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當口上,柏連從浴室里走了出來,站到了她的邊上。他的疑心被撩起了,為什么她久久地不向話筒中說一句話呢?摩莉的血液都凍結了,她不知怎樣做才好。柏連鎮靜地觀察著她的神色,他已知道電話線那一端的說話者是個什么人。
“摩莉!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法蘭克的聲音再起,“你倒說話啊——哪怕只是一個字。”
“噢,謝謝你的電話,”她很快地說著,“祝你旅行愉快。你回來后再給我打電話,好嗎?”
在他可以作出回答之前,她已將話筒置回到機座上。
“旅行?”柏連問,“去哪里旅行?”
“哦,和她一位新識的男友去某地旅行。”
“是伊莎培爾嗎?”
“是,是她。”
對于他們倆人來說,她的謊言只是一種公開了的秘密,她聳聳肩,向浴室方向指了指,便向那里走去。
“我的浴水也許都涼了。”
“是的。”
但電話鈴再一次地響了起來,柏連注意到了她猛然一驚的神情。
“你來聽嗎?”他問。
“不。”
“那么你要我來聽。”
“也不。”
“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請別接這個電話。”
他倆都站立在原地,表情和動作都沒有一絲變化地等著。電話鈴一直響了好幾分鐘。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暴風雨咆哮著,在大地上肆虐而過,室內電話鈴有規則的響聲與它里外呼應著。
終于,它停下了,柏連吐出了一口氣,他臉上的嚴酷地繃緊著的肌肉松弛了下來。
“好了,讓它去吧。我想要喝一杯什么的,你要嗎?”
“我也不知道。”
“我也給你調一杯吧。”他說著從房間中走了出去。
摩莉仍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電話鈴仍在她的耳畔作響,她處在由那電話而觸發的催眠狀態之中。她應該給他回電嗎?不顧他的請求?難道企圖把那曾經在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就這么樣一筆抹煞了嗎?窗外一道電光閃過,她覺得答案就在這一剎那的光明之中映現在了她的腦幕上。她完全知道了她應該怎么來做。
她脫下浴袍,把它揚棄在床上,她抓起了內衣,迅速地把它們穿上,然后套上了外衣,同時把腳蹬入了一雙鞋子中。當她從樓梯上飛快地跑下來時,她仍在扯衣、扣鈕。
柏連正在客廳里調酒,他突然見到摩莉從門框間沖了進來。她正披上一件雨衣,柏連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去哪兒?”
“去看望他。”
“摩莉,你……”
“他這就要走了,柏連。我很快就回來,我只是去到他那里向他說一聲再見。”
“我認為這種做法并不妥當。”
“柏連,你讓我去吧……”
“你聽我說,我并不太在意這類事情,”他終于說道,“任何人都可能遇到,這種情形并不是不常見;事實上,這是很普通和能理解的,尤其在當今這個時代里,難道不是嗎?我能諒解和容忍。”他跨前一步逼近摩莉,“但凡事總有一個限度,你說對嗎?如果他說要走,那么就把它當作這個事件的一種自然的了結,好嗎?”
她細細閱讀著他臉上的表情,幾秒鐘之后,她終于決定了。
“我會回來的。”
“我在此恭候。”
摩莉朝前門沖去,她打開了門,投身到狂風暴雨之中。柏連也跟在她的身后向前走去,他在前門的門廊間停下了腳步。他的手中握一杯飲料,他看著她怎樣鉆進車里,發動引擎,把車倒退到路面上,然后再一個加速,車便撕破雨簾而去,只將一片飛濺起的迷茫的霧水留在了它的后面。當車的尾燈在轉角處消失后,他才回到客廳中去。
他向電話機走去,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厭倦了的淡淡的笑意。他將手指在電話機的機鍵上一下一下地叩擊著,并搖著頭。然后,他向杯中望了一眼,一仰頭,吞盡了其中的所有內容。
法蘭克?雷梯氏把那聽沒有吃過的吞拿魚扔進了垃圾箱里,再把脆薄餅干也朝著那里投去。他那快熄滅的希望的火焰又重新燃燒起來,經過了這么多次徒勞的努力后,他,法蘭克,終于與她,摩莉,恢復了聯系。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變得眼目清亮、精神振奮。是的,她沒有來會見他,但她也有著她自己的痛苦的日子,她也與他一樣,正在飽嘗著絕望的滋味,而且,這是她親口承認的:她想念他——!這是最使他心情激動、血液沸騰的一句話!
