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球場上站著很多人。蓮達穿著一條緊身褲和一件毛線衣。她兩腳合攏地站著,她用兩只手握著一只木球,她正細察著標桿的位置。她朝前緊跨三步,握球的手向后一甩,再蕩向前去,手指松開了,球滾了出去。
麥克根本沒有注意到球是怎樣從球道上滾下去的,他只是看著蓮達。她瀟灑,飄逸,修長的身材柔軟協調地擺動。她是一位美人。
球順利地滾過了七座標桿。蓮達轉過臉來,望著麥克微笑。坐在擋欄邊的麥克向她回笑著。她站在那里等,等她的球再被傳送回來。
擋欄的另一端,斯丹正與一位著著緊胸衣的紅發女郎說話,斯丹不分逗號、句號地說著——這是他的說話方式。而那女郎一直媚笑著,她的眼睛不停地從斯丹的身上向麥克瞟去,麥克卻一點都沒有注意過她。
當蓮達準備再次滾球時,斯丹向麥克走去,他在他的背上拍打了一下。
“回家感到很舒服吧?我敢肯定——是嗎?”
“很好——好極了。”麥克說,他的注意力仍在蓮達的身上。
斯丹朝著那位紅發女人點點頭“你覺得她怎么樣?”
麥克向她望了一眼,“我不知道,斯丹。”
“她漂亮嗎?”
麥克用眼睛靠近一點地望著他:“你要我直接了當地答復嗎?”
“當然啦!”
“不,她不漂亮。”
“你認為她看上去很聰明嗎?”
“不。”
“不?”
麥克搖著他的頭,“不。”
“嗯……我也不覺得她是聰明的。”斯丹說。
麥克感到有問話的必要了,“那么,你對她的興趣何在呢?”
“我也不知道,”斯丹認真地說,“這正是我要找出來的結論。或者是因為她在床上是很好的對手吧?”他向她招呼道:“喂,我的甜心,你在床上的功夫還不錯吧?”
那個姑娘回敬他的是一個稚氣的、溫和的、但是低能的微笑。
約莫六個橫桿道以外,傳來一陣騷動和喊叫聲。不能令人相信的事實是:艾克松竟然會躺在球道的那一端。他肚皮朝下,被一臺自動的豎標機的機身壓倒在地。他的兩條腿不斷地錘打著地面,他正發出哼叫。約翰?威啟和蓮達急急地向他趕去。麥克從他坐的那張凳上騰空而起,隨在他們后面奔去。
約翰和蓮達各自抓住了他的一條腿,企圖把他從機身下拔出來。
“我來,我來,”麥克說著,及時代替了蓮達拔腿的角色。“發生了什么事?”
“他的球沒有回來,他跟著球去追,而標桿機倒了下來,壓在他身上。”
斯丹蹲在地上,用兩只手緊握著機器,力圖將它抬起。
“艾克松,你沒事吧?”麥克問。
“沒事倒是沒事,”艾克松的回答從機底下傳上來,“只是我感到自己象一只被捕鼠機夾住了的耗子一樣地悲慘,快把我弄出來!”
約翰開始笑出聲來,蓮達也嘻笑了起來,斯丹更是發出了咯咯的笑聲。笑聲是會傳染的,終于,麥克也笑了出來。
“斯丹,”他說著,放下了艾克松的大腿,“去到我的車廂里取一件外套來。”
斯丹離開了。他在半分鐘之后就回來了,手中拿著一件茄克衫。麥克把茄克衫墊在了豎桿機的下面,不停地按動著扳手,機器慢慢地升了起來。
艾克松的身體松動了,他扭曲著,從機下退了出來,手中還驕傲地抓著一只木球,“總之,我還是捉到了這只表子養的玩意兒,沒有什么能吃下我打出的球。”
“你沒事吧?”斯丹說。
“艾克松用一只手捂住了他那便便的大腹,輕輕地按摩著。
“丟他娘的!”
“你可以肯定沒有傷到骨頭吧?”約翰說。
艾克松放下了手中的球,將蓮達挾持在他的手臂中,把她高高地舉了起來,再放下,他笑了:“這不會是一個傷著骨頭的人所能做得到的吧?”
“我說啊,今晚上我們打球也打夠了,”這是斯丹的聲音,“你們大家還想玩些什么游戲嗎?”
