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孩子們隱藏真相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畢竟還小,不可能辨別出某種在父母間發生的不尋常的變化。額外的離校假期,去看望外祖母的機會以及對戶外旅行的興奮盼待,吸引住了他們全部的注意力,他們不會知道在這次旅行背面所隱藏著的復雜而痛苦的原因。對于法蘭克和安妮來說,他們非但清楚事情的由來與經過,而且還能預測到將來的一部分。當他們和孩子們一同站在擁擠的肯尼迪機場的候機室中時,他倆都心照不宣地理解到這遠不是一次正常回娘家的丹佛之行,這是一段真空期,大家各退一步,以便讓出這片空地來使彼此都有機會以更加冷靜和客觀的眼光來重審他們的婚姻。
“到了丹佛打電話給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
“或者會的。”
“我希望知道你們都已平安到達。”
“好吧,會有電話給你的。”
他們飛機的班航號碼在公眾廣播系統網的喇叭里被讀了出來,男孩們應聲蹦跳了起來。
“叫到我們了!”麥克叫著,“這是我們的飛機!”
“我們快走吧。”朱葉催促著。
“我要坐窗口位。”他的哥哥說。
“不,我要坐!”
“我坐!”
“這不公平!”
“嗨,靜一點好不好,你們倆個!”他們的父親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我會來解決的。”安妮說。
“那為什么剛才你又不……?”
“你讓我來處理,好不好,法蘭克?我知道應該怎么來對付他們。”她向他望了一眼,表情很古怪,“以后他們也必須由我來對付,難道不是嗎?”
法蘭克曲下膝去,他一邊一個地緊緊抱住了他的兩個兒子。
“從現在開始,你們要為我照顧好你們的母親,聽到了嗎?”
“你為什么不隨我們一同去呢,爸爸?”朱葉覺得有些奇怪。
“他要工作嘛,你這個蠢蛋!”麥克代他的父親作了答復。
“我會在休斯頓等你們的。”
“太棒了!”朱葉說。
“再見,爸爸。”
“再見,孩子們……”
他站起身來,準備吻別安妮,但她卻向后退了一步避過了那一吻。她帶著兩個男孩向候機室的閘口走去。
“我會與你取得聯系的。”她回過頭來,說著。
“好。”一陣短暫的思索后,他又多加了一句,“祝你們旅途愉快!”
兩個孩子在他的視野中消失前,他的最后一瞥所見到的,是他們兩顆蹦上蹦下的腦袋在人頭涌涌的閘口處隨流而去的景象。他懷念著他們,他也懷念著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的妻子距離他比丹佛距離紐約要遠得多。
他怏怏地從機場大廳出來,走到了停車場上。從那里回到家將是一段很長的汽車旅程,他因此能有充裕的時間來反省一下這段時期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僅僅只是幾個星期,但他所失去的卻太多了,他的自制力,他的目標性,他對于工作的熱情,他對于朋友間的情誼的重視,生活帶給他的樂趣,還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甚至連他的孩子。有一點幾乎是肯定的:從今開始,他的婚姻決不可能再保持它的原貌了。
但甚于上述一切的是:他失去了摩莉!而且使他更受折磨的是他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失去了她?假如他知道緣故的話,他或許會心平氣和地接受,他是這樣一種性格的人;但至今為止摩莉沒有與他通過一句話,沒有給過他一行字,也沒有作出過任何其他形式的聯系的表示。她象是一只停在枝頭的鳥,“啾”地一聲直沖藍天,從他生活的視野中消失了,就象今天的安妮和孩子們。他不希望這是永遠的,但至少,這也會是暫時的。
他們之中的誰還會在某一天回到他的身邊來嗎?