但突然之間,一切希望又都離開了他。她把交談之中的電話突然掛斷,這正是她想了結一切的決心。再在這里等下去似乎不合邏輯,她不會再來了——可能是永遠。
汽車輪胎在馬路上行駛的“咝咝”聲從屋外的車徑上傳來,他向門口走去。派來接他的那位司機從車中鉆出來,貓著腰,冒雨向門廊這邊跑過來。他帶著一頂雨帽,雨衣的領子向上翻起。
“這個鬼天氣,又是在晚上,真糟透了,先生。”
“是的,我知道。”法蘭克表示同情。
“行李準備好了嗎?”
“它們都在那里呢,”他用手指著那一堆放在廳道間的包裹,“全部都拿走。我還要回屋去,把門窗拴好,電燈關上。”
“好吧!”
當法蘭克在屋子里再作了多余的一周的巡查后,司機已經完成了把全部行李搬入車廂內的任務,他重新回到門廊間來,又是一聲霹靂,閃電的莖脈在天幕上展現開來,他愁眉苦臉地朝天望去。法蘭克走下扶梯,隨手關熄了電燈,他東瞧瞧,西摸摸,希望能再拖延一點時間,但那司機卻急著要走。
“全部搞完了嗎?”
“是的,我想差不多了。”
“我們還是早點動身的好,”那人提議道。“在這么樣的天氣下,靠近機場的那一段,交通肯定是一片混亂。”
法蘭克猶豫了,他說:“你先在車里等我,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好吧,快做快回。”
當他見到那人鉆入車中,“砰”上了車門之后,法蘭克又回到了客廳里,再一次地拎起了那只電話筒。他撥了那個在這幾個星期之中他曾不知多少次撥過的號碼。在聽筒里,他聽到對方的電話鈴在響。終于,有人在電話線的那一端把話筒提了起來。
“喂?”這是柏連的聲音。
“喂。我是……我……摩莉她在嗎?摩莉?蓋爾蒙,謝謝你,我想與她通話。”
“閣下是哪一位?”
“嗯……她的一個朋友。”
“對不起,”柏連說了一個謊,“她已睡了。”
“哦。”
“我相信現在她已睡著了,喚醒她不太方便。你是否能留下個口信,等她醒了,我再告訴她?我是她的丈夫。”
法蘭克的心登時沉了下去。“不,沒有什么口信,謝謝。”
“是不是需要我轉言她是誰打電話給她?”
法蘭克按下了電話機座上的話筒的按板,聽筒中傳來“咔嗒”一聲斷路的信號。摩莉已經睡了——這便是她對他的那個熱望的答復:她不想再見到他。
法蘭克熄了客廳里的電燈,飛快地奔出屋去。
暴風雨正處在它的狂怒的巔峰上,而摩莉駕駛的車也正瘋狂地奔駛在通向多勃菲的公路上。小石塊似的雨點不斷地打擊在她的車的擋風玻璃上,“掃雨臂”正以其最高的速率來回奔走著,但前路的能見度仍然很低。雨滑的道路是她的另一大威脅,迎面而來的車輛不停地在她的邊上呼嘯而過,它們眩目的車頭燈和路面上水潭及積雨的強烈反光,使她眼花繚亂,神智混攪。即使在最好的天氣條件下,也是種極危險的駕駛速度,更不用說是在一個暴風雨的夜里了,這簡直是一種自殺的行為。
使摩莉保持在這癲狂狀態上的動力來自于那種在她心中燃燒著的欲望:在他離開之前,她要與他見一面。她覺得電話中的他的聲音回響在她的耳畔,他已告訴了她關于他的一切,和她一樣,他也經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至少,我要滿足他那最后的要求,要和他單獨地相處幾分鐘。這遠不是一個理想的結局,但這總比讓他悲痛而又帶著一顆被傷害了的心靈從她生命的領域內默默地漂流出去要好得多。
一個突如其來的急轉彎使她猛然清醒過來,她踩下了剎車閘來減速。車胎在濕滑的路面上劇烈地磨擦著,車身拖行朝前,開始橫側過來。但她猛力地扭轉著駕駛盤,把它重新校正。當道路在她模模糊糊的擋風玻璃前似乎又重新筆直展開時,她的腳再次使勁地踏上了加大油門的控制閘上,每一米的距離都隱伏著死亡,每一秒的間隔都可能致命。但她什么也不顧,她什么都不想。
從阿斯賴到多勃菲,她正在他倆愛情路程中的最后一段上作出終了性的沖刺。但在她的感覺中,她正行駛著的這條險要的道路,正是他們那愛情里程的全部:從一端開始,在另一端結束。他們曾閃電式地墮入愛河,紐約繁華區域的多少地方曾留下了他們雙雙并行的足印;他們曾分享著歡樂,共經著幸福,他們曾有過多少天忘我的日子啊!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一段令人陶醉的婚外戀情!但現在,這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在這輛車上,這輛正在瘋狂奔馳著的車上——她再一次地加大了油門。
