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近晚飯時分的黃昏了。當麥克的車在“飛鷹”超級市場的門口停下時,“的菲勤”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人行道邊上橫七豎八地停著很多鐵網的購物小車。超級市場的顧客們通常都是在那里把小車內的購物搬運上他們的汽車內而離去的。一個市場的職員正在那里收理著空車。
麥克鉆出車來,走進了超級市場里。一個坐在收銀枱后的姑娘向他說:“蓮達在后間里。”
“謝謝。”
“獵鹿的戰績如何?”
“很好。”
“我想——”那姑娘把說著一半的話語吞了下去,因為麥克早已從過道中走下去,向著市場后部的方向走去。
蓮達坐在地上。她被包圍在一堆被棄的空貨物箱中,她正在無聲地哭泣著。
他走過去,用手觸上了她肩膀:“蓮達……有什么事嗎?”
她把一張布滿淚痕的面孔轉過來對著他。她搖著頭:“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定有事的。”他說。
“我……我只是感到那么地孤單!”
麥克回答不出任何一句話來,他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說道:“我的車停在外面。”
“不,”她再次地搖頭,“讓我一個人呆在這里吧。我會適應的——真的!”
麥克猶豫了。然后,他點點頭,轉過身去,沿著購物的窄巷向門口走去。
他走到了門外,坐進了自己的汽車里。他整個人都沉入在座位里,把頭靠在椅枕上。他出神地注視著車棚的頂蓬,力圖讓腦子保持鎮定。
那職員收齊了最后一部小車,將它們“嘭”地合在一起,再把一長龍的車隊推進了市場里。屋里的燈一盞接著一盞地熄滅了。那個職員走出門來,站在臺階上扣著外套的衣紐。過了一會兒那個收銀的姑娘也露面了。他倆一起沿著街路走去。另一位姑娘也從門口走了出來,幾分鐘后,蓮達終于出現了。
麥克側過身去,把臉抵靠在車窗上。蓮達向著車子那邊走來。他將車窗搖下了。
“你沒事了吧?”他問。
蓮達點點頭,“你是否認為生活就應該象這樣?”
“不,這不應該是生活。”
他頂起了車門鎖,再把門推開一些。蓮達停了片刻,便很快地鉆進車廂,砰地關上了車門。
旅行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對街的那盞路燈遠遠地把微弱的光亮送進車窗來。麥克渾身赤果地躺在床單上,他的兩手枕在腦后。他的腦海之中一片空蕩蕩,他努力使自己保持著這種狀態。
但他的身體卻緊張著,飽受著一種饑欲和腫脹感的壓迫。他的手心與腳底上都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他聽見浴室的門打開了。一雙赤足從地面上“啪啪”地走過,它們正從客廳向臥房走來。蓮達赤果的、剪影般的形象在窗口邊顯現出來——她的頸微斜著,柔軟的頭發飄拂地遮蓋著她的雙頰,兩條修長的腿以及那一對柔軟,尖端部分微微地垂下而周圍部分卻圓滑豐滿地隆起。她走到床邊,悄悄地在他邊上躺了下來。
她的手觸到了他的臉頰上,它撫摸著它們,然后向下滑去,她的指尖癢癢地拍過他的胸部,她的嘴唇正向著那兩瓣張開而期待著的、他的嘴唇壓下來,火熱而顫抖……。
蓮達熟睡著。麥克站在窗前,目光投向屋外的那條空曠的街道。
他轉過頭來望著蓮達。她朝天躺著,頭側向一邊,烏發象一圈黑色的光暈似地鑲圍著她那美麗的頭顱。她的裸臂伸展著,橫過枕頭。她象一個天使,一個在童話故事中的天使,一個柔美無比、令人砰然心動的天使。
