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情自古傷離別

　　到了中午，喝酒的客人陸續到齊。槿生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就是沒見靈芝。他放心不下暗中托了廣林去請，一會兒廣林同梅英來了，卻沒有靈芝和他爹。槿生心里納悶，但又要忙著待客，分不開身來過問。再說當著許多人的面，特別的動問靈芝也要惹人開玩笑的，他就只得把這事擱在心里了。

　　晚上客人散盡，槿生心里再擱不下這事了。他趕緊跑到靈芝家里，推門進去，見圣基夫婦坐在廳里編草鞋，只沒有靈芝在，更覺奇怪，便笑問：“伯娘，靈芝妹子呢？怎么今天她沒過去喝酒？”梅英不敢自作主張回話，抬頭望著丈夫，圣基就張口替她答話：“哦，靈芝去她二姑家了。她二姑家蓋房，煩她去幫忙煮幾天飯呢”。槿生心里就狐疑開了，怎么從沒聽靈芝說起二姑家蓋房要煩她去煮飯的事呢？就算要去，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要今天去？就算一定要今天去，靈芝也該跟自己說一聲啊。

　　槿生不得主意，楞在圣基家的廳里。圣基夫婦也沒招呼他坐，好像冷冷的，與平日的親熱迥然不同了。槿生更覺事情蹊蹺，只得又問：“伯伯，靈芝妹子她哪天回來呢？”圣基淡淡說：“那可說不準，誰知道她二姑家哪天蓋好房子呢？”槿生就有些明白了，倒不好再問什么，只得“哦哦”兩聲就退出門了。

　　槿生走后，梅英心有不舍，轉動著眸子對圣基說：“依我看啊，槿生這個崽俚，倒不像是心浮水性的人……”圣基沒待她說完就煩躁起來，沉臉道：“我看你就是心浮水性的人呢！你知道什么？滿腦子的癡心妄想！快六十歲的人了，也吃了些鹽米在肚里，還不如靈芝明事理！人家說栽花傍坑、養女看娘，還好我們靈芝倒不像你呢！”梅英得著丈夫數落，聽他的話，倒像是爺女一條心了。那就罷了，還說什么呢？

　　槿生從靈芝家回來心里慢慢理出頭緒，靈芝躲著自己，那是她自尊自愛的意思，她認為現在和自己不在同一個層面了，就毅然地退場。多么本份可敬的妹子啊，槿生心里禁不住嘆服?？墒撬屑毾胂耄瑓s又忍不住埋怨起來：你這樣毅然絕然地退場，你就不問問我的心思嗎？我的心思可仍然和從前一樣呢，難道因為考上大學就變心嗎？你竟然把我想成了那種人，可不我們從前白要好了嗎？他心里一會嘆一會怨，覺得靈芝越是這樣明理高潔，自己就越是敬重她，倒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馬就飛去見了她，把自己的心思剖白一番才好呢。

　　槿生天天盼著靈芝回家，可是直到他去開學的這一天，靈芝都沒有回來。他急得七竅生煙，可是又一籌莫展。他終究只得走了，但他千真萬確還有一件大事落在這赤山寨沒有辦妥。他分身無術，就只得把心留下了。

　　那天是廣林送槿生下山到鎮上坐車的，廣林替槿生背著行禮，兩人邊走邊談。槿生心里酸酸的，替廣林萬分難受?？嚯y的往事，少不得又在腦中上演。

　　高考前夕，他和廣林都攢足了勁，拼著命地看書復習，準備向高考發起最后沖刺。突然有一天，學校接到赤山寨打來的電話，說是喻廣林的爹在田里干活遭雷擊死亡，要廣林趕快回去呢。廣林得了這個噩耗，也像是遭了雷擊，登時就昏了過去。醒過來后，他咬著唇一言不發，像是傻了。