當他沿著哈遜河谷北上時,公路有幾段是與鐵軌平行向前的。不止一次地,轟隆隆的火車從他背后趕上來,再暴風驟雨般地從他身邊經過,奔向前方。那種聲音,那幅情景肆無忌憚地虐待著他的記憶,使他感到更加痛苦。他一會兒幻視到摩莉正沿著車廂中的過道走過來,在他的前面擇位坐下;一會兒又見到她正站在兩節車廂的中間,她的身體正靠著他的;一會兒又見到她那張在車窗邊的微笑的面孔,當他在多勃菲站下車時,她正向他揮別。火車,他們那方秘密世界的中心,如今,轟轟隆隆的它象一件令人心碎的提醒物,殘酷地宣告了這個虛幻世界的消失。
法蘭克的雙眼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向著路的前方凝望,這是應該把摩莉從他的眼前拉向腦后去的時候了,至少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間,他的前途正在休斯頓等待著他。在那里,他將會見到他事業的新的地平線,他會有新的挑戰,新的朋友。他希望,新的工作會給予他一個徹底遺忘那段不幸過去的機會。
當他到達家門口時,他狠狠地把車轉上了自家的車徑上,因為他需要下決心。他把車在車徑上停下,走進了屋去,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的中央,他突然覺得那個曾是溫暖、充實而又張開雙臂來迎接他的家,已一去不復返了。
法蘭克這才真正體會到:他只剩下了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摩莉坐在一張扶手椅中,一疊寫生稿紙擺在她的膝頭上,她的手中拿著一支鉛筆,正在紙上漫無目的地涂著。整整兩個禮拜,她沒有出過一次門,現在的她又變得心神不寧和郁郁不歡起來,她甚至覺得她應該為自己找一份職業,她把這種想法的得失在天平上作了一個比較,她覺得自己并沒有去實現它的決心。當她聽見柏連歸家的車聲時,她的鉛筆還在紙上無聊地劃著。他走進房間,見到了她,他的臉上透露出了一個自然的微笑。
“哈唉。”
“你回來啦。”
“一天過得好嗎?”
“很好。”
“有沒有電話?”當他問這一句話時,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警覺的神色。
“沒有,柏連,什么電話也沒收到過。”
“那好,”他把手提箱放入書房里,但幾乎是一刻也沒有在那里停留地就走了出來,“沒有出去過嗎?”
“沒有。”
“連花園里也沒有到過嗎?這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哩。”
“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這里,哪兒也沒去過。”
“什么時候開飯?”
“二十分鐘以后。”
“好。”
她又開始在紙上涂畫起來,“柏連,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重新去工作。”
“你?”他的語調中充滿了失望。
“只是做兼職,看看我能否適應。”
“但你是不需要去工作的,摩莉。”
“我或者會有此需要的。”
“為什么?”他爭辯道,“家里的事已夠你忙的了,你又不是缺錢來花,別的暫不說,單說是當你的父親的那份遺囑被宣讀之后……”
“伊莎培爾給我介紹了一份職業。”
“你難道說要去曼哈頓工作?”
這個問題的本身以及摩莉難于啟齒的種種原因和滿腹交織的感情,只能使他們間的爭論得到一個不了了之的結論。柏連摸了摸他的胡須走進了廚房,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來飲。摩莉覺得心情沮喪,她低下頭去,她的眼光觸到了她畫在了寫生稿紙上的內容:這是一列正在靠站的火車。
是閃電和轟雷造訪威徹斯特鎮區的季節,烏沉沉的天空不斷地被雪白的電光撕破,接著便是滾輪而至的雷聲。暴雨傾盆而下,排流渠道中流水滔滔。人們都躲在房里,隔窗觀雨景,空無人跡的道路被洗得干干凈凈。
天氣的劇變影響了電話線路的暢通,電話使用者都必須忍受話筒之中那類不間斷的“咯咯”的干擾聲。法蘭克?雷梯氏正與丹佛在通長途電話,他幾乎是朝著話筒的那一端在叫喊:
“外婆她——好嗎?”
“很好。”麥克微弱的聲音從那一端傳來。
“噢——噢,那好,你代我給她一個HUG(擁抱),聽到了嗎?”
“什么,BUG(臭蟲)?”
“不,是HUG,你這傻瓜,是——HUG!”