雷聲在遠方隆隆地吼叫,閃電把漆黑的天空切開成參差不齊的碎片。就在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她似乎見到在她右方有一團黑色的影子也正以相識的速度朝著相同的方向與她的車齊驅并駕。又是一道長鞭般的閃電劃過天空,這次她離那團黑影近了,因此她看清了是一列火車,一列正沖破路基上泛潮的雨水向著多勃菲方向奔駛的火車,一列在車廂邊漆寫著“METRONORTHCOMMUTERRAILROAD”字樣的火車,一列與她夢幻般的記憶中絲毫沒有兩樣的火車。
她突然記起:就在前方不遠,鐵路將與公路交叉而過,而她必須比火車早一步地趕到那里,否則,一切都將會遲了。她控制油門的腳向車的引擎提出了極速的要求,駕駛操縱盤上速度表的指針向著最遠的一端猛地掃劃過去。現在,她能清楚地見到那列火車,甚至連它的有節奏的車輪擊軌之聲也能聽到,它正沿著路軌飛駛,汽車與它肩肩相并地競跑。與汽車競跑的并不是火車,而是時間的本身,而與火車競跑的并不是汽車,而是摩莉?蓋爾蒙瘋狂的生命。交叉路的標牌在前方的黑暗中呈現出來,她咬實了牙關,也閉緊了雙眼,一切為了那最后一個沖刺!一切為了與他最后的一次會面!
就在她的車向著叉路口逼近的當口上,警告的鈴聲已響起,她睜開了眼來,見到紅的在閃眨,那兩條垂直的桿臂正在無情地落下來。在一瞬刻之間,摩莉還渴望能在它們變成完全水平前沖過去,但她幾乎是在同時地、恐怖地意識到:她已經沒有了這種可能。她的腳掌盡其一切可能地壓在了剎車踏板上,車拖著四只突然不能動的輪子向前猛烈地滑行,火車的巨影在她的眼前轟然而至,她已肯定地知道她將會在列車的巨輪之下結束她的一生。但汽車本身卻在她的手對于駕駛盤的下意識的扭曲之下猛地橫側過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汽車在距離欄桿幾英寸之外停下了。
列車在離她的鼻尖不到一尺的邊上,轟雷般地駛過,她完全驚呆了。列車的車燈在她煞白無血色的臉頰上跳動,她突然驚醒過來,她用雙手捂住了耳朵,兩眼緊緊地閉上,來抵抗那種在任何人的一生之中都絕少有可能承受到的聲浪和光波的沖擊。汽車劇震著,她感到它好像隨時都可能散架一樣。但列車流線似乎是無盡的,當它的聲浪和氣流達到高峰時,她的頭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但就在突然的一刻間,它過去了,連同它那可怕的巨大的能量一起,流進了漆黑的深處,起初還有些隆隆聲,但漸漸地就什么也聽不到了。風聲、雨聲、雷鳴和閃電又重新開始猖狂起來。是的,已安度了懸崖勒馬的危機,她也曾在那驚人的恐怖之中顫抖不已,但這對于她并不重要,這也并不是她所要回想的內容。清醒后的她的第一個思想是:不管怎么說,她已經遲了!她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他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而那火車,那曾熱切地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的火車,現在竟又殘酷地再把他們血肉相連的心魂撕斷了!
她坐在車座上久久沒有動一動。當她覺得自己已回到現實的世界之中來時,她才伸出一只手來扭動了啟電器的開關,車的引擎又開始發出了抗議的叫聲。她再試了一次,引擎乏力地轉動著,愈來愈慢,終于停下了。摩莉的車熄了火。盡管她在再三地扭動著啟電器的鑰匙,但她自己的心中已明白:這是徒勞的。它是列車無情威力之下的又一件犧牲品,這是它自不量力地竟敢與火車的巨輪決一高低的后果。摩莉放棄了她的嘗試。
她小心而緩慢地從車廂里鉆出來,甘愿讓自己套進雨絲的織網之中。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就已經渾身濕透了。但雨水對于她并不可憎,她覺得它及時而清鮮,她仰了面孔,張大了嘴來迎接它們的降落。她環顧著四周,不見一個人影。鐵路的欄桿臂早已升起:通往多勃菲的道路筆直而清晰地展現在她的面前,但她并沒有再去那里的意圖。她轉回身,離叉路口而去。
這是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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