怕是再難握住茶盅了。
風靈羽跪坐姿勢下,無可閃避,急中生智將茶盅向前一送,擋在虎口之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飲,所飲之物為何,應當不甚要緊。”
楚天陌見狀心中暗自笑罵少年狡詐,這一指原是想震麻風靈羽持盅的手,但這般怕是先要擊碎茶盅了。倒不是心疼茶盅,只是若是點破茶盅不免在這場風雅的交手中落了下乘,很是大煞風景。當下收勢變招,拂向風靈羽手臂上的幾處要穴:“風公子高見,是在下執迷了。”
風靈羽見招拆招:“公子客氣。”
兩人衣袖翩翩,你一言我一語,仿佛賓客言歡。跪坐之姿挺拔不改,用不得身法。只得憑借衣袖翻飛下所掩藏的那些層出不窮的招式一較輸贏。風靈羽招式雖然精妙,但究竟年少,功力不及楚天陌。偏偏楚天陌又自顧身份,以單手對風靈羽雙手。一時間兩人竟旗鼓相當,不相伯仲。
時間漸久,眼見的兩人糾纏不休,茶水漸漸涼了,楚天陌不免有些心焦,瞅準一個時機,手指搭上了風靈羽所持的茶盅:“茶水已涼,縱是風公子要自罰,也需換杯新茶。”
風靈羽只覺一股熱流從茶盅上傳來,幾乎要彈開自己的手指,暗叫不好,不得不提起內功抵抗。風靈羽心下了然,自己在內功上修為尚淺,難以和楚天陌相抗。急切間,好勝之心早已壓過一切,再不顧是否風雅,將頭向前一傾,埋向茶盅,將茶水吸了個干干凈凈。
楚天陌目瞪口呆,想不到風靈羽竟會這般投機。茶水已無,再沒有較量的必要,悻悻收回內勁。
“不敢,咳……勞煩,咳,公子。”風靈羽內勁走岔,加上適才飲茶喝的過急,被嗆得連連咳嗽,強忍著向楚天陌施了一禮。
楚天陌面上再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驚起了廳上飛檐的幾只燕雀。
“岑伯,少爺怎么還不出來。”靜兒伸了個懶腰,然后雙手托腮,百無聊賴的看著閉目養神的岑伯。
岑伯靠在烏篷船艙壁上,一言不發。
靜兒見狀,躡手躡腳的向艙外溜去,剛撩起艙簾,只聽身后低沉沉的響起一聲:“想去哪啊。”
靜兒吐吐舌頭,回過頭苦著臉看著不動如山的岑伯:“岑伯,你把我從院子中叫出來又不和我說話,好悶啊。少爺和姐姐一直不見回來,我想再進去,就看他們一眼,報個平安,省的他們尋不見我著急么。”
岑伯睜開眼睛,沒好氣的看著靜兒:“你這是惦記著玩吧,今天出門的時候怎么交待的,你一進去就忘了個精光……”岑伯突然神情一肅,沖靜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靜兒被嚇了一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不多時,岸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岑伯將靜兒拉到懷中,小心翼翼的將艙簾挑開一道縫隙,向外面窺探了一眼,只見幾人身著飛魚服,各自鸞帶上都系著一把繡春刀,縱馬直奔楚府方向,轉眼間湮沒在巷間。
“他們來做什么……”岑伯一臉凝重,緩緩合上艙簾。一把拉回一臉好奇向艙外探頭探腦的靜兒,用警告的眼神蹬了她一眼:“錦衣衛!”
“啊?那少爺……”靜兒失聲叫了出來。
“噓,別吵!”岑伯一臉不悅的捂住靜兒的嘴:“少爺做事自有分寸,沒什么擔心的。倒是你要老老實實的在這別動,不許再淘氣了。”
靜兒啄米似的點著頭,乖乖的偎依在岑伯旁邊。
岑伯皺著眉頭,仔細思量著適才飛奔過去的幾騎錦衣衛。面上的紋理似是因此又深了些許,更顯出幾分蒼老之態。
自大明從洪武十五年設立鎮撫司以來,錦衣衛掌管皇帝出入儀仗,兼管刑獄、偵察、緝捕盜賊奸黨、監視文武百官,竟一連造就了胡惟庸、藍玉兩大株連慘案,血腥太甚,終于洪武二十六年燒毀刑具封閉鎮撫司。不料靖難之后,當今天子重開錦衣衛,賦予重柄以誅殺建文舊臣,使得錦衣衛凌駕于諸臣之上,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不過三品官階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竟私殺堂堂內閣首輔謝縉,使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若不是兩年前紀綱謀反之行敗露,使得當今震怒,重責了鎮撫司,這才讓錦衣衛收斂了許多。不過金陵是大明故都,并未設錦衣衛指揮衙門,想來這些錦衣衛是從京城趕來的吧。
忽然覺得一直小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打斷了自己思緒。岑伯轉過頭,不耐的瞪了靜兒一眼:“又怎么了?”