“噢,HUG!”麥克重復了一遍。他聽見了他兒子的笑聲從電話中傳來。
“對了,讓你母親來聽電話。”
“我們啥時候能見到你啊,爸爸?”
“再過幾天。”
“我們有太多的新鮮事兒要告訴你了,爸爸,朱葉和我去騎馬,那騎在馬背上的滋味,可真……”
“留著待我們見面時再說吧,麥克。”
“好了,再見,爸爸……”
“再見。”他握住了話筒,等待安妮在那一端把話筒從麥克的手中接過去,“哈唉。”
“你好,法蘭克。”仍是那腔不冷不熱的聲音。
“我已整裝待發,車馬上就會到。”
“是叫出租車嗎?”
“不,他們派一輛旅行車來接我。”
“那好。”
“是啊,這表示出他們對我重視。”
“家里的一切都扎好鎖實了嗎?”
“都搞妥了。”
“電燈開關和煤氣爐閘也都拴緊了嗎?”
“當然啦,你不用掛心。”
“有沒有食品留在冰箱……”
“我會處理好一切的,安妮,你聽見了嗎?家中不會有事的。”
“要帶的東西都帶齊了沒有,麥克的那雙滾軸溜冰鞋也帶上,朱葉的那塊球拍也留在了家中,還有……”
“我告訴過你了,”他打斷了她的話頭,“家中的一切都理得妥妥貼貼,我已差不多將半個家都裝進了箱盒之中,你不需要掛心,家中一樣也沒有缺,一樣也不會損壞。”一段匆促的停頓,“我想念你,安妮。”
她故意避開這個話題,“我們必須來這里,媽需要我在她的身旁。”
“到休斯頓之后我會再有電話給你的。”
“好吧。”
“只要一下飛機我就會去找電話。”
“離家之前再檢查一遍。”
“我會的。”
“要仔細,法蘭克。”
“我知道了,我可以向你發誓,我會很好仔細檢查的。”
“那好。”
“那么再見了。”
“再見。”
“哦,你聽我說,安妮。我剛記起……”
但他說的太晚了,對方已掛斷了電話,耳機里傳來一片“嗡嗡”的撥號音。在窗外,閃電正在黑沉沉的天幕上不斷地布置出最壯麗的圖案,雨點“咚咚”地打在玻璃窗上。法蘭克向著窗外狂暴的雨夜望了一眼,他記起他向安妮的最后的許諾。他在屋子中進行了最后一圈的巡查,確認門窗已全部拴緊,煤氣熄了,燈也關了。離司機來接他的預約鐘數還有一段時間,他決定吃點東西,但這并不是一個能提高他情緒的選擇。冰箱里已空無一物,酒柜里剩下的只是幾片散裝的薄脆餅干和一聽吞拿雨罐頭。
他取出了一張碟和一把叉,打開了魚罐,然后把盤子帶食物一同拿到客廳里去。當他開始把一片魚展鋪在一片餅干上時,他記起了他倆在多勃菲碼頭餐廳里的情景,一種悲哀的失落感又重新在他的心中升起。
拿著魚片和餅干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他陷入了沉思。他再也沒有吃東西的興趣了,回憶又從幾星期前的過去開始一直延續到現在他身處的困境中。他的心中仍有一息不甘就此消失的聲音向他在呼喚些什么,他站起身來向電話機走去。
電話鈴響起時,摩莉?蓋爾蒙正在浴室里準備洗澡,她披著一件浴衣,穿著一雙拖鞋。在她的腳從拖鞋之中退出并探入水中之前,她先用手去試了試水溫,就在那個時候她覺察到那仍在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
“柏連,柏連,聽電話!”
