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全瘋了（二）

　　我不止一次地想——這個時候的任何事情都值得我詳加敘述，我所走的每一小步都是一段既讓人感到興奮又感到恐懼的歷史，這歷史正折射了我周圍人的生活，那就是煉獄，他們注定要在那里面死去，就像注定要在那里面誕生一樣，每一個人都將成為實驗品，供其自身之外的所有人觀察、驗證、剖析。他們將他放在酸溶液和堿溶液里，將其加熱、蒸餾，最后把僅剩下的干裂的骨架放進歷史博物館的櫥窗里。

　　我應該在現實中把那扇金屬門從外面拉上來，問題是——我拿不準要輕輕地把它帶上來，還是應該用能發出巨大聲響的力氣，讓它與那相同材料的門框保持一致，我承認這讓我傷腦筋，假如我帶上它——那樣就沒有人能夠聽到我就要離開這間屋子了。我要是用能夠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的力量讓它合攏的話，那樣沒法保證這扇門就不會壞掉，這可是一個矛盾——我要想既不損壞門又叫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經離去的話，就只能讓門就這么開著啦。我可以把我屋子外面的那扇大欄柵門用力地關上——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用足夠大的力氣把它反復地關上無數次，可這完全不像是搞算術題——可以找個中間數那樣，我干嘛要叫自己屋子的門開著呢？我想自己真是瘋了。我從家里走了出來，屋子外面是一個紅色的鐵欄柵門，這扇門使我惱火，因為我無法用自己的鑰匙將它打開——就好像和我作對似的，我怎么用力擰，它都不為所動，我只好敲門，或者大喊大叫，讓思想骯臟的房東來開門。房東是個自私自利的家伙，她肯將門打開完全是因為喊叫聲使她難以忍受。

　　在晚上，這個自私自利的表子多半不會出來，即使出來也會滿口咒罵——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如果這個表子不打算出來，我就會祈禱魔鬼去把她從那柔軟舒服的床上踢起來，她從不對房客表示友好，雖然她僅有一間可供出租的房子，并且恰恰是我成了那房子的主人。

　　我十分瞧不起她——倒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相反，她長得極漂亮，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打心眼里喜歡她。她的樣子跟岔著腿在大街上干那一行的一樣。問題是，你初次看到她完全會把她當成是干那一行的。你的確毫無辦法，只要一瞧見這類人，就會認為是干那一行的。如果，我是說——你無意之中叫她發現你極有錢，她肯定會用胸脯過來蹭你的臉，恨不得讓你咬她一口。事實上，她十分希望你對她那么干——那樣她就可以既正當又合法地敲詐你了。這個表子——假如你成了她的房客——我是說在把當月的房錢給了她之后，她就會在你下班回家的時候把大門牢牢鎖住，然后讓你敲門或者喊叫，最后哼哼唧唧地告訴你已經多么的晚了，你影響了她休息之類永遠使她占據上峰的話，而且邊說還邊做著撩人的動作——一臉的下流樣兒。也許她還感受良好呢，你根本捉摸不透造物主究竟為何要讓她那樣的無恥，她的腦瓜里裝著生滿臭蟲的垃圾。我討厭她還在于——這個女人經常會在我隔壁的房間里發出令人無法忍受的聲音，我認為她經常和別人在那間屋子鬼混，有時我又聽到——她像是在禱告，一邊禱告還一邊說著胡話，其中就有“愿上帝保佑我的丈夫”之類的話，我猜想這個表子嘴里所說的丈夫不會被她給殺死了吧，接著你就會聽到一陣呻吟，對于一個年輕人這總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要命的是——我得馬上叫自己跑到大街上去，不然的話的確就上了魔鬼的當了。

　　當把那扇門關上的時候，我就會順著一條水泥小路往前走一百步——我沒有準確算過，以前這地方有一個黑洞洞的房子，里面陰森可怕，叫人毛骨悚然。那個時候從這里走出去還得再拐幾個彎兒，那可真是混賬的彎兒——讓人拐得有些暈頭轉向，那個毫無用處的屋子在幾個月前拆掉了，也許是這個地方的主人突然被良知蒙蔽了雙眼，或者是別的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現在我再向前走上那么幾步，因為我正一直在邊走邊想那些事情，所以再有幾步就能離開這個小巷子了，如果我現在轉過身一直向里面走進去，雖然我再沒有機會那么做了——那樣就會走進至今無人問津的小房子里面，這句話的意思是，那個屋子從來沒人住過，倘若那個屋子的門是開著的話，那便是我的朋友——那死去的杰西的家。