“我想我們還是去打獵,——好嗎?”艾克松說。
“誰要你去啦?”斯丹說道。
“我再叫麥克去,”艾克松說“他打算去,但不能帶女人。”
“是啊,麥克應該會去的,”約翰說:“我說得對嗎,麥克?”
麥克猶豫著,他望著蓮達。他們互相對望的目光僵持了一刻,然后蓮達轉過身去,她離開標桿道走遠了。麥克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好吧!”他說。
艾克松拍著他的手掌:“丟他娘的!”
斯丹跳上又跳下,“就象往日一樣!好嗎,麥克,我說得對嗎?”
“丟他娘的!”麥克、艾克松和約翰異口同聲罵了出來。
朔風卷著雪片吹刮過高高的山脊。它刺痛著麥克的臉頰。這是一對已在寒冷中凍得通紅的臉頰。黎明在兩小時前已經來臨,天空仍是一片無色彩的淺淡,無色彩無葉的樹枝凍結在銀色透明的冰柱中,嗚嗚的寒風強勁地摧折著小枝,裂痕在冰柱外的包皮上呈現出來。
麥克正在追隨著雪地里的一連串的蹤跡。每一處深陷的足跡之前都有幾英吋的蹄爪在雪地上拖行的痕跡,這種拖蹄記號告訴他:這是一只公鹿,而且是一只大個的公鹿,因為跨步的距離夠長,陷足夠深,而且分趾蹄間的間隔夠寬。
他的眼睛不停地在地上的蹤跡和眼前的樹叢以及僵立的樹桿間來回地轉動,他小心自若地呼吸著。雖然是刺膚砭骨的寒冷,但他只是把這種感覺放在他的腦海的小小一角里去體會,他把精神都集中在獵鹿上。還是那樣的一種存在:那高山,那野鹿,而他感到,他自己是它們之間的一種脆薄的連系物。
在靠著他的左邊的遠端有一個小小的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停止了前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把他的頭慢慢地轉過去。
野鹿就在那兒,在一片披雪的栂樹叢的邊上。這是一只高大、骨架寬厚的公鹿,它有著野牛般的粗頸和強健的蹄膀。映在無色淺亮的天空背景上的這么一頭仰首的形象給人一種什么感覺呢?帝王般地莊嚴,男性的強健的美,它是山林的王子。它發現了麥克,它凝視著他。麥克站立在那兒,讓一切的動作都凝固住。在畫面上,仿佛他倆都成了這片偉大、壯麗景色的一個組成部分。終于野鹿感覺到了面臨的危險,它的爪在雪地上扒著,它的長頸上下地擺動。然后,它跳起身來,沖入了栂樹林間,消失了蹤影。
不慌不忙的麥克轉向了栂樹林,他滿懷著信心。
在仍可見到高速公路的山坡遠遠的下端,斯丹正手腳并用地向上爬,他的動作笨拙,獵槍掛在背上。他呼嚕嚕地喘著氣。在他上面約十碼左右,約翰和艾克松站在一塊大巖石的突出部分上,等著他。
“我的天!”約翰大叫起來“看!看!”
他和艾克松慌忙把來福槍頂向他們的肩膀。
槍聲一響接一響地爆發出來,快到使人無法數清鳴槍的次數,而回響也一聲連一聲地從鄰近的山壁上清脆地反射回來。
斯丹只差幾尺就爬到巖石邊了,約翰和艾克松正在往槍里裝子彈。
“嘿,它在哪兒?”斯丹氣喘吁吁地問。
“你來告訴我們吧,——它在哪兒?”艾克松說。
“什么?你們不是在開玩笑嗎?你不是取笑我嗎,艾克松?走了這么一大截的路,你們至少應該有五只鹿的收獲才對!”他呼哧呼哧地說:“假如剛才你們換了我的話——”
約翰說:“噓,你看那里,斯丹!”他用手指著。
一只被槍聲震驚了的灰色的老公鹿已從一塊高大的巖石后面露出身體來。
“喔!我的耶穌!”
