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又是一次長長的停頓……

　　“家里人都好嗎？”

　　“哦，很好，都很好……哦。”

　　“麥克和朱葉呢？”

　　“長大了，也長高了。”

　　“孩子是這樣的。”

　　“是啊，你知道，孩子們總是對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感。”

　　“是，”她表示同意，“因為有希望。”

　　他先是一愣，但他隨即就記起了那次他們在許久許久以前的談話中的一段，他拼命地點著他的頭。

　　“哦，對，對，希望，因為有希望。”

　　“人不能失去了希望而生活……”

　　又是一次長長的停頓，他們互相捉摸著對方臉上的表情。

　　他終于平靜地開口了，“還有……嗯……他，他……？”

　　“哦，很好。我們……”她想告訴他關于她和柏連的一切，但話到了唇邊又咽了下去，“我們已經……噢，他很好。”

　　“哦，那好，那好。”

　　“是的。”

　　“我想走了。”

　　“好吧。”她望著他所提著的禮盒，“今年沒有去年那么多。”

　　“是的，沒有。”

　　“我說……”

　　“嗯？”

　　“打電話給我，我們可以在一起吃一餐午飯什么的。”

　　“哦，好極了。”他的語調中禮貌的成分大于熱情的。“是的，我會，是的，我會。”

　　她伸過手去，他握住了它。這是電流兩極的接觸，當兩只手握在一起時，他們都被震動了。

　　“好好保重自己。”她說。

　　“我會的，你也要保重自己。”

　　“圣誕快樂。”

　　她把她的最后一個笑意留給了他，便轉身向出口處走去。他先是停了一刻，然后又在她的身后緊走了幾步，到門口時，他已趕上了她。

　　“摩莉？”

　　她轉過臉來，他倆面面相對。他的手臂伸出去，柔柔地摟住了她的腰肢。他渴望從此她便是屬于他的了，他永不愿讓她再離開，但他的手卻在作著相反的動作，它松開了，讓他們彼此分離地站著。

　　“圣誕快樂。”他說。

　　她輕輕地在他的頰上作了一個吻別，然后便從大門中走了出去。法蘭克看她怎樣離去，再退了回來，從另一個出口走到了街上。當摩莉正沿著第五街向前走去時，他的路線是遵循著第五十六街的另一個方向而去的。他倆都腳步穩健地走著，人流、車輛、街景，正從他們的身邊向后退去。

　　他們是以成九十度的直角互相分離而行的。

　　從多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間的隙縫正隨著每一秒的流逝而擴大著。此刻的摩莉正感到渾身震顫，她祈求著總有一日能重見他，但重見他的經歷卻使她陷入到更深的感情困擾之中。非但沒向他解釋清事件的經由，她反而導致他走向了更大的誤解；不是與他變得更接近了，她反而把他推得離自己更遠；不是讓他明白她已是一個有著自由之身的女人了，她反而令他更確信了她還與柏連同住在阿斯賴。她的腳步停下了，一個強烈的回轉頭去重新找回他來的渴望沖擊著她。但當她反問著自己：一旦真又見到他，你又將說些和做些什么？這時候，這種渴望便在瞬刻間就蒸騰而散了。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們以及他在休斯頓的職業，她怎么會是他所需要的呢？

　　但事實上，法蘭克的需要比她所想象的要痛苦得多，這種痛苦的需要令他在一拱門廊間停止了正在前進的腳步，他向著里察爾斯書店的方向反復地遙望。是不是他應該奔回去，然后追上她，把他心中所感到的、想說出來的都向著她傾倒出來呢？但這個想法在剛一發生時便夭折了。她已在他們于書店中的短暫的會面中向他表示得很清楚：他們之間的一切已確確實實地成了過去。他們雖然還可能是朋友，但他們的友誼絕不會比一個普通的同事、朋友的關系更有一絲的特殊之處，相反，她與他在一起時，只會顯得更不自然。法蘭克曾打算將他與安妮分居的事實告訴她，但他準備的那所有要說的辭句都在他的喉嚨口里溶化了。

　　他繼續向前走去，他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交通燈從“不準通行”轉換成了“行人通過”，法蘭克遵循了它所發出的指示。

　　摩莉此刻也正處在一個受交通燈控制的路口，而燈牌也正從“不準通行”轉換成了“行人通過”。

　　這象是一個下達了的命令：不要再背道而馳，應該面對而行。

　　淚珠成串地從摩莉的臉上掛下來。法蘭克與自己艱苦地搏斗著，企圖用理智來控制感情。他倆正處身在兩塊不同的斷層面上，而斷層間的隙距仍在不斷地擴大。他們還在腳步穩健地向前走著，走著，向前。他們正從對方生命的范圍內漂流出去。

　　突然，一座巨大的時鐘敲蕩出了悠揚的音樂。摩莉核對了一下自己的手表，這是回家的時候了，她步下人行道的欄河石級。

　　“的士，的士”

　　法蘭克也煞住了還在穩穩前進著的腳步。來往的行人擠著他，推著他，但他紋絲不動，他眼神凍結在那塊高高掛在他頭頂上方的鐘面上。指針正對著六點十五分這個時刻，鐘聲正蕩唱著他的最后機會。摩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人不能失去了希望而生活……”

　　他沖到道路的中間，揮停了一輛的士。

　　“去那里？先生。”

　　“中央車站，愈快愈好！”

　　“就在這樣的交通環境下？”

　　圣誕前夕的車站是一片喧鬧和混亂的海洋，千千萬萬人要從那里趕回自己的家中過節。摩莉搏斗著，從熙擁的人海中擠出一條通往路口處的通道來，當她的腳踏到月臺上時，她事實上是被人潮沖擊著向前的。今天的搭客特別多，而且正愈來愈多地向車廂上涌。摩莉猶豫了，她想走回頭路，但她知道：這已經太晚。她希望能見到那個會阻止她上車去的人，但那個人并不在這里。她一直在月臺上逗留到了最后一刻才終于依依不舍地踏進了車廂。車梯收了回去，車門關上了，引擎震抖著，車開始滑動。

　　車上沒有座位，摩莉只得站在兩節車廂的中間。但就是在這地方，她也不斷被擠來擠去地推得左右前后直搖晃。她從沒有乘過一次比這更擁擠的火車，但對她來說，這兒又幾乎是空寂得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現刻的她的心情。歸家將是一個充滿了痛苦和折磨的旅程，而當她抵達家中時，這種痛苦還會延伸下去，沒有人迎接她，沒有溫暖等待她，沒有伴侶在她的左右——什么也沒有。

　　一個孤獨的圣誕節，沒有愛，也沒有價值。

　　而更悲慘的是：沒有希望。

　　她向一節車廂中望過去，幾個找不到座位的乘客只能站在走道里，他們的手抓住了椅背來支撐住自己。摩莉正想轉過身，但一個異常的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個男人正沿著車廂的過道走來，他左右排推著人的阻礙物，他的目的地似乎就是她所站著的那個位置。她努力地推開人群，她要在這片人類的海洋中找到一小塊屬于他倆的陸地。

　　法蘭克從車廂中走了過來。當他們的目光又一次接觸在一起時，任何詞句的解釋都已經是多余的了。她向前撲去，投入了他的懷抱中，而他也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來將她緊緊地擁抱住，他不會讓她再次地失去。他們的火熱的唇接吻在一起，這是他們互相給予對方的諾言，這是為他們的將來而烙下的一個殷紅的火漆封印。

　　人不能沒有希望地生活，而他們再也不會，也不愿失去了希望地生活下去……

　　火車沖破黑色的夜幕，轟隆隆地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