靜兒怯生生的指指依舊被牢牢握銬住的手腕,看上去已經微微發紅。岑伯這才記起自己尚攥著靜兒細巧的手腕,連忙松手,心疼的揉了幾下。正準備好生安慰幾句,突然聽見楚府方向傳來一聲長嘯。
嘯聲長久不衰,振聾發聵,眼見的發出嘯聲之人內功雄厚。岑伯皺皺眉頭,將靜兒摟在懷里護住耳朵。
“鎮撫司同知賽哈智求見應天府楚先生。”長嘯過后,一個溫朗的聲音回蕩在烏衣巷上空。
聽聞此言,岑伯心下一震,眉頭皺的更深了。
同知,那是錦衣衛中僅次于指揮使的官階。這樣身份的人繞過應天府知府直接來到烏衣巷,想必是來傳遞當朝君上的旨意。而且來者快馬加急,渾然未將烏衣巷中不得馳馬的規矩放在心上。在楚家門前顯露武功倒也罷了,張口不稱金陵只說應天府,顯然眼中只有皇家法令,未將金陵公子的江湖名號放在眼中,擺足了官架子。
不過楚家究竟是江南武林的領袖,如此這般,就不怕得罪了整個江南武林嗎?還是說,朝廷已經決定從楚家開始整治江湖勢力了?不對不對,以當今天子的性格絕對不會先禮后兵,定是雷霆之勢踏平此間。那么,這般行徑究竟是為何呢?難道說朝廷出了重大變故,惹得這位錦衣衛同知竟如此焦急么?
岑伯懊惱的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到底是上了年紀,現在楚府內廳中的那兩人,只怕早就想出來吧。
楚府之中一片寂靜,仿佛烏衣巷中原本就空無一人似的。
巷子中又響起一個流露出些許散漫的聲音:“經歷司同知傅俊,求見烏衣巷楚先生。”聲音明顯年輕了許多,口氣緩和恭敬了許多。
岑伯面上一變,居然又有一位錦衣衛同知?
鎮撫司同知掌本衛刑名,兼理軍匠,往往外出詔示駕貼,執法刑獄;但經歷司同知卻是掌管文案移交與出入,處理普天之下的機要卷宗。楚府門前有一位慣常外出監察的鎮撫司同知倒也罷了,這經歷司同知極少外出公干居然也來臨此地,究竟京城朝上那位想要做些什么呢?
少爺呢?他現在在做些什么呢?
“公子在等什么呢?”風靈羽揉搓著手中的白子,思慮片刻,落在棋盤一隅,將黑棋從中截斷。
“妙!”楚天陌笑吟吟的看著經緯縱橫的棋盤,漫不經心的答道:“我自是等你落子,好謀劃如何應對啊。”
風靈羽看著落在自己白子重圍中的一枚黑子,眉頭輕輕一皺:“公子莫要玩笑,府外立著兩位貴人,一味在這里偷閑,怕不是烏衣巷的待客之道吧。”
“原來風公子說的是這件事。”楚天陌目不轉睛的盯著棋盤,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貴人已然與我對弈,何必拘泥其他。”
“公子說笑了,靈羽仰慕公子風采,特來瞻仰,哪里配得上貴人?”風靈羽針鋒相對的將一顆白子楔入了黑棋的腹地:“倒是京城來客,身家顯貴,尚不知意欲何為,公子難道毫不在意?”
“官差來此,無非是些瑣事俗物,擾我清靜罷了。我所縈懷的,反倒是不知風公子走的是哪步棋啊。”楚天陌談笑間落了一子,緩緩抬起頭,注視著風靈羽。
風靈羽落子的手一僵,抬起頭與楚天陌對視:“公子何必焦急發問,靈羽的棋路淺薄,幾步之間怕是已然讓公子看破了。”
楚天陌唇角微微上揚:“風公子言不盡然。”
風靈羽搖搖頭,將指間的棋子從容落下:“公子明知故問。”
楚天陌落子提去幾顆白棋:“明知何事?故問何事?”
風靈羽皺皺眉頭,小心翼翼的回應了一枚白子:“明知公子想知之事,故問靈羽欲知之事。”
楚天陌笑意更甚,將一枚黑棋重重點在白棋之中,與適才布下的黑棋遙遙呼應:“那在下想知何事?靈羽又欲知何事?”