斯丹一個轉身,把那枝跨在背上的來福槍甩了下來。槍聲響了。“見鬼!真見鬼!”他叫罵著,把槍頂上了他的肩膀,他撥弄著槍栓,塞進了另一排子彈。他又開火了,沒中,他再開火。子彈“啾啾”地從巖石壁上橫飛出去,有一顆子彈竟反彈回來,擊斷了就近的一棵樹枝,艾克松和約翰忙趴下身來,腹部抵在雪地上。
那鹿跳過巖石的突起部分,一陣小跑便沿著山坡向下跑去。
“你應該是我的,你這畜牲!你應該是屬于我的!”斯丹邊叫著,邊在它的后面沿著山坡追擊下去,他不斷地發射著。
樹林在這里變得更密了。風又起了。它嗚咽著,象一個死刑期已到的犯人的哀哭。麥克加快了他的腳步,他每隔幾分鐘就回頭一次,以防那只鹿已繞到了他的后邊,從背后跟隨著他。有時它們會有這樣的舉動,尤其是那些聰明、有經驗的老鹿。
他已愈來愈接近他的目標了,他把那頭鹿逼得無路可退。
在“嗚嗚”的風聲之上,他的耳朵抓到了一個響亮的、類似咳嗽的喘氣聲。
公鹿在前方一閃而隱沒了,它跳躍過樹林之間的一片空隙地。
麥克提著槍,輕松地進入了一種小跑步的前進狀態中。
艾克松和約翰也終于打到了一只鹿,這是在斯丹奔去追擊那頭老公鹿十分鐘之后,他們發現了目標并將它擊斃了。這是一頭渾身生著疥瘡的骯臟的公鹿。它的尸體已被吊掛在那座破爛不堪的伐木工人棚外的一棵樹的樹叉上。
獵手們坐在棚里,他們渾身大汗,把它們從戰場上拖回營地不是一件易事。他們拉下了茄克的拉鏈把衣服敞開著。他們并肩坐著,滿足而愉快地喝著啤酒。在他們的腳邊已歪倒著幾只啤酒的空罐。
“真帶勁,”約翰說,“喔,這真帶勁!”
附近傳來了槍響,一共是兩聲。接著一段沉靜,隨著沉靜而來的是三聲連續、急促的槍聲。約翰和艾克松都站起身,走出了獵人棚。
斯丹從對面的樹叢中沖了出來。“我打到了一只,我打到了一只!”他大聲地叫著。
他的外套被撕破了,槍筒上盡是泥雪。
“嘿——嗬!”他喊叫著,“我終于打著了那只表子養的!”
突然,腳下一滑,他從護坡的路基上滾了下去,槍也掉了,面孔和須發上都沾滿了雪花。
已經近傍晚了。麥克正沿著一排峭壁向前移動著,在峭崖的下面是一潭已凍固了的湖水。山風打轉地呼嘯著,吹得雪花歡樂地狂舞。麥克感到精疲力盡了。他的身體也不自覺地抗拒著,不想再繼續這種消耗,但他絕不會去顧及它的需求,他強迫它就范。他在追蹤著鹿的蹤跡。在沒有達到目的之前,他是不會停步的。目標,他的心中只有一座目標,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鹿足的蹤跡在雪地里中斷了。
麥克也停駐了他的腳步。他四周環望著。除了那線他遵循的足蹤之外,留下的只有在它邊上的另一行足跡,——這是他自己的。現在他的前面是一片空曠。
他貓蹲下身子,風吹卷著落雪灌入他那頂帽子和大衣之間,沾到了他的裸頸上。風還從地上重新席卷起剛鋪蓋上的新雪層,再讓它們成堆成批地覆在地上,這也就是為什么鹿跡會消失的原因。麥克蹲在地上,凝望著那最后兩只仍可辨認的足印,他的腦子里沒有一絲思想。
風向東刮去,它呼叫著,回旋著,又向西卷刮過來,它在麥克的臉頰上鞭笞而過。但只過了一刻,它平靜了下來,它象完全死去了一樣,只留下一片奇異的寂靜。
一息腿蹄擊石的聲響。麥克迅速地從雪地里站起身來,提起了他的槍。四碼距離之外,一只公鹿從一塊巨大的露巖后跨步出來,它正以輕快的步伐背離麥克而行,它把腿蹄高高地抬起,它沒有見到獵鹿人。
在麥克的槍的瞄準器中,鹿出現在十字的中心,只需一下輕扣,就能飛出致命的一擊。
鹿突然停住了,它轉過身來。它見到了舉槍的麥克,它驀地僵立在雪地里。麥克的槍位微微地移動了零點幾英寸,讓十字的中心對準著它的胸部。鹿渾身顫抖著,它已驚恐到一步也不會移動了。
麥克開始扳動機扣,但忽然間,他將槍筒稍稍地向上一抬。槍聲的震波在寂靜、澄清的空氣中爆發出來,子彈卻從鹿頭的上方飛噓而去,鹿絲毫也未遭到傷害。
鹿仍呆立在原地有瞬刻間那么長久,當槍聲漸漸滾向遠方時,它才轉過身,昂起了頭,開始疾速地奔跑起來。
麥克眼望著它離去,他把拱彎了的手掌套在口邊,他喊叫著:“你要保重啊!”