　　我這樣想著也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正對著我的是一個小得可憐的超市，我經常去那里購買廉價的方便面。那方便面一遇見水就膨脹得像下水管一樣粗大，大到讓你難以下咽。你可以沿著那條較為平整的水泥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讓鼻子撞到墻上為止，沒人會干那種蠢事，我必須做的是——從水泥路一直走到柏油路上再右轉，然后就可以把自己那永遠也想不完的心事拿出來，在那條長得像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上使勁地想，如果你既不想將腦瓜碰在賣餅人的車上又不愿意踩上柏油路上散發著熱氣的新鮮狗糞的話，那么就得盡量地往道路的中間走了，這是一條奇怪的道路，你大概會發現——無論你是和藹地避讓還是犀利地反抗都無法避免讓自己受傷，而且更多時候還伴隨著侮辱，如果你夠機靈的話，我是說你既躲過了賣餅的玻璃框小貨車又沒有讓狗屎玷污你的鞋的話——那么你還有新的機會，極有可能——趴在電線上的烏鴉會用自己的糞便對你發動突然襲擊。并不是我具有與生俱來的偏見，而是它們與你周圍的人一樣不明白該如何尊重別人。

　　但是，現在我已經不能再想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了，永遠別叫這些事出現在我腦子里才好呢，可是這種想法在我的身上則完全是一種奢望，它們總是像魔鬼一樣纏著我，就像此時我身后的那些惡魔，它們急迫地想要帶走我的靈魂，那是它們上司交予它們的任務。就這種事情來說——他們也沒什么錯，他們不過在盡自己的責而已，就像我的上司交與我的任務就是讓我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乘坐既難看又令人反胃的汽車去讓他擺布一樣，這些難以讓人喜歡的家伙也得過這種合理而又荒唐的生活，我認它們此時也希望能沉睡不醒，或者去恐嚇那些混蛋。這樣的話，說不準我還能和它們做一個雙方都認為美妙的交易呢——雇它們把上帝送到地獄去，最好能讓他永遠待在里面，把他的靈魂——那既冷酷又難看的靈魂釘到十字架上去，讓他品嘗自己兒子曾受過的痛苦，假如他膽敢站在我面前——我發誓我會把他填到下水道里去。這里的下水道又臟又臭，附近生產出味道鮮美但難以下咽食物的餐館的陰溝都通向它，那濃黃且黏稠的液體不聲不響地流入地窖一樣的下水道里，我想也許某天會從那里面滋生出傳染病，然后這個地方的人都跑去做受難者了，我承認我的這種想法非常下流，如果能夠實現的話定能讓人類大開眼界，那也沒什么不好——讓人類毀在自己手里要比其他的什么東西把他們弄死要有尊嚴得多，那樣的他們就可以對自己的死大談特談了——說那是自殺，一種光榮而又簡潔的了卻生命的方式，自己動手結束自己的痛苦是明智的，雖然多數人不會那么做——他們寧愿人不像人地活著，也不愿富有尊嚴地死去。

　　我居住的地方被分為兩個部分——我現在走著的是一個頗為奇特的低矮房屋構成的居民區，而另一部分——我稱它為狂熱的原始森林——一片農田，當我沿著這條混賬的小路走出去，再向右拐一個彎兒就能看到一條水渠了，那條水渠就筆直地通往那片堆滿一望無際的垃圾的野地，靠近馬路右轉的時候你就能看見一條馬路，路兩旁凈是些長相古里古怪的梧桐，他們沒有絲毫筆直的跡象，它們患有矮小癥、白化病和佝僂病，它們老是東倒西歪，像是在幼苗的時候就被狗給扯了，緊挨著那些家伙的是矮小的紫羅蘭，它們并不是完全緊挨著，而是在那些病態的梧桐庇護之下。關于紫羅蘭我沒什么可說的，它們永遠那樣——既不偏向于理想也不處于現實之中。這些植物的對面有一個寬闊而深不見底的污水池——最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在那池子的中央竟然長有荷花，那荷花有些殘破不堪，那些和我一樣厭世的人都拿石頭朝它的身上砸去，把它的葉子弄成馬蜂窩，讓它與周圍的環境保持一致，天吶——他們這是在幫它呀，假如它不是一個異類的話，就可以過得更加快活。