電話機不愿終止它的“的鈴鈴”的呼喚,她關了水龍頭,穿過臥室,開了房門,向著樓下叫喊。
“柏連,你聽到嗎?有電話,我相信這是找你的,柏……”
樓下沒有回應。她嘆了一口氣,只好向著電話機走去,當她拎起電話筒時,她才知道,她的動作就遲了這么一秒鐘,打來電話的對方已收了線。她放回了話筒,回到浴室中去。雨水從屋子外面澆淋在窗玻璃上,然后匯成激流垂掛下去,雷聲的威力變得更強大,它使整座屋宇都在它的怒吼中震動。她拉上了浴缸邊上的遮水膠簾,踢脫了拖鞋。正當她準備除下浴袍時,電話鈴再一次地響了起來,摩莉的舌頭氣惱地卷出了一個“嘖”字,她重新把衣服披上。這一次的電話鈴聲似乎響得更加急促和刺耳。
她一把抓起話筒,向著里面氣憤地叫喊著。
“喂,是誰?喂!喂!喂!你是……”
她的聲音突然在她的嘴唇上沉寂了下去。對方并沒有出聲,但她已經銳悟到打來電話的是誰。她全身凝固在那個位置上,不敢說出一個字來,電話筒在她的手的緊握之中發燙、燃燒。她用另一只手把浴袍拉上來,更緊地裹住了自己。
一段長長的停頓后,法蘭克的聲音在電話線的彼端響了起來。
“哈唉,是我啊。”
“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哈唉,你好。”
“對不起。你是不是……嗯……”
“什么?”
“你是不是正在做著某件事?”
“沒有什么,洗澡,我只是準備要洗澡。”
“哦。”
“是啊。”
她聽見他對著話筒清了清嗓子,“你是不是一個人?”
“差不多是這樣。”
“我這里也沒有人在我的邊上。”
“你在哪里?”她的語氣流露出一種關切。
“在家。”
“你好嗎?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很想念你。”
一息微笑的春意從她的臉部生出,然后向四周漫延開去,很快使她那僵固了的全身獲得了動彈的活力。
“是嗎?”
“是啊。”
“哦,我也很想念你。”
又是一陣的停頓,直到他再次用咳嗽來清理他的嗓音。
“我這就要離開多勃菲,我要去休斯頓。”
“就是為了那件工程?”她先覺得驚奇,既而覺得痛心。
“我已決定去。我今晚會走——不,就在現在,很快車便要來——”
她很沮喪,“你準備在那兒呆多久?”
“八、九個月,也可能要一年。”
“一年!”在她聽來,這幾乎意味著永遠。
“因此我算計著,與你取得一次聯系。”他往自己的語調之中強注入一絲自信。“這段時間來你好嗎?”
“壞的很。”
“怎么啦?”
“我的父親去世,我又整日地想念你,日子就象是在地獄里度過的!”
“哦。”
“我覺得苦惱極了,法蘭克。
“那么,你聽我說。天哪,我的基督!為何人們總喜歡在電話里說‘你聽我說’這句口頭語呢?——這是瘋狂的,這是不合適的用語!我要說的應該是:摩莉你還有什么要做的嗎?”
“什么要做?”
“除了洗澡以外。”
“沒啥啊,你是指什么?”
“我想要見你,我能有機會見到你嗎?我是說在我離開之前,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我只剩幾分鐘的時間,但我突然不想去了。”
“法蘭克……”
“我不想去做任何事情,摩莉。我就這樣熄著燈,在黑暗之中等你,摩莉,你告訴我,我能見到你嗎?”
“嗯……”
“我只想能見你一眼——便足夠了。”
“我也不知道……”
“請你告訴我,不要讓我失望。”
在她能作答之前,柏連走進了房間。
“哦,你已在接聽電話了。”他這樣說道。
她把一只手捂住聽筒說話的一端,“是的,我來聽了,柏連,這是找我的。”
“是誰啊?”
“伊莎培爾,她想找我聊聊天。”
柏連走進了浴室里,他開始打開龍頭往洗臉盆中放水,他讓浴室通往臥室的門敞開著。摩莉驚恐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在電話線另一端的法蘭克迫切希望搞清產生這段長時間靜默的原因。他的語氣比剛才更加焦急了。
“是不是有人在你的邊上?……你能不能說話?你聽我講,你只需要說你能不能來我這里?你只要……我的家在哈佛赫斯路口,就在高速公路下面的那一段。摩莉,你一定要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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