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拿起他的衣服穿上了。他的一切動作都是那么地小心,以免把她驚醒。他在她的邊上站了許久,然后他俯下身去,把嘴唇輕輕地滑吻過她的秀發。他從臥室里走出來,穿過客廳到了門邊。他把門向著夜空下的街道推開去,再將它在身后輕輕地關上。他把手插進外套的衣袋里,聳起肩以抵抗迎面吹來的寒風,他開始向山下走去。
山鎮的夜是寒冷的,風呼叫著。天空倒是一片清澈,星星象無數個針眼似的光點在他的頭頂上眨眼。他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即刻形成了一片薄霧。
他往山下走去,直到走近圣?底米卻立斯教堂的那個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電話亭。他走進了電話亭,把折門在他的后面拉上了,天花板頂的電燈自動地亮了,他望著那默默無語的電話機。
街道的那一端,傳來了汽車引擎的發動聲。一輛停在人行道邊的車開動了,它從電話亭旁駛過。那個司機向著亮著光的電話亭漫不經心地望上了一眼,便過去了。麥克怔怔地望著車的尾燈在夜的深處隱沒。
他插在口袋中的手指觸到了那張安琪拉給他的紙條,他把它取了出來,將它攤平在電話機下的金屬凸出面上。他把冰冷的電話聽筒拎起來,貼上耳邊,又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枚鎳幣塞進那條長孔之中。當撥號音響起時,他遲疑了一刻,接著,他才將他的手指塞進了號碼孔里,開始撥號。
退伍軍人醫院的娛樂室里燈光明亮,一片歡樂的氣氛。那是一間色彩布置大膽而又舒適、并裝點著漂亮的家俱的房間。
一種排五點的游戲正在進行中。幾十個坐著輪椅的參與者圍繞著一方講臺。講臺上,一個人正從一只賭注碗中抽出一個號碼,再通過麥克風將號碼宣布出來,每一個新號碼的宣布引來的有歡呼聲也有抱怨聲。
一個護士走進房間來,手中拿著一張長方型的紙片。上面紀錄的是一段電話(信息)。有幾個殘廢者都滿腔希望地抬起頭來。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撫慰的微笑,穿過人群來到一個年輕人的跟前。他是一位雙腿都被截鋸掉的殘廢者,截鋸的部位是在他的軀干下幾英吋的地方。他的下半部被那件醫院的長袍的折皺部分遮蓋著。他的一條手臂也都扭曲,僵硬地擱在他輪椅的扶手上。他正困惑地望著那位護士,好象她找錯了人。
“這是給你的,斯帝夫。”她說。
“我?”
“是的。”
他向紙片呆視了一會兒,便扔下了他手中的排五點的賭牌。他抓住了他那座輪椅的大圓輪,轉動著,讓自己匆匆地離開了那間娛樂室。
他直向大堂中的那間電話室駛去。他的呼吸急促,臉漲得通紅。那柄電話筒從電話臺上吊下來,電話線也被拉直了,它正蕩在那里等待著接話人。斯帝夫舐著嘴唇。他在猶豫之中將車在原地繞了一個小小的圈。突然地,他轉動著椅輪向電話機沖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搶起了聽筒。
“喂?”
“是斯帝夫嗎?是斯帝夫啊,我是——麥克啊!”
“麥克!”斯帝夫的眉頭激動地皺起來“嘿,嘿,你……事情怎么樣了?”
“事情怎么樣了?”電話傳來麥克不能置信的聲音,“你不要問我,你到底怎么樣了?”
斯帝夫的目光飛快地在電話間中掃了一圈,隨后落定在他自己的輪椅上。一種在絕望中作掙扎的表情從他的臉上閃過。
“嘿,”他說,“好得很呢!”
三個坐輪椅的同伴從電話間的門口經過,他們的車輪發出“嘰嘰”的聲響。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那是什么噪聲?”
“輪椅。”斯帝夫郁郁地說。
一刻間的靜默之后,聽筒中又傳來了麥克的聲音:“我的基督,你打算幾時出院?”
“我準備在這里再多呆一段時間,麥克。”
“為什么?”
