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里的船……

　　朱里的船是一條窄而長的運輸工具，靠一只放在船板上、噪聲很大的馬達所推動。麥克坐在船首。他們的船沿河慢慢地向上游進發。越共軍隊正在攻打著城市的周郊。火箭的耀眼的長尾不斷地照亮遠處的夜空，光亮出現后的幾分鐘，一陣陣的爆炸聲才沉沉地從天邊滾過來。

　　他們從幾座橋下通過，橋上擠滿了漫無目標的逃難者。河中也被各種篷船舢板和小艇塞得滿滿的，每只船都超載著物品，正向著河的下游翻滾前進著。

　　麥克用一種局外人的冷漠旁觀著所有的這一切，對于他來說，這早已成了歷史的定論，而他所關心的只是能盡快找到尼克的下落。

　　大約經過了十五分鐘的航行，朱里把船轉離了主航道，進入了一條支流里，并正向著一個已有一半潰塌了的碼頭靠去。那個碼頭的前樁已全部朽崩，致使碼頭的大部分都浸沒在水中，船艇駛過時，涌前的波浪把整個碼頭都淹沒了。在碼頭末端的陸地上立著兩座“伊索”石油站的油泵，輸油的機械已停止使用，兩條鐵鏈外加一把大鎖把出油的龍頭環鎖著。在它們的后面是一幢兩層高的倉庫，倉庫周圍是幾座用樹桿壘起的小屋，一座小山丘似的五加侖裝的油桶堆在四周，金屬的桶身在月光下微微地發光。

　　朱里直接把小艇駛上了碼頭。他熄了馬達，跨入水中。碼頭在他的體重的壓力下不停地搖晃。他涉水到碼頭的前端，把汽艇拖進來一點，再用一條繩索將它拴住。麥克也步出船來，碼頭在水中陷得更深了，水幾乎要上升到他的膝蓋。

　　從前方的一座建筑中傳來一種機器的聲響——有撞擊聲、鏗鏘聲和敲打聲。

　　“這是一家制造油罐的工廠。”朱里說。

　　他們走近那座廠房時，機器聲愈發響亮起來。工廠的底層有一處進口。在這個進口的邊上有一座木質的扶梯通向二樓的另一個進口。在木板和墻壁的縫隙間能見到二樓廠房里射出來的淡淡的燈光，除了這以外，從下層望上去是不能見到其他內容的。

　　“你在這里等一等。”朱里說。他爬上扶梯，在進口處的門上敲叩起來。

　　門應聲開了，但又立即朝著他的面關閉起來。

　　朱里拼命地抵住門，他用華語叫喊著一些什么。門又重新開大了，一個高大、疤面的中國人走到了扶梯的平臺上。他用一種威脅的口吻吼叫了一陣。朱里與他爭辯著。那人向扶梯下的麥克瞥了一眼，就用法語向朱里說了幾句。

　　朱里的喊聲向著扶梯下傳來：“我們要進去的話，就必須先付錢。”

　　“沒問題。”麥克說。

　　“要五千美金。世界已近末日，一切都在收檔。”

　　“告訴他，我接受他的條件。”

　　麥克走上梯階，把錢一張張地數進那人的手中。

　　“他知道那個美國賭手的下落？”麥克問。

　　朱里翻譯了他的提問，但那個中國人并沒有給予答復。他又伸出手來，麥克又多放了一千美金在他的手中。那人對著朱里開腔了。

　　朱里翻譯道：“他說他們那里有一個著名的美國玩手，他已創下了連勝二十七局的紀錄。他還說，給你這么一些情報使他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所以你還欠他一千美金。”

　　麥克狠狠地將一疊鈔票打擊在那人的手掌上，中國人淺淺地一笑，而后才打開了門。

　　他們進入到一間長型的大房里。天花板很高，燈光慘淡，房間的四周都有通向室外的露臺。裝著黑市貨的卡通箱和紙盒靠墻堆得象山丘般地高。從底層不間斷地傳上來狂暴的噪音，空氣中有一股強烈的煙草味。在房的遠端，有一張小臺，一盞罩著布的燈泡從上方吊下來，照亮著臺面。在桌子周圍的陰暗中，麥克能辨別出，正站立著二、三十個人影。兩個越南人坐在桌邊，其中一人正握住一支手槍，槍筒抵在自己的頭顱上。

