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多你這只小虱子也不要緊

　　農(nóng)村是沒有什么閑日子的，農(nóng)事總是一茬接一茬像接力賽跑，追得人喘不過氣來?！熬啪偶右痪?，耕年遍地走”，春耕忙完緊接著就是春插跟著來了；待到田里秧苗退黃轉(zhuǎn)青，地里油菜就熟莢；“雙搶”剛一完工，轉(zhuǎn)眼二季晚稻揚花灌漿，先是直直地挺著身子，繼而謙遜地羞赧地低下頭……

　　到了收割二晚的季節(jié)，山寨里就迎來了最美最浪漫的風(fēng)景，天又高又藍(lán)，簡單而空曠；稻子熟透了，滿田滿野翻滾著金色的波浪，把個小村寨張揚顯擺得富庶如遍地流金。也就是這個時候，凄苦的日子展露一回甜美的笑顏，把世代農(nóng)人騙得死心踏地往田里砸汗水。廣林沒了爹，他成了家里的主勞力，身子就隨了農(nóng)事連軸地轉(zhuǎn)，忙得沒有一刻的安閑，好在廣華還能幫他一點忙。

　　那日，兄妹倆在稻田里揮鐮大干。廣林直腰抬手擦汗之際，一回頭，看見圣基和靈芝也弓著腰在下丘田里割稻，他這才知道原來靈芝家的田和自己家的田是比鄰的上下丘。廣林見靈芝家的田比自家的大得多，圣基有了年紀(jì)做活就不怎么出勁，靈芝妹子一個年輕女子，充其量也就是個半拉子勞力，這么大的一丘稻田呢，他們這一老一少，這該割到什么時候才割得完啊。這樣想著，心里想去幫幫靈芝的念頭就按捺不住了。

　　他抬眼望了望自家的稻田，忽然直起身子對弓腰揮鐮的妹妹說道：“廣華妹子，手腳快點吧?！睆V華答道：“忙什么，慢慢割，這丘田不大，反正今天早收工?！睆V林就皺眉說：“你這么大的人了，心里就不曉得上點緊嗎？快點割完了，不可以還干點別的嗎？”廣華見哥哥不時直起腰往下面田里張望，又聽他說出這個話，早明白了他的心，忍不住翹起嘴回敬道：“你心里倒是曉得上緊啦，你上緊心疼別人，累死自家妹妹是不要緊的。”

　　廣林聽了這話，見妹妹識破了自己的心機(jī)，也有點難為情，笑道：“喲，廣華妹子，你也長大了，也想要人心疼嗎？可是自家的哥心疼你又有什么意思？我有許多男同學(xué)，一個比一個棒呢，哪天我邀幾個到我們田里來做活，讓你仔細(xì)挑一個人疼你，怎么樣？”

　　廣華輕扭細(xì)腰，回過頭來，秀氣的瓜子臉羞得艷若桃花，“呸”一口，瞪起一雙杏仁眼嗔罵道：“這也是做哥的人說的話？”廣林道：“這個話有什么說不得？不是說長兄如父嗎？就算做哥的張羅一個人心疼妹妹，那不也是正經(jīng)本份上的事嗎？”廣華直起身子，拿著鐮刀，叉手在腰間，甩頭說道：“呸呸呸！你再說，我丟鐮刀不干了！你今天就莫想去幫人家，累死她，讓你心疼個夠！”

　　廣林本要嘴硬，你不干就不干唄，你見我心疼誰了？少胡說八道！不怕惹惱了我挨耳刮子？轉(zhuǎn)念一想，妹妹已瞧破自己心事，這個妹妹向來最疼自己的，就讓她知道了自己喜歡靈芝也沒要緊，說不定她還能幫上自己的忙呢。況且他也生怕惹惱了廣華，她要真丟鐮刀不干了，他一個人割不完就不得去幫靈芝，心里也有些著急，忙陪笑道：“吃齋，廣華姑婆，哥不說了，你快割吧。”廣華“噗哧”一笑，倒又忙弓了腰干活。

　　廣華攢起勁來干活，那可不得了，一會兒她身后的稻子就倒了一大片，把廣林甩在老遠(yuǎn)了。她割完了一壟，見哥還在半途，忍不住直起腰回過頭來調(diào)侃：“哥，你心里曉得要上緊，手腳不會麻利點嗎？”廣林抬頭笑說：“喲，我做這活還真不如你，沒你麻利呢?！睆V華得意道：“我告訴你個法子，你心里想著你多干一點，有人就可以少干一點，保管你就麻利了?！?/p>

