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飛越太平洋
蘇泰達正在飛越太平洋上空的飛機上。身體漂浮在涌動的晨光熹微中。白色的云團你追我趕,飛機在上面不動聲色地滑動。昨夜,當然不是剛剛過去的黑夜,而是更早的一個黑夜,在紐約第五大道的酒店里,蘇泰達在溫水浴缸里泡了十五分鐘,身上的疲憊仿佛逐漸溶解在水中,體力昂奮越來越像一股有形的激流在體內奔竄。他一躍而起,對著大鏡子,望著自己健美的體型,一種向前奔跑的愿望油然而生。田徑場上哪有裸體運動員,他想起古羅馬時代的角斗士,而他面前的對手不是有形的猛獸,而是無形的猛獸。他總覺得自己有一種出手的念頭在心中奔突。就算這幾天同美國投資公司的見面洽談,沒什么立竿見影的效果,他并不氣餒,他相信自己還不到氣餒的時候。
就在他剛剛要睡著的時候,手機的鈴聲響了。他出國時把手機的鈴聲換成義勇軍進行曲,他不是矯情,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做。在紐約的深夜,突然響起這支嚴肅而又振奮人心的樂曲,仿佛要把夜的沉寂震碎。蘇泰達伸手按了鍵,樂曲聲戛然而止,是鄭宏倫打來的。
什么事,這么晚了。上海正中午呢。大事不好了。這種驟然臨之的事,早在蘇泰達意料之中,他說,你慢慢講,沉住氣。法院來了傳票。我們沒欠誰的帳,他們有沒有搞錯。不是財務糾紛,比這個更嚴重。什么事,你說吧。生命春口服液吃死人了。死者家屬告到法院,法院來了傳票。有這種事,是不是法院弄錯了。查過了,沒錯,是生命春口服液。蘇泰達扭亮了電燈,他環顧了整個房間,買來的一對芭比娃娃正在朝他笑呢。他心想真夠搞笑的,生命春口服液這么可能吃死人。他對鄭宏倫說,你通知杜志銘,搞一個危機公關方案。眼前的事你先對付。我明天早上就趕回上海。噢,還有你約一下法院院長和庭長,找個時間我同他們吃個飯。
他訂的機票是上午十點半的,直飛上海到達時間也是上午,估計還有不足十五小時,他就能到達公司。一切都會重新回到自己掌控之中。
行李箱已經理好,就放在門口。剛才他摸著那兩個限量版芭比娃娃蓬松的頭發說,帶你們去中國了,那里有好多美景等著你們。輕輕放進一個硬紙盒,不讓她們被擠著。
在機場候機廳咖啡座,他掏出手機,給投資公司的經理打了電話。好不容易托在華爾街工作的朋友找到這個人,約會見面,卻是求人的人不能履約了。蘇泰達心中總感到抱歉,拿著手機,他想該如何向他表達歉意。其實此事幾乎是人力不可抗拒,只能如此,別無選擇。史密斯先生接受了蘇泰達的道歉。蘇泰達邀請他過些時,方便的話,到上海來,還可以實地考察一下。
過安全門的時候,手機響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樂曲聲把不遠處一個美國佬嚇了一跳,也許他偶爾在看電視新聞時聽過這個旋律,但此時響起,還是讓他一驚。美國佬朝蘇泰達聳了聳肩膀。待到登機口前的休息區坐下,蘇泰達掏出手機一看,是王雪晴打來的。這位女副教授真夠朋友的,他來美國才幾天,就來了電話。你好,我在機場登機口前,這么晚了你還來電話?你們公司出事了,我有事去公司,看到一堆人和鄭宏倫在吵,說是生命春口服液吃死人,“好啊,該來的都來了。”蘇泰達在心里對自己說。沒事,我不正趕回來嘛。鄭宏倫已經來過電話,我請他先對付一下,事情總會逐步解決,怎么樣?你手上的課題做得怎么樣?你還有心思問我的課題,工作的事要緊。公司的事要緊,并不意味著課題的事不要緊,生產關系如何與生產力相適應,如何在今日社會中孕育明日社會的新因素,特別是在生產關系方面。你也好好琢磨琢磨。我正在收集資料,你放心。你給我的任務我會抓緊完成,只是公司的事……先不說公司,還講剛才的話題。生產關系不可太超前,不可人為設置,過去的教訓太深刻了。但生產關系新的萌動,卻應該作為未來社會的新因素緊緊抓住。
