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凰飛，有人歡喜有人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的門還開得很窄很窄，不像現在這般敞開門擴招，因而文憑的含金量也很高很高。上江縣老牌省級重點中學上江一中，每年千余名應歷屆畢業生，能有百把人考上大學中專，校長就可以安心睡大覺了，學校的升學率在全市排名就保得住前三甲。

　　那一年，郭槿生就是在這樣的行情下，以應屆生的身份考取大學本科的。

　　郭槿生是九嶺山脈腹地上江縣龍溪鄉赤山寨人，在他之前，全鄉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這個喜訊傳來，龍溪鄉就沸騰了，赤山寨更像炸開了一個空前絕響的喜爆，人人都被驚著了，平日有氣無力流淌的血液這就漲了潮，奔涌起來。

　　郭槿生的爹爹叫郭開敬，解放前念了幾年蒙館，就成了赤山寨的一個文人。他早年在村里當會計，落了個“鐵算盤”的美名。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村里不要他當會計了，他就把精過鬼的算盤打到過日子的每一件事情上。村里沒人算得過他，大伙就生他的氣，送給他一個“開尖鉆”的綽號。“開尖鉆”有福，養下五男二女，他的老婆晴娥，就成了全村人辦婚嫁喜事必請的喜娘，釘被子、封箱籠、發嫁奩之類的事情，非她莫屬。誰不想沾沾她的福份，圖個吉利彩頭？現在實行計劃生育，不必五男二女，只要頭胎得男也就可以了。

　　郭槿生是郭開敬的三子，由于山寨孩子入學晚，年紀已有二十歲了。他在龍溪鄉開了頭炮金榜題名，這可把他爹樂壞了。五男二女也算不得什么福份，有一個大出息的兒子那才叫做可心呢。郭開敬一高興，尖鉆的心胸就豁然大開，兒子上大學，他破天荒大大破費了一次，把親戚鄰里族人都請到家里擺了十幾桌餞行酒。還請了吹鼓手，從早到晚整整熱鬧了一天，把他心里的喜樂之情，彌散到赤山寨的每一條山折皺里。

　　那天賓客們喝得酒酣面熱，少不得向他道賀：“開敬啊，槿生沒口沒嘴，姑娘般的一個人，誰知卻是塊大材料！真是恭喜你啊！恭喜恭喜啦！”開敬樂得暈頭轉向，一時忘了謙虛，文皺皺說：“這是《曾廣賢文》上有說法的，‘為人不語真君子’嘛，大家同喜同喜罷”。槿生聽了這話，急得把爹拉到一旁悄悄說道：“爹，人家《曾廣賢文》說的是‘酒中不語真君子’，你可莫亂說啊”。開敬卻笑道：“嘿，管它呢！反正像你這樣沒口沒嘴不言語的，準是真君子呢”。槿生沒有辦法，只得由他亂說去。

　　開敬家熱鬧的這天，赤山寨的每一個旮旯里都塞滿喜慶的音樂，卻把村里另外兩家人的心痛和失落渲染到極至。心痛的那一家，現在只能說是五娘家了，因為五娘的男人喻晚才在春天遭雷擊死了。晚才生前與開敬最要好的，五娘與晴娥也姐妹相稱幾十年。但是這天五娘卻沒有出席開敬家的喜宴，她躺在床上，心被傳來的喜樂揉搓得粉碎。