　　槿生含淚搖著他的臂膀說道：“廣林好兄弟，你一定要挺住。我和你一起回去，料里完事，我們再回來”。廣林卻搖搖頭說：“不，槿生，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你好好復習，別分了心。我們倆個人，現在就要分手了，你一定要好好考上去?！闭f著，他竟然笑了笑，“在我心里，你考上了就和我自己考上了是一樣的呢?！睆V林那個凄慘的笑，令槿生裂心似的難受，他搖搖頭說道：“不，廣林，我一定要和你一道回去！你遭了難，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去幫你的忙?！边@時，廣林的眼淚才流了出來，他抓著槿生的手說：“槿生，赤山寨那么多人，還會少你這一雙手幫忙嗎？你好好看你的書吧，別跟我倔了，從小到大，你哪回倔贏過我呢？你若要回去，我就不回去了，看你回去怎么幫忙吧?！遍壬罱K沒倔贏廣林，只好讓他一個人回去了。

　　過了好些天，廣林還沒有返校，槿生就急得直跳。他就向老師請了假，要回去赤山寨找廣林。老師也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喻廣林拉回來參加高考，喻廣林那可是學校里一等一的高才生呢，老師自然也舍不得他流失了。

　　那天槿生回到赤山寨，已是黃昏過后，他連家門都沒進就直奔廣林家。廣林的大妹廣華見了槿生，一把就拉著他哭跳：“槿生哥，求求你，把我哥拉回去上學吧！我求你了，槿生哥，我都不想活了！嗚嗚嗚……”廣林的四個小弟妹聽到姐姐的哭聲從各個角落跑出來，最后，五娘也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從廚房蹭出來。槿生看著這一窩子戴著重孝的人眼淚潸然落下，他喊了聲：“五娘嬸嬸……”就泣不成聲。五娘一向身體不好，如今的臉色更是青黑得像死人一樣，在黃昏沉暗的光線中鬼魅般駭人。

　　槿生忍住哭，急問：“廣林呢？他在哪？”五娘咳了一聲，淚如泉涌：“田里干活去了。這崽俚，送他爹上山后就天天下田干活，一天也沒落下，誰勸他上學，他就跟誰發氣，好像人家教他去死呢。槿生啊，我真是沒活路了……你晚才叔沒了，這要再毀了廣林，我靠籬籬倒、靠壁壁倒，這還怎么活呢？”

　　這時，正好廣林掮了農具回家，聽到娘后半句話，在屋外沒好氣喊道：“娘，你又在向誰訴苦呢？這‘毀了毀了’的經要念上多少遍才夠呢？你就不怕我聽著煩？”他一邊說，一邊就跨進屋里來。

　　廣林見槿生坐在家里，倒是沒料到，脫口喊了聲“槿生”，臉就變了，皺眉道：“槿生，還有幾天就考試了，你不好好在學?？磿芑貋砀墒裁茨?？你忘了我跟你說的話嗎？”槿生思忖片刻，說道：“廣林，你什么話都不要說了，從小到大我從沒倔贏過你，這次我一定要贏你一回。這樣吧廣林，你要是回去上學呢，我們明天一同回去，你要是不去呢，我也不去了，我們就結伴在這赤山寨做好兄弟吧?！睆V林聽了這話身子一怔，他想了想，拉起槿生的衣袖，說道：“到我房里說話吧，我現在真怕聽見她們啼哭，這比不上大學更要人命呢?！?/p>

　　兩人進房坐定，廣林問槿生道：“來，槿生，我問你，就算我跟你回去考上大學，哪個大學不要錢去上嗎？”槿生忙道：“你放心，老師說了大學里對貧困學生有照顧呢?！睆V林點頭說：“知道。我再問你，大學對貧困學生怎么照顧？不要學費，還不要飯錢么？也罷，就算學校發特等助學金給我，讓我白吃，可哪個大學還肯替我養活這一大家子人嗎？我娘你也看見了，她撐得起這個家嗎？”槿生被廣林這么一問，還真是答不上話來了。