　　我到底要從哪兒離開腳下的土地呢——就從我剛剛說過的那條大路上，我認為同樣的事情不應該講兩次，就像我上次說過的，這條路并不讓我感到厭惡，早晨的時候——白色的大貨車一輛輛地去和那些小汽車相撞——這出于自己腦海中的獨特的幻象，那些看起來極度衰弱的小汽車能把大貨車擠到下水道里的陰溝去，下水道仿佛就是它們應該去的地方。這條道路上還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又寬又深的陷阱，而且就在左邊有很大一個廢棄不用的院落，我不記得我說過沒有——那以前是一個公交站。就在那低矮得能讓人一眼望到里面的女廁所的墻壁上，常春藤貪婪而又瘋狂地纏繞著，要不是我以前看到過沒有被那些可惡的東西占據的墻壁，不然就根本不會認為那里竟然屹立著一堵墻——我認為那是帶有魔法的藤蔓，或者是用樹枝編制成的圍欄。我討厭遵循邏輯，我沒有邏輯可言，我是個瘋子。每一次我在將目光從那令人氣急敗壞的圍墻上收回來后，就會轉向前面。

　　在前進的路上——那些粗壯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樹根，它們就橫在大馬路上，我得提防它，我不得不那么做——每天早上或者夜晚在這條道路上行走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撞上它們。在我思考的時候——我每時每刻都沒有停止過思考——它們就會在連鬼都不知道的時候出現在你的面前，令我害怕的是——它們的身上的棱角頗為鋒利，如果我愿意那么做的話，它們那干枯的枝干就會毫不留情地從我的額頭插進去，然后從后腦勺戳出來。那些陷阱就是這些害人的家伙出來后留下的，我每天都得對它們加以提防。謝天謝地，我終于熬到了最后，今天我將最后一次經受這樣毫無道理的考驗，然后讓他們永遠消失在我的腦后，消失在短暫的記憶中。

　　我有些興奮——至少這個結果還不算太壞。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出現了拐角的那棵看起來十分茂盛的松樹，不少人沖著它撒尿，難道它就那么不招人待見嗎？不，是嫉妒——任何人都對它那完美的身軀和堅韌的性格表示厭惡，甚至有人還表示要把它砍倒在地——這就是我待著的世界，看吧，這兒好像被造物主遺忘了一樣，各種各樣的罪犯層出不窮，各種各樣的丑態被表現在面目各異的人身上，包括我自己——我也是眾多罪犯中的一員，我是無作為犯罪，我看著別人犯罪然后哈哈大笑，警察說我知情不報，他們打算把我拘留，他們盤問我的具體情況，我告訴他們應該問我的母親去，而我的母親在地獄里。他們對我的全身進行搜查——為了確保我沒有攜帶任何危險物品，除了一張渾身充滿折痕的身份證外他們別指望從我的身上再得到什么了，他們在拿到了身份證之后便開始打探我的隱私——為了驗證我是否是那身份證的主人，他們問我的生日，他們的確是些既聰明又可愛的傻瓜——我告訴他們四月六號，他們并不想安靜下來，他們總是盤算著問這問那，就像一群小學生一樣，我試著一一解答他們那些愚蠢的問題，我沒有經受住那種折磨，我咆哮著——告訴他們如果不趕快滾蛋的話，就把他們的腦瓜割下來，或者將他們的腦漿挖出來拿到動物園里當晚餐，可是我十分擔心挖出的是豆腐渣之類的東西，猛獸們需要葷腥而不是素食，那些家伙腦袋瓜里除了豆腐渣就是煙灰，這兩樣東西都稀釋在酒精中，這種溶液可以用來進行化學實驗、生物分析和病菌培養。

　　我希望自己能加快腳步，以拋開腦子里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時候我并不希望這么想事情，我總是幻想著能夠以一種平和的心態去解決事情，有時候當我覺得自己的心態足夠平和了——我十分確信，為此我還做過很多小測驗，比如試著朗誦一首詩——那是情緒起伏比較大的一首詩，我要考驗自己是否能安靜、毫不激動地把它說完。這種檢驗往往行之有效，但它卻無法檢驗我的幻象，幻象總是不受控制——任何人的幻象都有可能呈現出不同的情景。我奢望、不止一次地那么想過，想要讓站在我的身旁的無知者的目光變得溫和一些，并且他們完全可以叫目光堅定一些，至少應該學著去堅定。如果他們的眼神不寄托那下流而又激動的思想的話，這個世界就他媽完美多了。這個時候我倒是應該盯緊著前方——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瘋子正在對他們那渺小的汽車瘋狂地發號施令，他們手忙腳亂地踩下控油板，又漫無目的地扭動方向盤，我幻想著他們汽車的油箱因為耐不住高溫而發生爆炸，使他們在一瞬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能那樣，就是讓他們那沖著馬路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的汽車馬上消失在我的眼角也好，反正別叫我瞧見他們——我患有精神分裂癥、情緒失控癥、艾滋病、已經擴散的癌癥以及無可救藥的無知性心肌炎，因此，別讓我朝他們破口大罵，更別指望我容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