　　五娘的長子喻廣林只比槿生小兩個月，和槿生從小學一路同學到上江一中，從來都是廣林的成績比槿生棒的。五娘還記得去年，有位算命先生來到寨里來算命，那先生古怪得很呢，不光命算得嚴絲合逢的準，連收費也收得古怪。他給大人算命，每位最多只收三毛錢，如果命主八字不太好、福份少了些，他還主動優惠到兩毛一毛，遇上那命苦到極點的，他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算了算了，不要錢不要錢，就算我給你算去點晦氣罷。”可是他給細崽算命，卻是每位三塊，分毫沒有價錢可講。山寨里人世世代代日子過得苦，誰不把出頭的希望寄托在細崽身上？誰不想給崽女算一算呢？但是，算一回命三塊錢，這也太貴的吧？圍觀的大群男女，都把手插在衣袋里，可是終究沒有人舍得掏出三塊錢來問一問自己崽女的前程。后來，就有人泄氣自嘲，說是我們流鼻涕淌口水的伢子，有啥好算的？長大了橫豎都在這山寨里作田當農民！要算就給槿生、廣林算算吧，我們寨里就出了這兩個高中生哩，算算他們將來能當多大的官？也好給我們寨里人長長臉、爭爭光啊！聽到這話，立馬就有人竄掇晚才夫妻和開敬夫妻：是啊是啊，槿生伢子和廣林伢子才值得花三塊錢算一算呢，我們寨里就出了這兩個人尖兒……誰知算命先生聽到這話，眉一皺，嘴一扁，說道：“天地生人，從古到今都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多大的平原大川都只能出一個人尖兒的，這要出了兩個，那不用說了，一個是諸葛亮，另一個準就是周瑜了……”當時五娘心里就“格噔”一跳，她當然希望槿生和廣林都是諸葛亮，可要真像先生說的那樣，一個瑜一個亮的，她倒是想算一算，到底誰是瑜，誰是亮？只因她口袋里實在拿不出三塊錢，也只得罷了。后來，她轉念一想，這也不用算了，廣林和槿生從小一起長大，無論身坯勞力、頭腦機變、還是在學校里讀書的成績各方面，一向都是廣林比槿生略高一個碼子的……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到了今年春天，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晚才也舍不得歇這一天工，照例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下田干活，突然被一個振天響的雷公奪去了性命。廣林就因為爹的亡故，不得不在高考前輟學了。現在聽到開敬家的喜樂，五娘的魂魄還能在身上嗎？因而五娘不去開敬家喝酒，開敬夫婦倒是很能體諒的。他們看著廣林在自家幫著辦喜事，忙上忙下，也很替這個崽俚難受，不過為自家兒子的喜事忙著，沒功夫表達出來罷。

　　為槿生考上大學感到淡淡失落的那家主人，是郭開敬遠房的同宗兄長，他的名字叫郭圣基。圣基和他的老婆梅英膝下無子，只生得五朵金花，前面四朵金花都已出嫁了，身邊只剩下小金花靈芝，年方十九歲，出落得明眸浩齒，是赤山寨的一塊招牌呢。平日里圣基與開敬挺合得來，相處得比親兄弟還好，可是這回開敬為槿生做餞行酒，圣基卻沒有單獨送賀禮，只是出了點錢和鄰居搭在一起，算是湊了個小份子。而且酒席上圣基父女都沒露面，只打發梅英點了個卯。

　　郭開敬是靈透絕頂的人，還能不明白圣基的心思？無非是槿生考上大學，靈芝就配不上他了。哼！這叫什么事？難道槿生為了要做你家姑爺，倒不要自己的前途和出息了？開敬少不得對圣基的小心眼生氣，把平日要好的心都淡了許多。

　　圣基自從得了槿生的好消息，心里就像塞入了一塊鐵。他倒不是有什么小心眼，人家得著這樣天大的好事，自己還能有什么不該有的想法嗎？他是怕自己的女兒靈芝不曉事，到這會還存著什么癡心妄想呢。靈芝和槿生自小和氣，似乎天生就是一對人兒，圣基看著槿生長大，也喜歡槿生沉厚實在，倒是一個難得的好崽俚。最可喜如果靈芝能嫁在村寨里，他們老倆口也可以有個依靠了。所以靈芝和槿生要好，圣基也就含糊在心里。可現在槿生成龍了，靈芝還配得上他嗎？別鬧到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膻，那就不值當了。可靈芝還是個小姑娘，與槿生的關系也沒有過明路，做爹的人也不好對女兒直說什么，倒別把沒有的事情挑出來呢。但這個道理總得讓女兒明白，總得想個什么法子把女兒的癡心念頭暗暗掐滅了。

