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濃,灰黑的煙霧從每一個鋼廠的煙囪口中不斷地吐出來,這些遲遲不肯散去的煙霧在冰凍的晚冬的空氣中凝結成一片云,靜止在煉鋼廠的上空。一陣風吹來,將這片濃霧帶進市鎮,再沿著圍繞在四周的丘坡向上爬,污褐了天空。
就在這片灰褐色的云霧之下,在一座林木稀禿,覆蓋著被煤屑玷污了的白皚皚的雪毯的丘嶺上,仍停著麥克和尼克的那輛旅行車。今天的它已經過了一番裝飾:紅紅綠綠的紙質的鐘,彩帶以及點綴著鋁質碎屑的閃亮閃亮的索帶沿著它的外殼掛滿了。一條巨大的手寫體的橫幅標語旗從旅行車外殼的某一點開始一直伸到對面馬路的燈柱上,上面寫著:“歡迎麥克榮歸”。
在這輛破爛旅行車的一邊停泊著的是麥克的那輛“凱迪”(現已堆滿冰雪,四條磨光的輪船胎似已僵裂)和尼克的那輛小貨車(車門和車窗都已生銹)。在它們的后面,鼻子對著屁股停滿了一些其他的更新的車。音樂聲和笑聲正從旅行車的車窗中飄出來。
車廂里,一群鋼鐵工人和穿著緊身褲、毛線衫的姑娘們聚集在那兒。艾克松和約翰正在打開一小桶啤酒。蓮達在房里焦慮地來回踱步,不停地轉身從窗口向外望去,她已有好幾分鐘沒有同人交談過一句話了。斯丹長時間地占據了一個最有利的位子,從那里,他能清楚地望到窗外的一切。他烏黑的頭發梳得油光光的;他穿著一條西裝褲和漿過的闊領的花恤衫。他似乎比以前胖了幾磅,臉圓鼓鼓的,但他的那種好斗,好勝的本性與昔日仍沒有什么不同。
每一次,當他見到有一輛車駛近時,斯丹便會跳起身,神色激動地指著窗外叫嚷:“來了!麥克來了!”
于是大家都會圍攏上來,但當車停也不停地駛過時,斯丹總會說:“還不是,你們只管沉住氣,我會告訴你們什么時候該出去迎接他的。”
艾克松把一小柄銅龍頭敲進了啤酒桶里,他先為自己放滿了一杯泡沫滿溢的啤酒,接著舉起了杯:“為著紅、白、藍三軍的勝利而干杯!”
一群聲音隨著他的倡議而升起:“為著紅、白、藍三軍的勝利而干杯!”
一輛出租車在彎彎曲曲的上坡路上爬行著,麥克坐在它的后座上。他正透過車窗凝望著一間又一間的向后退去的房屋。他被一種強烈的恍如隔世的幻覺所征服,他感到他好象正在看著一些從遙遠的過去留下來的照片。他穿著軍裝,突擊隊員的橄欖帽斜頂在頭上,筆挺筆挺的軍褲,雪花融化成的小水珠留在他那雙擦得雪亮的靴面上。他時時刻刻知覺到自己的胸前正佩帶著勛章和綢帶,它們對于他來說似乎只是一些荒唐的內容。
他的那只粗呢的背包和武裝皮帶等軍人用械堆放在他的邊座上,他擺弄著它們,將物件塞進了又抽出——一種突然而來的悲哀抓住了他的心靈,他試圖以此來把它排遣出去。
到達了山頂,司機說道:“我的基督,你看看那里是不是啊?”
麥克望著有節日氣氛的歡迎彩車。他們漸漸地駛近了,他見到人影在窗后晃動。
“這不是我想去的地方。”他突然地說道。
“什么!你肯定不是嗎?那難道不是嗎?你不是說是一輛黑白相間的旅行車嗎?你又說過浪加街過一點,在比克曼街附近的?”
“我記錯了,”麥克說,“不是在那里,繼續向前去,繞一個圈,回到高速公路上去。”
“嘿,你聽我說,你不是曾說——”
“我告訴你這不是吆!繼續向前。”
當他們的車從旅行車的邊上駛過時,麥克的身體從座位上滑了下去,他用手舉到了他的帽沿邊,遮擋住自己的臉。
旅行車里,斯丹用手指著一輛駛近來的出租車。“來了!他來了!麥克來了!”