野鹿在叢林之中消失了。
從鄰近的坡堤和山壁上反射回來一陣陣漸弱的回聲:“你要保重啊!”
夜幕垂下了。一盞科爾曼式的提燈點燃在那座獵人棚中。它吊掛在梁椽上,風正把它吹得左右搖曳。約翰倒在他的睡袋上,打著鼾。艾克松和斯丹也都喝得半醉,他們正擦著自己的獵槍。
斯丹結束了他的工作,他把獵槍擱在一邊,從皮套中抽出了那枝0.38口徑的手槍,并用機油開始擦抹。
“你帶著這么個蠢家伙來這里干什么?”艾克松說。
“以防萬一,凡事都須防備萬一。”他說著,顯示了一種好戰的神態。
“以防萬一?以防什么樣的萬一?難道萬一你會在護林員的小屋里捉到你某一個女朋友的奸不成?”
斯丹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打開了槍的保險,把它對準著艾克松,“你再說一次,只要你再多說一次就夠了——你說啊!”
艾克松嘲笑著他:“你整日地胡說八道,你不用來嚇唬人,斯丹尼,誰不知道這支鬼家伙是空的?”
“是嗎?你以為是空的嗎?”斯丹的臉色變得狂暴起來:“你有膽試一試——你只要扳一下機扣,你試一試!”
門打開了,風旋卷著雪片一同涌了進來。麥克站在那兒。
他臉上的微笑一霎間僵固了,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狂怒的表情所代替。
他拋下了手中的槍,一個箭步沖向前去。他一拳把槍從斯丹的手中打飛了出去,再一個巴掌擊在了他的背上。
斯丹朝前踉蹌了幾步才停住:“啊唷——!”
麥克向他移動過去,他緊攥著拳頭,隨時準備給對方以重重的一擊。
艾克松從后面拉住了他的手臂,“算了,麥克,算了!”
“這是為了什么吆!”斯丹賭氣地說,把他的槍重新拾了回來,“難道你以為槍里真有子彈嗎?”
“見你的鬼!”麥克搶過了手槍,他把槍筒指向天花板扳了機扣。
槍爆發了,被困圍在這間斗室中的槍聲顯得特別震耳。碎片和木屑從房頂上“口悉口悉”地掉下來。
艾克松和斯丹都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他們的嘴都張開著。
約翰“忽”地從他的睡袋上坐起來,他眨著眼睛,驚惶地四周張望,“發生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
麥克舉槍的手垂了下來。他把槍在手掌中摸弄著,他看著它。
“你們是否要想來玩一場槍的游戲?”他大聲地說著:“我可以示范給你們看這種游戲的玩法——它的正統的玩法!”
他松脫下子彈盤,取走了全部的子彈,只留一顆在其中,然后“呯”地關上彈盤,他給了彈盤一個轉動的力,它轉動著,停下了。
斯丹嚼咬著他的下唇,約翰簡直不能相信地看完了這段過程。
麥克的手震顫著。他一把抓住斯丹襯衣的前領,把他拖近到跟前,他把烏洞黑黑的槍筒抵上了斯丹的太陽穴。
斯丹感到自己的血溫全部喪失了,一團麻木了的恐怖從他的喉嚨中涌上來。
麥克扳下了機扣。
槍錘落在一個空室之中。
麥克這才慢慢地松開了他的手。
斯丹用一種抽泣的方式繼續著他的呼吸,而且這還是一種窒息般的抽泣。他伸出兩手,向著艾克松所站著的方向移動過去。當他到達那里時,他整個人彎下腰來,他按住他的胃部,開始了嘔吐。他崩潰了——思想上,體力上——他癱倒在艾克松腳邊的地上,不可自制地顫抖和哭泣著。
麥克舉槍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向門口走去,打開了門,步出到屋外。他傾聽著夜風的嗚咽聲。他抓槍的手又舉了起來,手臂向后蕩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柄槍向前甩去,它便消失在了黑暗、白雪和叢林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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