　　廣林這可捉到了妹妹的漏洞，大笑道：“哈，廣華，我知道你為什么這般麻利了。原來你想著你麻利點，將來你多做一點，就可以讓你心疼的那個人少做一點呢。唉，也不知道哪個混蛋有這福氣，真羨慕死你哥了?！睆V華沒得著哥的便宜，倒讓他又嘲笑一番，臊得面紅耳赤，急得從田里挖出一砣泥朝他哥砸去，罵道：“叫你胡說八道”。

　　說笑間，廣林田里的稻就割完了，兄妹兩人脫了粒把谷子裝進(jìn)蛇皮袋，一袋一袋搬到田塍，裝上了板車，活就算做完了?？墒菑V林卻又為難起來，這也沒個來由，去到下丘田里做活，不知靈芝爺女會怎么想呢。

　　正犯難，卻見廣華跳到田塍上，仰著脖子“咕咕”地喝了幾口水，抓起掛在脖頸上的毛巾抹了抹臉就跳到下丘田里，清脆地喊道：“靈芝姐，你們還有這么多??？我們割完了呢，天也還早，一起幫你們割完去吧?！膘`芝忙道：“不用啦，大忙時節(jié)，你家的活也多呢，我們今天割不完明天再來吧。”，連圣基也忙說：“不用不用，你家的活更重咧。”廣華說道：“你們客氣什么？這也不多了，拖到明天，又要拿家拿伙多費事，干脆今天一次上岸吧。”

　　廣林聽著兩位妹子銀鈴般的話語，心里舒坦得如行云流水。多虧廣華，有了她打了前站，自己下去幫忙也就順理成章了，一點痕跡也不露呢，廣林心里暗暗感激妹妹。

　　時光如龍溪水，緩緩逝去。日落西山常見面，水流東海不回頭，日子就是這樣在人們不知不覺的大意之中，悄然地?zé)o情傷逝。可是最凄苦最卑微的生命，也不會甘心在歲月的長河里隨波逐流，總要拼著全力把自己的情和愛、光和熱點燃，來照亮這一個個無情傷逝的日子。

　　那一日傍晚，廣林砍柴回家路過靈芝家菜園，見靈芝一個人還在鋤地，心下高興就放下柴火走到她園里，問道：“靈芝妹子，這么晚還在鋤地呢？”靈芝“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廣林也就不知底下的話該怎么說了，他心里著急，好容易得著這個機(jī)會，就這樣錯過嗎？忽然，他見靈芝常穿的一件碎花棉襖套在身上空空蕩蕩的，忍不住向她的臉上定定地盯去。只見靈芝廣玉蘭般豐潤的臉像被刀削了似的，越顯得下巴都尖了，廣林心里一動倒自然就有了話：“靈芝妹子，你最近怎么這般瘦呢，你家的活很重嗎？往后有什么活做不起，你言語一聲，我抽空幫幫你?！?/p>

　　靈芝自槿生走后心里就特別的煩，然而那個無名火也只能窩著，還能對誰發(fā)出來嗎？也不知為什么，她聽了廣林的這些話，倒好像找著了一個出氣的口子，驀然停歇了手里的活，扶著鋤頭站定了，扭過身子狠勁地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自己一身的虱婆沒水泡，你還要攬我的活干嗎？”

　　廣林聽了這話覺得自己的血液瞬時激情奔涌，全身的細(xì)胞也像睡熟的娃娃一覺醒來，頑皮地雀躍起來，他一臉興奮樂不可支地笑道：“我倒是一身的虱婆沒水泡呢，可你沒聽說過債多不急、虱多不癢嗎？靈芝，你用不著憐惜我，我多你這一只小虱子也沒有關(guān)系呢?！?/p>

　　靈芝聽了也不笑，倒像廣林惹惱了她，扶了鋤頭站定，揮手畫了個圈，板著臉賭氣說道：“不用憐惜么？那好，我這一片地都要鋤呢，你都幫我鋤了吧，整得細(xì)細(xì)的……”說罷扛了鋤頭就走。廣林弄不明白她為何生氣，莫不是自己的話唐突了她？心里驀然“突突”地跳起來，只得替她關(guān)好菜園門，挑著柴火擔(dān)子一閃一閃，跟在她身后回家。

　　過了兩天，圣基田里收工順便去菜園里轉(zhuǎn)悠一圈，見那片地早已整完了，地溝深深的，地壟又高又平，一小塊土疙瘩都沒有呢。他哪信靈芝做得出這般好的活，以為自己走錯了，莫非是進(jìn)了別人家的菜園么？定睛一看，這不正是自家的菜園！圣基頓時樂得眉開眼笑，回到家，進(jìn)門就笑兮兮嚷道：“靈芝啊，園里那片地你這兩天就鋤完了？喲，你倒真是出力了，那個地整得實在好，一壟一壟的平平整整，細(xì)得像面粉呢?！膘`芝聽了爹的話，心里“格噔”一跳，猛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也沒回爹的話，吱唔兩聲悄悄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