但出租車從他們的邊上過去了,斯丹的臉沮喪了下來。
站在他一旁的艾克松說道:“這一次,我也真當是他了。”
斯丹的脾氣又上來了:“好了,好了,一定是他的飛機誤了點,艾克松。我說你呀,要沉住點氣,我是說,你總是大驚小怪地擾亂人心。”
蓮達也從窗邊轉回身來,她的神態很懊喪。
“你沒事吧?”斯丹問。
她向他強扮去一個小小的微笑。
斯丹的手臂繞上了她的肩膀,“尼克也很快會回來的。我了解尼克。我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是的,”這是蓮達的回答,但她沒有強化她的確信。
“尼克很快就會回來的,”斯丹說,“你說是嗎?艾克松!”
“丟他娘的!”
麥克讓司機把他送到“星光”汽車酒店。麥克進去定房時,那位司機坐在車里等他。而后再幫助他將行李運到房間去。麥克付了車費,便站在門檻上看著他駕車離去。
他回到了自己房間里的那只粗呢背袋前,房門在他的背后敞開著,他從背包里取出了一瓶還剩下幾英吋的威士忌酒來。他又回到了門檻上,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向遠處望去,那兒是煉鋼廠,是紅彤彤的爐火在窗口里跳動著的煉鋼廠,是蒸汽從管洞中冒出來后再形成一片云霧的煉鋼廠,是巨人般的煙塔高高地將煙灰輸送入天空的煉鋼廠。他打開了酒瓶,仰起了他的頭,將威士忌一口飲盡了。
驚慌慢慢地退減了下去,但恐懼感仍然留存著——這是一種盲目的,莫名的恐懼感。
他關上了門,站在房間的中央,向四周環望。空白的墻紙,一張單人的睡床,一張塑面的床頭柜,兩把聚氯乙烯的椅子,一只花瓶,中間散開著一把塑質的假花,一方水印畫掛在墻上,這便是全部內容。
他把一張椅子搬到了床邊,把那只粗呢背袋拖了過來。他搜索著,取出了一幅8×10吋的斯帝夫和安琪拉結婚舞會上拍的照片。相片鑲在一個鋁架中,這只鋁架是他在西貢的陸軍消費社買來的。他凝望著站在安琪拉身邊的那個伴娘,他凝視著的是蓮達。長長的一段時間他無聲地凝望著,他細細品味著這個相片中的她與他腦幕上的她的影子有多少相似點。他又在背袋中挖掘起來,他抽出了一瓶原裝的酒。他拆開封紙,旋出了瓶塞。他把帽子扔到了地上,把相片擱在床上的一只枕頭上,然后他把腳翹在床上,身體仰靠到椅子中。
他邊看著蓮達,邊喝著酒,這是一口接一口的安安穩穩的吞飲。
無色透明的黎明正在克萊頓鎮的上空慢慢地拉開。一夜的風已把那條歡迎的橫幅吹剩下兩條鋸齒形的碎片,一條仍然牽連在旅行車上,另一條扎在對面的電線桿上,正在晨風中“啪啪”地飛舞著。麥克的“凱迪”和尼克的小貨車的后面還停著兩輛車——蓮達的半新不舊的“雪佛蘭”和一架新的“卡麥龍”。一箱啤酒擺在“卡麥龍”的蓋頂上,那里已布滿了雪花,是夜風把它們從地上掀上去的。現刻,“卡麥龍”的引擎已開始發動了,云霧狀的廢氣正從它的尾管中噴排出來。
艾克松、斯丹和約翰從旅行車里走了出來,個個張著一對睡意惺忪的眼睛。他們都環抱著自己的身體,以抵御戶外刺骨的寒風。蓮達也走到了門口。
下面的山谷中傳來了鋼鐵廠汽笛的一聲尖銳的呼叫。
“趕快,真見他媽的鬼!”艾克松朝還在向蓮達反復地保證尼克“很快就會回來”的斯丹叫嚷著,“我告訴你,你必遲到無疑!”
他們相繼地爬進了那輛“卡麥龍”,斯丹坐到了駕駛盤后。他扳動了倒車的排擋,把車向后退,他用腳踏上了剎車掣,然后又大幅度地轉動駕駛盤,把車向前開去。那箱啤酒從頂蓋上滑了下來,“啪”地掉在地上,酒罐散了一地。他和艾克松從車里跳了出來,咒罵著,一邊把酒罐重新收拾入箱,再把酒箱扔進了車的后座位上,然后自己鉆了進去,車一聲吼叫便駛走了。
“約翰,”站在門廊上的蓮達說:“你是否要我陪你步行下山去?”
