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知子莫如母啊,晴娥看出槿生有心在靈芝身上,這倒說對了。槿生到了大學安頓下來,頭一件事就是寫家書。他的心里,頭一個要急著寫信去的人,不用說就是靈芝了。
槿生有一肚子的話要對靈芝說,可正經寫起信來,卻又不知從何處落筆。好容易寫了一段,回頭看看又覺得不妥,揉了紙重寫,看看還不如先寫的好呢。槿生蹉跎了大半個晚上沒寫出個頭緒,心里禁不住煩躁。沒奈何,索性擱下這信不寫,想著先寫好了給爹娘和廣林的信,再沉住氣來從容斟酌著給靈芝寫,或許更容易呢。給爹娘和廣林的兩封家書倒是一揮筆就有了,但是,槿生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攤開紙,想到靈芝,又覺得文思被堵住了,這感覺就像費了千辛萬苦見到靈芝,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槿生呆呆坐著,思緒慢慢地就雜亂紛紛。就算寫好了信,怎么寄給她呢?靈芝躲著自己,也是要避嫌的意思。赤山寨那些長舌婦,撿著頭皮屑就要說成是信報的。現在自己冒冒失失寄封信給她,她們知道了,誰知要編排什么話說靈芝呢?山寨里的妹子,在男女事情上惹上了什么謠言,就跟失了身沒多少差別,那不把靈芝害死了嗎?這樣想著槿生就鄭重起來,續而又緊張起來,這一來不就沒法和靈芝通音信了?這還了得,靈芝不定要生出什么想法!就是自己這一份著急,也不知如何才能放下呢。他左想又想,忽然靈機一去動,何不就寫封信夾在給廣林的信中,讓廣林轉手給她呢?這倒是千妥萬妥的。
想出了好主意,槿生心下高興,覺得文思也順暢多了,好像要對靈芝說的話都涌到了筆尖。可他拿起筆刷刷寫上“靈芝你好”這幾個字,正想一瀉千里寫下去,忽然又覺得腦子卡了殼,倒像在學校做習題,想得好好的思路霎間丟失了。
他心里納悶,這是怎么了?沉住氣死勁想想,是了,自己和靈芝的關系,以前像赤山寨的溪水那樣自然、流暢。現在自己考上了大學,這便是在溪間筑起了一座壩,所以溪流就阻塞了。要疏通這座壩呢,那也不是一兩封信能做到的,還得慢慢來呢。如果急于求成,唐突了靈芝,說不定弄到事與愿違。這樣想著,槿寫信就不那么費勁了,他重鋪了信紙,像往常跟靈芝說話一樣寫去,倒是一氣呵成就有了:
靈芝:你好!
我離家前幾次到你家找你,你爹都說你去二姑家了。我開學的日子又到了,實在不及等你回來,只得先走了,也沒法跟你辭行。靈芝,你別責怪我好嗎?寒假回家我一定好好跟你道歉。我在大學的情況都寫信跟廣林說了,你讓他告訴你就知道了。你不用記掛著我,我這里一切都很好。等放了寒假,我回家一定帶你到鎮上去玩,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
今天也晚了,我就寫這些。你好好保重身體吧,再見。
郭槿生即日
槿生寫完這信,又在給廣林的信末尾添上一句話:“廣林,我另有一頁給靈芝的信,一同寄來,煩你轉給靈芝,就不要讓別人知道吧。”槿生把信封套了信,明日就寄了出去,心里的感覺,倒像赤山寨那件沒有辦妥的大事,有了一個著落。
過幾日,廣林就接到了槿生的信。他看到末尾的那句話,把另外折著的信箋也展開看了,心里就生出許多疑團。槿生和靈芝有點那個意思,他是知道的,雖然好像也沒有捅破那層紙,但是,既然槿生愿意給靈芝寫信,為什么倒要和自己的信套在一個信封里寄來,還要煩自己替他當信使呢?他就沒有什么私房話要和靈芝說嗎?他信中這幾句話,看去是平平白白的,卻又好像含糊著別的意思。若說是有別的意思呢,又好像要藏著不肯露出來。
廣林百思不得其解,驀地卻又豁然開朗。是了,槿生以前是有喜歡靈芝的意思,可現在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槿生還能說什么呢?不給靈芝寫幾句話嘛,未免太絕情;堂皇寄封信給她呢,又太招謠了,還會給靈芝惹來許多流言呢。赤山寨是經不得任何刺激的地方,槿生有什么不知道的?聰明的槿生就想出這么個法子,這就兩全其美了。