　　那個華人帶領著麥克與朱里向前走去。他們經過一個站在陰影中的幾乎不為人察覺到他的存在的衛兵的身旁，再朝前走幾步之后，又是一個這樣的衛兵。

　　從下層升上來的噪聲震耳欲聾地響。在桌邊的賭客沒有一個有說話的企望，他們僅用點頭、搖頭或手勢來下賭注。麥克見到那個短小的越南人將手槍從頭上放下來，把它推給了他的對手。那人轉動了彈盤；提起槍來，扳下了機扣。他又將槍推回了給那個小個子的越南人。這是一種險惡的情景，但在這一片震耳的噪聲之上，沒有一絲聲息能從那游戲臺上聽辨得出來。

　　離開賭臺幾尺之外，麥克突然停止了跨前的腳步。他把手擋在眼的上方，以躲避那盞吊燈的刺目的眩光。在臺的那一邊，正站著一個削瘦的年輕的美國人，他毫不動情地望著那兩個越南賭手的對峙局面，他慢慢地將一條紅布扎上了自己的前額。這是尼克！他的面頰深陷下去。眼中沒有光彩，他的行動猶如一個夢游患者一般地遲緩和機械。

　　“尼克！”麥克叫喊著，“尼克這是我，我是麥克啊！”

　　尼克抬起了他的眼睛。他望著麥克，臉上毫無表情。

　　麥克匆匆地繞過桌子，跑到了尼克的跟前。“看在基督的份上！”他喊著，“你難道對我也絲毫沒有反應嗎？”

　　尼克望著他的神情就象一個被困苦麻木了的人望著窗外的傾落下的雨絲一樣地冷漠。

　　“尼克，你倒是說話呀！”

　　尼克凝望著他的眼睛，仍然沒有反應。

　　有兩個觀賽者轉過頭來，他們對這情景并不感興趣，又將頭轉了回去，把注意力集中在賭賽上。

　　“我就是你永遠在說的那個瘋狂的麥克！”麥克叫著，嚷著。“你為什么會來干這些事？你到底為何會變成這個樣的啊！”

　　尼克的臉上一片空白。

　　“我決不會白走一趟！”麥克說：“這座城市的崩潰就在旦夕，我們必須要盡快地離開這兒！”

　　麥克的身后傳來輕輕的“啪”地一聲響。尼克的目光懶懶地轉了過去。麥克也轉過身去，依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一個賭手在地上翻滾。他左邊的頭顱被一團粘糊糊的血污所遮蓋，白色的碎骨露了出來。他停止了打滾，躺在那里不再動彈。一個衛兵走上前來，把他拖入了陰影中，回頭把那張椅子擺正了，再拾回了那支手槍，將它放回臺上。裁判員向尼克作了一個手勢，尼克便向桌子走去。

　　麥克走到朱里的跟前，一把抓捏起他的西裝的領帶，“讓我參加這場賭賽。”他叫嚷著，“我要與尼克對峙！”

　　朱里疑惑地皺起眉頭。

　　麥克猛力地搖晃著他：“我要參加，讓我參賭！”

　　朱里終于作出了決定，他示意麥克跟隨著他。他們繞過桌子，向著設在房間后部的一扇門走去。朱里在門上敲了幾下，門“咯咯”的叫喚著，開了。朱里朝里面說了些什么。又過了幾分鐘，門敞開了，一個扛著美制0.45口徑自動槍的亞洲人用頭示意，讓他們進去。

　　一個瘦瘦高高、儀態瀟灑的中國人正坐在一張餐臺前用筷子吃著一碟菜炒肉絲。他的身后站著另外兩個近身保鏢：一個保鏢在腰間挎著一支套著皮套的手槍，另一個則用槍帶把一支改裝過的鳥槍背在肩上。房角中的一架彩色電視的熒光屏上正閃過一幅幅的畫面，當然在這片隆隆的聲響中，任何電視片中的對白都無法聽到。

　　那個中國人抬起了眼睛，打量著麥克。

　　麥克一步跨了過去，他把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傾向前去，“我想參加這場游戲，我想與那個美國人對戰！——而且就在此刻！”

　　“為什么呢？”

　　麥克把手伸進口袋里，一把將他口袋中的余錢全部抓了出來，扔在桌面上：“為了什么？——就為了這個！”