　　這時，廣華“吱”地推開門，跳進來鼓著臉說道：“家里有我，我撐得起這個家?！眱扇说哪抗饩娃D向她，廣林苦笑道：“你撐得起家嗎？好，現在也不是深夜，你跑一趟集鎮給娘買瓶藥回來，我就封你幗國英雄讓你撐著這個家！”廣華說聲：“我就去！”扭頭便跑，槿生忙拉住她，笑道：“好了好了，別逞強了，待會路上被野貓嚇壞了，不還得你哥替你買藥嗎？”槿生看著廣華稚氣未脫的臉，問道：“廣華十幾歲了？”廣華氣乎乎答道：“十七了，還不夠大嗎？”廣林故作驚訝道：“喲，廣華妹子，你這些天總是在我耳邊念叨夠大了夠大了，是不是想讓我作主替你說婆家呢？”廣華臉上倏地飄上紅云，“呸”一口，摔門而出。槿生廣林忍不住，倒是在這苦難深重的時候相視而笑了。

　　這一夜槿生和廣林說話到天明，第二天，還是槿生一個人流著淚返回學校了。

　　“槿生——”廣林的叫喚，把槿生從回記憶中拉回?，F在這對好兄弟，走在槿生出山上學的路上。槿生見訪廣林就要和自己分別了，可以想像往后他待在這赤山寨里耕作勞動同，心里會多么落莫難受啊。

　　槿生想想就替廣林難受，默默走了一段路，忍不住說道：“廣林，好兄弟，千萬不要放棄了自己的理想，無論如保你要答應我，明年一定要參加高考。廣林你知道嗎？你天生就不屬于這赤山寨的人……”廣林聽了這話，“卟哧”一笑：“得了槿生，別說傻話了，我天生不屬于赤山寨，那我屬于什么地方呢？你看我想考大學離開這里還不成呢，老天爺都要把我從陣上拉扯回來，這說明我注定就是赤山寨的人，插翅難飛呢?！遍壬宦?，停下步子，拉著廣林的胳膊，認真說道：“不！廣林，你相信我的直覺，這赤山寨絕對絕對留不下你！老天爺也拉扯不住的！你的相貌、你的氣質、你的聰明機敏、甚至你的言談舉止、你的一切的一切都跟這赤山寨不調和。廣林，我有時會胡思亂想，別要你是遠方一顆浦公英的種子，被一陣什么罡風吹落到這赤山寨來了……”廣林聽了槿生的一番癡話，見他臉上一臉的傻氣，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說道：“這倒有趣，往后連我也要胡思亂想呢，別要我真是哪處良苑仙園的一顆種子呢！”槿生哪有心思跟他打趣，越加真摯道：“槿生，你別以為我說體面話，這些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們倆人非得有一個留在這寨里，我愿意那個人是我。真的廣林，如果我能替換你留下來，我一定二話不說的。廣林你信不信呢？你要走出這山寨，出息和作為一定比我更大，所以你出去比我出去更有意義，所以你一定不能放棄，明年一定要再考……”

　　廣林聽了這知，心里涌起一陣暖流，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如此看重自己，這是多么難得。但是廣林究竟爽氣，覺得自己遭著大難的人都已經挺過來了，不明白槿生為什么倒還這么放不開。他不愿意槿生帶著這種心情去上學，略想了想就說：“你這些廢話說了兩個月了，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槿生，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這人從不多愁善感的，以后我在這赤山寨里也會過得很快樂，你真不必替我難受呢。槿生啊，實話跟你說吧，明年我也不會去考的，考上了，我也念不成。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人生世上功名利祿都自有定數，不是自己努力就能得到的。什么理想抱負我都不想了，往后就在這赤山寨里打點養老攜幼、妻財子祿之事吧。”說罷他自己就笑出了聲。

　　槿生聽了這話卻怎么也笑不起來，急著要反駁他。廣林知道槿生要說的無非是那些話，忙道：“得了，槿生，收起你的娘娘調好嗎？男子漢大丈夫的，總說那些話多沒勁。我求求你尊重尊重我，別再說那些話了，好嗎？槿生你說些話安慰安慰我，鼓勵我在這赤山寨好好活，好好地做一個農民，我倒是更開心呢?！?/p>

　　槿生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了，只好暗暗里往肚里吞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