廣林看完槿生的信,就躺倒床上想心事。槿生是去到大海作波濤了,自己卻要長留溪間赤山寨,多么可憐啊!想到可憐,廣林就想起靈芝,這兩年,她可是花了些功夫和槿生慪氣的,寒假暑假槿生回家,常常見她不是煩了就是惱了。槿生愛吃酒釀湯圓,靈芝就把糯米磨了一遍又一遍,做成細細潤潤的湯圓招待他,連自己都跟著享了不少口福呢。如今她竹籃打水一場空,有苦沒處訴,這和自己狠狠地寒窗苦讀一場,到頭來還是回了赤山寨當農民有什么不同呢?沒想到這赤山寨里,還有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人呢。
廣林胡思亂想著,靈芝妹子的模樣就在眼前清晰起來。她有著嬌小玲瓏的身材,皮膚卻是曬不黑的苧麻白,常年四季細膩如脂;她笑起來,小小的臉蛋像朵盛開的廣玉蘭……稀里糊涂的,廣林似乎覺得有股山泉灌進了身體,把他已然開始風化的生命,滋養得草長花開。
廣林心里好像豁然打開了一扇天窗,在這赤山寨活一輩子也不壞呀。層林疊翠的大山深處,“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一年四季變幻著不同的風景;龍溪水叮咚跳下階梯的斷巖,永不停息奏著歡快的樂章;水田像明亮的鏡面,一層層從山腰直鋪向村外;小橋流水的村莊,一如世外桃源,牛羊雞犬在畫中行走,黃發垂髫的村人在畫里安居……好好活一輩子吧,真心向善何必遠朝南海,有心梵香此間便作西天。廣林的心,不知不覺竟像找到歸宿般的安穩了。
過了兩日,廣林田里做活歸來,看見靈芝在溪口洗菜,招呼道:“靈芝妹子,洗菜呢?”就下到溪里洗腳。靈芝小時候依著娘的教訓,對廣林槿生這些大崽俚都是哥哥相稱的,“槿生哥”、“廣林哥”甜甜叫著,就得著他們的許多照顧。長大后,靈芝難為情就不大叫了,卻又不慣改口叫他們“槿生”“廣林”,可是她也不犯難,見了面干脆把稱呼省了敞口說話。她聽到廣林招呼,“嗯”一聲,抬起頭說道:“你做活收工了?”廣林說聲:“是”又道,“哦,槿生給你來信了呢。”
靈芝的臉就紅了,小聲說道:“哪有啊,我沒收到。”廣林微笑著一邊掬水水洗臉:“槿生像開敬伯伯一樣會打算盤,他把給我們的信套在一個信封里寄來了,這就省了郵寄的錢呢。晚上我送到你家里去吧。”靈芝的心就嘣嘣地跳起來,倒怕廣林送信到家去,又會惹出爹娘許多話,就道:“別吧,還是我到你家去取吧。”說完,她還有點不放心,脹著紅臉囑咐,“你可別跟五娘嬸嬸和廣華她們說。”廣林大笑道:“哈,你可真有福氣,我娘被我母舅接去治病了,廣華也陪她去了呢。”靈芝的心這才妥貼了。
晚上靈芝撂下飯碗,就往廣林家里去。廣林見了靈芝,對幾個小弟妹說:“出去玩吧,剛吃了飯,撐壞肚子沒藥醫。”幾個孩子就雀躍出了門。廣林把靈芝帶進房,拿出信來給她看。
靈芝打開信,看了兩遍,狂跳的心就慢慢平靜下來,像見了槿生的面、和他說了話一般舒坦。槿生寫的信,和他平日說的話是一樣的。槿生和靈芝相好,他們也愿意背了人說話,可他們背地里說的話,也沒有一句是不能讓別人聽到的。別人聽到了,也不會明白那些平常話里的含意。就像這封信,靈芝一看,就明白了槿生的心。槿生走后,靈芝也在盼著他來信,可又害怕他的信寄到村里惹出許多閑話。沒想到槿生隔著幾百里也能明白她的心,想了這個妥當法子解了她的難。槿生和靈芝的友誼,就是這么簡單又奧妙,平白又甜蜜。
靈芝看信,心境如雨水洗過的天空,無比的清新爽凈。可是想到爹和自己說的那些話,烏云就飄進了心間,把清新爽凈的天空掩映了。再看看槿生的信,那些真切的話也變得虛渺了。她的手就微微顫動起來,廣玉蘭般的臉上便籠罩了蒙朧的憂愁。
廣林看著靈芝暗然神傷的樣子,惺惺相惜替她難過。他見靈芝失神許久,忙問道:“靈芝妹子,你有什么話要對槿生說嗎?你也可以寫一封信回他呢。”靈芝想想,這要到家里寫信,爹知道了一定又有話說,還讓他不放心呢。況且自己也說好不去沾粘槿生的,再說就是回信,那又寫什么話呢?自己平日見了槿生,心里有話也說不出的,每每倒要槿生替自己說出來。她沉吟許久,才說:“我也沒有什么話對他說,還是不用回信吧。”廣林聽了更覺可憐,就道:“這怎么行呢,你不回封信給他,不讓他懸著心嗎?”