　　那個華人向著桌面上的錢看了一眼。他用頭向朱里示意。朱里向他走近了一步，彎下腰去把頭湊近了他。他們商量了幾分鐘，那華人揮了揮手，又埋頭到他的炒肉絲菜盤上去了。

　　朱里回到麥克的身邊。“他說了讓你參加賭賽。”

　　他倆走了出去。一個越南人坐在尼克的對面，裁判將一顆子彈塞進槍盤里，他把槍移近燈光，以讓大家能看清全部的過程。

　　朱里走去與他嘰咕了幾句，裁判聳聳肩。他又與那個越南賽手說了幾句，那個越南人離開了椅子，退后去，隱沒在了陰影里。

　　麥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尼克望著他，幾條困惑的皺紋在他的眉宇間出現。

　　“尼克！”麥克說，他下巴上的肌肉繃得僵硬僵硬的。“這是我——我是麥克。你記得嗎——我是麥克！嘿，尼克！我是麥克啊！”

　　尼克已按下了扳機，那“咔嗒”的一聲空響幾乎不能被聽見。他把槍放在桌子上，向麥克推過來。

　　麥克拾起槍，轉動了彈盤。“尼克！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看著我，我是麥克，我是麥克呀！”他用槍筒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開始扳機扣，但他仍在叫著：“這是麥克，尼克！——你醒一醒！”槍錘落在一個空的彈室中。他又把槍推回去“你望著我，尼克——你看看我究竟是誰！”

　　尼克把槍校好了，又把槍提了起來，他將槍口輕輕地抵在了那條正扎著他的頭顱的紅布上。他的那幾條困惑的皺紋正變得愈來愈深……，他忽然裂出了一線露牙的笑容，他認出了他！

　　他說：“僅此一槍，你記得嗎？我愛你，麥克。”

　　“尼克！”麥克發出了尖叫聲，他沖越過桌子，想去搶下尼克手中的那枝槍。

　　但當麥克的手指接觸到它的一刻，手槍立即爆發了，他和尼克一起翻倒在地上，連同他們后面的桌子也被掀翻了。他倆抱著一團。翻滾過去，撞在一堆高高的香煙卡通箱上，箱堆失去了平衡，倒了下來，箱子翻倒，散開在他們的周圍。

　　麥克抓到了手槍，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槍上沾著滑膩膩的血：尼克的四分之一只頭顱已被子彈削去。

　　“尼克！”他撕心裂肺地嚎叫著撲倒在尼克的尸體上，他一把將尸體抓起來，拉到了自己的眼前，他象一尊石像一般地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只巨型、灰色的航空母艦停泊在海面上，如同一座巍峨的摩天大樓。直升機在它的上空盤旋，頻繁地在甲板上著陸。每一架飛機停下時，都有一大批的海軍人員蜂涌上前，幫助越南難民和美國使館的工作人員下機來，接著催促他們退向一邊去辦理登記手續。戰斗組的人員再將直升機行駛到船舷邊上，將它們推入大海之中，因為船上已無空位來停泊直升機這種運輸工具了。

　　甲板上一片混亂。與麥克同時在一架直升機上下來的有越南人，也有美國人。有些是使館人員的妻子，懷中還抱著啼哭的嬰兒，他們都被指示去到一位值星官的跟前，他將各人的名字和身份證明資料記錄在一份硬底的夾簿上。

　　麥克從一批電視臺工作人員的邊上經過，他們正把一架電視攝影機對準著一位卅來歲的金發女人，她所穿的寬大的短袖襯衫在海風中“啪啪”地飄揚。她的神情緊張，表情凝重。她的手中握著一只麥克風，兩眼望著攝影機。

　　“現在似乎正在上演美國涉入越戰的最后一幕，”她說，“這也是美國本身歷史上投下了最多人力的一次戰爭，現在它結束了，它不會再有下文，它將成為一個歷史的記錄。”她停了一下，昂起了她的頭。“這是由全美電視臺新聞制作部記者希拉里?布郎在南中國海的海谷航空母艦上所作的實地報導。”

　　麥克閉上了他的眼睛。他伸出一只手來，按上了他一邊的太陽穴，他慢慢地磨擦著那個部位。他睜開了眼睛，從船舷邊上望出去：一片藍色的海，在海的盡處，朦朧的海岸線還能依稀地辨別出來。他向著自己點點頭，然后朝著值星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