風靈羽看了看棋盤,上面黑棋盤踞而成的大龍轉瞬之間咬下自己白棋腹地的一大塊。苦笑一下,無奈的抓起一把棋子,胡亂撒在棋盤之上:“公子又在明知故問。”
楚天陌聞言哈哈大笑,將棋盤推到一邊:“想不到普陀山那佛門清修之地,風子洲前輩何等威名,竟然收了你這樣的無賴的徒弟,令人同情啊。”
“家師早年學道,講究清靜自然,執掌普陀之后,已經四大皆空。除了考核靈羽的經文武功,多一句話也懶得和我說,有這樣憊懶的師父,靈羽才是真正的不易呢!”風靈羽無奈的舒展了下筋骨:“公子遲遲不開門見客,莫不是非要等來一道旨。”
楚天陌笑著擺擺手:“若真要等,等到的怕也是一個人。”
風靈羽一愣:“一個人?何人……”
突然間,風靈羽面色一變。只聽楚府內廳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聲音雖然不大,卻縈繞在人耳邊,仿佛有人立在身側低聲輕語一般:“牡丹樓初次邂逅,一晃兩年過去了,金陵公子別來無恙?老朽在府外候的口干舌燥,可否上府中討杯茶喝。”
楚天陌不緊不慢的收拾著木幾上散落的棋子,似是自言自語般:“在府宅大門之外也能做到這樣,看來這老爺子的功力又精進了幾分啊。”
“本來以為‘漁陽清笙’早已絕跡,想不到如今居然還有人能用出這門功夫。”
楚天陌看著風靈羽微微點頭:“尊師主事普陀之時,此老便已然隱退埋名多年,難為你竟然認得。昔日威震天下的‘大內四扇屏’,如今卻僅余此老,另人唏噓啊。”
風靈羽似是看到新奇之物,滿是興奮之色:“原本以為只能在師父的典故文集中看到,想不到今天竟然親眼目睹。”
楚天陌似笑非笑的端起棋盤:“你倒是興致勃勃,可知此老是誰?”
“公子所說‘大內四扇屏’的典故,恕靈羽淺薄不曾聽聞。但此老身份地位比先前兩位還高,想來也只有當今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了。”
“此老姓夏名煜,字允中。金陵人氏,少年時便追隨洪武帝,曾經和文成公一起起草征討陳友諒檄文。在下少年讀書時常拜讀夏先生的詩文,只覺其文章比武功更要精妙幾分。”楚天陌招呼楚慈進入內廳,將手上的棋盤遞到楚慈手中:“去安排下吧。”
楚慈接過棋盤,點點頭,然后低聲說:“夏煜老先生地位顯赫,輩分極高。公子既然不見,依禮當親自撰帖致歉亦或者改約。”
楚天陌以手扶額:“對對,舊不理會俗事,連規矩都忘了。夏煜吾兄,見字如晤。牡丹樓不歡而散,弟常愧之。時逢府上有客不便相迎,失禮之處還望吾兄體諒。今夜,天陌擺酒故地,為吾兄洗塵賠罪。金陵,楚天陌。”
楚慈欠身告退:“喏。”
風靈羽注視著楚慈的身影隱沒在花徑間,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起身長揖,向楚天陌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楚天陌皺皺眉,對立在廳門之外的清兒招招手示意讓她進來,然后指了指風靈羽:“你家少爺先笑后恭,這是何意啊?”
清兒走到風靈羽身后立定,淺笑答道:“公子不畏權貴,瀟灑自如。名士風流令人心折,我家少爺拜服自是應當。至于少爺為何發笑,清兒不知,身為丫鬟也不敢多嘴發問。若是公子當真不解,何不直接問我家少爺。”
“好一條玲瓏舌頭,楚慈若是在此,真該讓他好好學學。”楚天陌用手指遙遙點了點清兒,旁顧而笑。
“公子過獎,楚管家做事得力,沉穩持重,大半個金陵都裝在心里,清兒哪有那樣的本事?”
楚天陌看著笑而不語的風靈羽:“想來風公子這是笑我撰貼迂腐,言語諂媚吧?”
風靈羽搖搖頭,面上閃過一絲狹促的神情:“我笑的是公子正值青年,居然口口聲聲向那老若妖精的夏指揮使稱為‘吾兄’!想來那位夏指揮使看到帖子后,神情定然精彩的緊。”
“夏煜老前輩與在下現在雖是官民之分素無往來,但兩年前有幸晤得一面。此老心胸廣闊,修為極高,不會這般小家子氣。”楚天陌無可奈何的看著風靈羽一臉揶揄的神情:“說起來倒是靈羽你讓在下好生意外,初時被一個鎮撫司同知亂了心神,輸了棋局。為何聽聞錦衣衛指揮使親至,反倒輕松起來。”
“起先聽聞掌管刑獄的鎮撫司同知出言不敬,唯恐錦衣衛來者不善要掀起波瀾。但轉念一想,公子不驚不亂,處之泰然,想來早有打算。”風靈羽笑言反問:“晚輩又何必庸人自擾?”
楚天陌微微一笑:“靈羽又言不盡然吧。”
風靈羽還以一笑:“先生又明知故問。”
楚天陌笑了笑,嘆息一聲:“妙人啊,妙人啊,好久不曾與人聊得這般暢快了。”
風靈羽拱手作揖:“靈羽也受教匪淺,今日公子另有要事,我也就不在這里久留了。改日定將再次登門叨擾,到時,還望先生不要嫌煩啊。”
楚天陌背過身去:“今日的牡丹樓滿是富貴霸道,想必無趣至極。不知靈羽可愿意陪我列席,席間聊聊風雅之事,打發時光呢?”
“先生都覺得無趣,何況靈羽?不過,若是先生在席間,想必別有趣味。公子先忙正務,靈羽不打擾了。”風靈羽不置可否,施禮告辭,拉著清兒徑直離去。
楚天陌轉過頭來,緩緩踱步到門口,目不轉睛的看著花木叢中那兩人漸漸模糊的背影,唇角滑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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