靈芝為難起來,猶豫半日仍沒有主意,見廣林等著她回話,就道:“還是不寫吧,我幾年沒拿筆了呢,我的字也寫得雞腳丫似的,難看死了。”廣林忙笑道:“那怕什么,槿生還能笑話你的字寫得不好嗎?”
靈芝想想還是說不寫,好像為難至極。廣林心思一動,說道:“要不,我幫你寫吧。我寫好給你看,你覺得行就行,你覺得不行呢,我就按你的意思重寫,好嗎?”靈芝正沒有主意,有人替她了結這個事也未嘗不可,就說:“那、那你就寫寫看吧。”廣林就找出紙筆,鋪開了問道:“你說吧,要寫什么話?”這又問住了靈芝,她知道要寫什么話,還會這么為難嗎?考量半天,說道:“你就照他信上的那些話,隨便寫幾句答應他吧。”
廣林見靈芝也說不出個規范,凝神片刻,刷刷寫起來,一會就有了:
槿生哥:你好!
來信收閱,你出門沒跟我辭行,那是我沒在家,我不會責怪你的,廣林也說那可不能怪你呢。你在學校的情況廣林都告訴了我,我全知道了。你寒假回來,我一定和你到鎮上玩,廣林前日還說到,我們三個人很久沒在一起開心玩了,等你回來要到鎮上瘋玩一場。我在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掛念我,也不用掛念廣林。
我就寫這些,你也好好保重身體吧。再見。
靈芝口述
廣林代筆
廣林寫好信送到靈芝面前,說道:“你看,這樣寫行嗎?”靈芝把信拿在手里,玩味許久才說:“我覺得有些不妥呢。”廣林心里就忐忑起來,忙問:“哪里不妥呢?你說。”靈芝想想,還沒說話,臉已經紅一陣白一陣了:“這個‘哥’字,你別寫吧。”廣林淡淡一笑:“這為什么?你不是常叫他‘槿生哥’嗎?”靈芝含羞道:“叫是叫,可寫信,我不想叫。”廣林就好奇:“這就怪了,當面可以叫,信上怎么就不能叫呢?”靈芝低頭說道:“我、我現在不想和他太親熱……”
廣林聽了這話,心里一動,臉上的笑容就縱情地舒展開來:“哦,是這個意思啊?那這個‘哥’字就更少不得。我告訴你吧,有了這個字呢,雖說是顯得親熱,卻像廣華叫我、槿花叫槿生一樣,怎么親熱都不礙事的。沒了這個字呢,看去是不那么親熱了,但是卻離你不想表達的那個意思更加接近了呢。”
靈芝被廣林這么一說,心里著慌,臉上火辣辣的,身子也像坐在火炭上。本來她還認為信上只有幾句話卻處處拉扯上廣林,這也不妥當。可現在她就忘了,一心想著要把這張臉藏到哪兒去才好,也顧不上許多了,隨便含糊了兩聲,就起身跑出去了。
廣林見靈芝臉上著火似的跑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的悲痛苦楚頃刻全沒了。就好像舞臺上演戲,哀傷的節目演完了,另奏了歡快的曲子,人就不由得快樂起來。他疲憊不堪的身子里驀然生出一股豪情,好像全身都飽脹了力量。他把這頁信連同自己早已寫好的回信,套到一個封里,也等不及明天,立馬就出門,丟到村口的郵件筒里給槿生寄去了,心里充滿著莫名的喜悅和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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