斯帝夫閉上了眼睛。他聚集起他所能聚集到的所有的勇氣和熱情“這個地方好極了,”他說,“這象一所療養院。有籃球、保齡球等等一切你能數得出來的活動。甚至格蘭王子也來這里作過訪問。這……這只是太可怕,太可怕了。麥克,你聽我說,——我是準備要回家去的。但宵禁開始了,嘿,總之要謝謝你打電話給我。”
他移向前去,把話筒擱到了電話機身上。在線路被擱斷的剎那之前,他還聽見話筒里傳來麥克急促的呼叫:“斯帝夫!斯帝夫!”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是一個明亮清新的早晨。幾朵云彩散浮在凈藍的天空上。一輛出租車在通向“退軍”醫院的環形道上繞了個圈就駛了進去,它在進口處停住了。
麥克首先跳下車來。他穿著制服,船型的軍帽頂在他的頭上,擦得雪亮的軍靴反射著象鉆石一樣閃爍的耀眼的太陽光。他的動作干脆而利落。
艾克松和斯丹也從后座位上鉆出來,約翰則從司機邊上的那個座位上開門出來。麥克的臉色嚴肅而胸有成竹,其他幾個顯得莫名其妙且不知所措。他們跟隨他一起進入醫院里。
麥克與那位接待臺上的護士交談了幾句,他謝過了她,便轉身朝著自動扶梯的方向走去。
其他的人都留在大廳中,各自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麥克上到了四樓。他截住了一位護士,她帶他去到一間病房。這是一間大房,約有20來張床鋪,全部收拾得整齊而干凈。十張床位靠一邊墻地分配著,中間是一條走道。每張床的后部都有一只床腳柜,給占床者放置私人物品。從雜志上撕剪下來的畫片釘在墻上。有一個人在房的那一端的一只轉盤唱機上玩著一張45轉的唱片,斯帝夫坐在椅子中,讀著一本平裝版的書籍。
當他見到麥克時,他驚呆了。“麥克,”他說,“我不想回去。”他的兩只手在他的截肢的部位上亂摸,好象是為了要掩飾這個事實。
“我理解。”麥克說。
在狼狽與迷亂之中,斯帝夫更換了話題,“你和他們去打過獵嗎?”
“去過。”
“你有沒有收獲?”
“沒有。”
“你沒有打到鹿?”
“我曾跟蹤過一只,這是一只高大的公鹿。它是一位漂亮的王子。”麥克說道,“就是你見了,你也會喜愛它的。”
斯帝夫的目光垂下了,落在他的斷肢上,“是安琪拉讓你來的嗎?”
“不。”
“這好。”
麥克在床腳柜上坐了下來。床腳柜用幾把大的吊環鎖鎖著。麥克好奇地看著它們。
“安琪拉她一直捎襪子來給我。”斯帝夫說道。
麥克抬起了一把鎖看了看,這是一種厚實的鋼鎖。
“嗯……那些襪子我并不收藏在這里,是的,我沒有收藏在這里。”
斯帝夫轉動著椅輪,轉了個圈,來到了床腳柜的邊上。他費力地彎下腰去,用幾把小小的鑰匙去打開那些鎖。這些鑰匙是成串地掛在他的頭頸上的。他抬起了箱蓋。
箱子里藏著至少有一打的那種小白瓷象,每只瓷象的腹中都塞滿了紙幣。還有那成疊的用橡皮筋扎成捆的,藏壓在內褲內衣和廁所用品下面的錢幣也露出了邊角。
麥克抽出了一疊,全部都是些百元的大面額鈔。他望著斯帝夫。
斯帝夫顯得不安和緊張起來,他的眼眶開始濕潤了。
“每月寄來一次,麥克,都是從西貢寄來的。我也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西貢每天都有淪陷的可能!”
坐著輪椅的殘廢者不斷地從房中進進出出,麥克望著他們,他的肩膀垂了下來。
“這是尼克——尼克寄來的。”麥克用一種死一樣平板的聲音說道。
“你怎么知道的?”
麥克沒有作任何答復。他把錢扎扔回箱里,關上箱蓋,再為斯帝夫鎖上了箱子。
“那鬼地方隨時都會在一場災難性的風暴中崩潰,”斯帝夫說,“而象尼克這樣一個人又去哪里弄這么多的錢呢?”
麥克默默地站著,他的眼光集中在那只床腳柜上,好象就在那只箱子里正隱坐著、壓縮著某種恐怖的危險,而它又隨時會爆炸出來一樣。他突然將目光移到了別處。
“喔——或者是賭牌贏的吧?”他說,“我會去找他的,你不用掛心。時間已不早,斯帝夫,我要去打電話給安琪拉。其他的人在樓下等你,他們來幫助我一起帶你回去的。”
斯帝夫惶恐起來:“不,我不能,麥克——不!”
“你這混蛋!我要你回去!”麥克幾乎是叫嚷地說著。“我要帶你回去!”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交戰了幾個回合。斯帝夫終于沉坐到了他的輪椅中。
“照你的良知吩咐你的去做吧,麥克!”
麥克點點頭。他轉到椅背后,抓住了輪椅的把手,踏著快捷、堅定的步伐,把斯帝夫推出了病房。
他推著車從走廊里通過,直向自動扶梯走去。一個護士走了上來,他要求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了另一個護士。但他誰也不理,還是徑直地向前走。他的雙眼正放射出火一樣的光芒。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