　　開敬家擺酒的頭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梅英在飯桌上興興頭頭對圣基說：“明天開敬家為槿生做酒餞行，我們送多少賀禮呢？嘿，槿生那崽俚，真是不錯！要不我們就多送點，賀喜賀喜他罷？”圣基皺眉瞪梅英一眼，心里嘆道，這女人多大歲數都是頭發長見識短，連她還做著美夢呢，何況靈芝！

　　他瞟了瞟埋頭吃飯的靈芝，淡淡地應著老婆的話：“山羊娶親有猴子什么事？這又用得著你加什么勁呢？你拿點錢和鄰居們搭在一起送去，有個心意就得。”梅英一時沒弄懂圣基的意思，心想自家和開敬家關系這么好，怎么能像旁人一樣湊個小份子呢？她揚起眼剛要反駁老公的話，可圣基根本就不給她羅嗦的機會：“明天你一個人去喝酒吧，我送靈芝去她二姑家住幾天。她二姑蓋房，多久就托人帶信來要靈芝去幫她做飯呢。”梅英這才有些明白圣基的意思，也就不作聲了。

　　靈芝自然曉得爹的心思，哪里用得著爹說這些咸淡話？自從得了槿生的喜訊，她心里就像煮著一鍋水，沸了又涼，涼了又沸。要說是喜呢，那當然是喜，槿生有出息，她還能不喜嗎？可是她又覺得這個喜有些不貼肉不貼心，倒像是隔壁鄰居家的喜呢。她聽了爹的話心里更加空落落的，便丟下飯碗進房間去了。

　　第二天早飯后，開敬家的鼓樂響起來，圣基心里就著忙。昨晚飯桌上，當著女兒說了那些話，可她也沒吭氣，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在家里進進出出了好幾趟，倒覺得那鼓樂的聲音擾人，要耳不聽為靜呢。他想了想，便叫靈芝同自己下山去二姑家。靈芝仍沒吭氣，只板著臉收拾了幾件衣服，站到爹自行車旁邊。圣基就趕緊推車出門，讓靈芝坐在后座上，逃也似的離家而去。

　　圣基見靈芝眼眶紅紅，知道是一夜沒有睡好，就替女兒心疼。到了半路上，他實在忍不住，略回過頭說道：“靈芝妹子，你心里的事爹明白；你心里難過，爹也替你難過……妹子，有些事情是沒辦法的，你心里一定要把持得住。如今且不說槿生心里什么想法，你看你開敬叔那么一個尖鉆人，算盤打得最精的，他肯讓槿生吃一點虧嗎？”靈芝聽了爹的話，知道爹是心疼自己，倒不想讓他太擔心，說聲：“爹，我知道。”聲間就有些哽咽了。

　　圣基還不放心，又說：“靈芝妹子，許多事爹是看透的，你看我們村長家的二美子，不就是選到鄉里放了個電影？他還就把家里的對象踢開去了呢！爬到田塍上的人，誰還愿意下田喂螞蟥？靈芝啊，我的意思，現在你自己心里要平平整整的，便是槿生有什么話給你，你也不能放在心上呢。他還是個崽俚，還沒有定秤星的，你可別弄到壞了自己名節沒得個結果，那就把自己害慘了。”

　　靈芝心里一酸，啞聲說道：“爹，你放心吧，我知道的”。圣基就嘆口氣道：“真是好妹子，你這樣想爹就放心。現在我們別去沾粘他了，省得自討作賤，曉得嗎？”靈芝在爹的后背點頭：“我曉得，我不去沾粘他了。”圣基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心里嘆道，靈芝可真是懂事的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