蘇泰達自己都不明白,在美國明朗的天空下,為急事正趕著回國,還會同王雪晴討論這個人們現在不感興趣的問題。他抬眼看了看大玻璃墻外,只有幾朵白云飄浮的天際,有飛機正在起落。好了,要登機了,我們很快就會見面。見面再找個時間細談吧。王雪晴還要說什么,蘇泰達催她收線,王老師,就這樣了,再見。
上了飛機,蘇泰達正要去關手機,手機卻響了。是田維舟打來的。田維舟在電話里大喊:“蘇泰達,生命春口服液吃死人了,我要退股。”奇怪,他是怎樣知道這個號碼的。蘇泰達在臨出國前,讓秘書買來一個新的電話卡,這個號碼只有三五個人知道。會不會是鄭宏倫讓他逼得走投無路,只好給了他。看來上海公司面對的情況比原來估計的要復雜些,不能就事論事做危機公關,只關心口服液本身引發的事件是不夠的。你看股東不也來鬧了。蘇泰達說,口服液不會有什么問題,吃死人一定是誤會。你是公司的老人,這個時候要同舟共濟,可別添亂。田維舟在電話里還是大喊大叫。這時他仿佛看到田維舟在那里暴跳如雷的樣子。這個老板真是個目光短淺,蘇泰達在心里說。
生命春口服液的方子是爺爺從湖北老家帶出來的。當年西路軍被打散時,同馬步芳匪軍有一場惡戰。爺爺大腿中了一槍,一瘸一拐被追到懸崖邊上,背向無底深淵,怒目圓瞪,看著那些年齡和自己相仿的敵方士兵,已經沒有退路,只好縱身一跳,掉到崖底,昏了過去。待他醒來,大雨剛過,山谷里槍聲已經沉寂。身上的紅軍服已經被枝椏亂刮成布條子,爺爺摸摸內衣的口袋,祖傳秘方還在,松了一口氣。上面包的油紙沾滿水漬。槍沒丟,方子也沒丟。獵戶老漢救了他,用草藥治好了他的傷。槍摔壞了,已經埋在懸崖下的松樹旁。老漢要收他當上門女婿,他謝絕了。部隊到哪兒去找?以后爺爺就帶著這張方子輾轉來上海投靠堂兄,就這樣蘇泰達成了第三代上海人。他同從浙江鄉下背著小鋪蓋卷到上海,后來發跡成銀行家的人不同,他是老紅軍的后代。雖然沒有人會承認蘇泰達是這樣的人,但他自己認同自己。用這張祖傳秘方制成生命春口服液,正是由他來實現爺爺的夙愿。不為良相,則為良醫,不為良醫,卻制出良藥。當然按照當今有關部門的分類,生命春口服液不是藥,而是食品,保健食品。這個保健食品給人民群眾帶來健康,也給公司帶來了巨額利潤。全國光營銷隊伍就達到十萬人,為政府解決了數量可觀的就業崗位,令人刮目相看。而今天這個產品出事了,真出事嗎?他絕不相信。
飛機大概已經過了日期分界線,這是蘇泰達按以往的經驗做出的判斷。新的一天開始了,時間開始了。以前常說要和時間賽跑,現在跨過了這條線就是新的一天。即使剛過一秒,也就跨進了新的日子,這是不是意味著成了和時間賽跑的得勝者,把時間拋后了一天。其實時間不快也不慢,只是蘇泰達心里仍然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怎么不能一步就跨進上海機場。現在快了一天,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特殊的感覺,
他想回到上海首先要做的,是回收同批號產品,利用媒體向公眾說明白,不要讓公眾對這個產品產生不符合實際的誤會,其次,法院、經銷商、員工情緒都不能放松。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鍛煉員工團隊。這可是千載難逢,真是拿錢買不來的機會,可要緊緊抓住。
機上廣播說飛機已飛臨日本附近,蘇泰達拉開窗板,果然看到極遠處海岸線上白色的浪花,過了不久那一串浪花就消失在天邊了。飛機應該是往南了,機下是一片大海,也許那就是東海,看到兩艘貨輪像停在海面上一動也不動。蘇泰達知道這是假象,其實那兩艘貨輪正以正常的速度破浪向前,不過太遠了,輪船像是貼在海面上。
朝南,再朝南,那就是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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