“沒事,我能行,在寒風中走一段路能使我清醒過來。”
她在他頰上吻了一下,他也匆匆地擁抱了她:“他們就會回來的。”他說。
她點點頭。約翰就向山下走去,蓮達則回到了屋里。
就在旅行車不遠的上方的一條盤旋路上,站著一個孤獨的人影,他目睹了這場分別的全部過程。他的兩只戴手套的手拍打著,雙腳跺著地,他站在那里已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現在,他正沿著山道朝著旅行車的方向走下去。
他在車門上叩了幾下,等了一會,再叩幾下,門開了,蓮達驚訝不已地看著他,他卻正朝著她微笑。
她恢復了自我,一下投進了他的懷抱中。“麥克,喔,麥克!”她緊緊地擁抱著他。
當他們的手松開,身體開始分離時,他長久長久地凝視著她的面孔,然后他平靜地說道:“你更漂亮了,比你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漂亮。”
她有一瞬間轉過身去。接著她說道:“我一直在盼望……喔,麥克,我一直在盼望……盼望尼克能與你一同歸來。”
“不,我很抱歉,他并不在。”
她又重新回到他的懷抱問道:“喔,麥克!大家都那樣地想念你!歡迎你榮歸!”
他們再一次地松開手,她的兩只眼睛象在尋找什么似地望著他。
“沒有關于尼克的任何信息?”她問。
“沒有,他從軍隊中開了小差,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內容。”
他倆一同走進了旅行車里。車內到處是吃了一半而留棄在那里的蛋糕、三明治的殘渣,半打裝的罐頭的紙匣和飲空或還留有一點液體的酒瓶和酒杯。
“他大概是腦子出了問題,”麥克說:“很多人抵擋不住那里的殘酷環境而發了瘋。”
“他從沒有打過電話回來。”蓮達的語調中包含著一種痛苦。
“他或者曾打過回來,而可能恰巧你上班去了或上街去了。”
蓮達在她的語調中強注進一種歡樂:“我忘了問你,你好嗎?”
他咧嘴笑了:“你呢——你都好嗎?”
“喔,我還是這個模樣,你是知道的,我仍在超級市場里工作,那里有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種關心,“你可以肯定你毫無問題了?我的意思是指你受傷后的復元。”
“沒事。”他平淡地說。
“但——”
“只是有過一些發炎的并發癥,很多傷員都有過這種經歷。”
麥克端詳著她的臉,他倆面對面地站著,顯得尷尬而又緊張。蓮達轉過身,跑到臥室里,拿回了一件毛線編織的上衣。
“我為尼克織的,我記不得他的精確的尺寸,不過我知道他的身裁與你相似。”
“恰恰正好。”
“那么請你把外套脫一下,讓我量一量尺寸。”
他照她的話去做了,她把他的衣服掛在椅背上,接著她便將毛衣從他的頭上套下,向下拉去。當她的手接觸到他的身體時,它們顫抖著。毛衣太大了,不但兩邊寬出一大截,而且長度也直蓋到他的大腿。
“衣服大了點,”她邊說,邊幫助他從毛衣中擺脫了出來。“我對尺寸至少心中有數了,我能重新織過——這種絨線活兒不難,這很容易做——喔!我的基督!”
她又轉過身去,生氣地用一只手在她的眼睛上抹過,順手把毛衣塞進了一只廢物箱里,發出了一種不自然的聲息。
“你的……你的工作情形怎樣?”麥克溫和地說,這是他想不出該說些什么時,所能說的話。
她將她的頭抬起來。“喔,很好。很好。確是很好。有一兩次我們的公司差點關門,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喔,對了,我現在要去上班了。”她陡然地說,并且去到浴室里取出了她的外套。
“假如我陪你一同下山的話,你會不會介意?”
她停下了匆匆忙忙的腳步,望著他,一些不自然的動作和表情從她的身上消失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總是那樣地有趣,麥克,你永遠保持著一位紳士所會有的風度。”
麥克的眼光轉了開去,他望向窗外:“真冷啊,”他說,“我已不習慣寒冷了。”
“你是不是要先喝一杯咖啡才走?我還有一些熱的在這里……”她的嘴唇開始哆嗦,她努力克服著這種抽搐,但眼淚終于制止不住地從她的眼眶邊緣涌流而下,她抽泣起來。“能見到你活著回來,我真高興!我是那樣地高興!我……我都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感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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