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被她真切的懇求所感動了。她是他的妻子,她應該有那份從他那里得到解釋的權利。他坐在那里,凝視著盤中的食物,在腦海里搜素著那些可以用來告訴她事實的適當的詞句。當他開口時,他的聲調平板、漠情,他的眼光從食盤上抬起來去迎接她的眼。
“我在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女人。哦……口歐……我也不知道。但沒事發生過,我是說,我們沒有……從沒有……做出……干過……,但現在一切都已結束。沒事發生過,我也沒有再見她,沒再與她有染。所以說沒事,就象現在這樣地沒事。”
“不,不是沒事,而是更壞——難道不是嗎?”她為自己的反問等待一個回答,但回答始終也沒有來到。“我需要幾個星期的安靜,我會帶著麥克和朱葉一同走。我們到丹佛去,去和我母親住上幾星期,然后我們再在休斯頓會面。”
接下來的一段靜默是三次之中最長的一次。她立起身來,就站在他的跟前,她俯視著他垂首無語的模樣。對她剛才所說的話感到困惑和難受的法蘭克抬起頭來望著她,他的眼光中射出一種關懷。突然,她伸出手來,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然后就從廚房中走了出去。她沒有說話,但那下仇恨的巴掌卻雄辯過一切她可能用的詞匯。
法蘭克獨自坐在那里,他的臉上在發燙,他的心中在火燒。食物已經在盤中涼去,而那杯酒連他的嘴唇也沒有接觸過。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在他的頭頂上來回地走過,接著便一切歸于寂靜,但他仍久久地呆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最后,當動作終于在機械化了的軀臂間產生時,他讓自己走上樓去,走進了浴室。他在臉盆中灌滿了冷水,接著就把頭沉進去,他探出頭來吸了一口氣,然后再將它浸下去,這一次他的頭在水中停留了更長的時間。當他再次探出頭來時,他伸手取來了干毛巾,用它來抹著自己的面孔和頭發。
他先走到臥房門口,把房門推開一條線,房內一片漆黑,安妮已經睡了。他關上了門,再躡手躡足底繞過扶梯的彎角再去到孩子們的寢室里。門是開著的,他把它再推得開一些,以便能看清房內的一切。他倆都睡得很熟,麥克床頭的墻上釘著那份游樂園的運動計劃表,朱葉則偎著一頭玩具熊而睡。法蘭克向他們走去,他在兩張小床間跪了下來。他靠向前去,想吻一吻朱葉,但他猶豫了,一種犯罪感在他的心中升起,他覺得自己幾乎失去了這個父親應有的權利。他僅用手指接觸了一下麥克露出在被窩外的手臂便向外退去,他無聲地離開了孩子們的睡房就象他無聲地進去一樣。
他從屋內走入到夜空下,他發現這是一個清爽明朗的夜晚。他鉆進了車里,把引擎發動起來。汽車后退著,車輪滾上了公路的路面,他沿著鐵軌展鋪開去的方向朝前駛去。當他駛至交叉路口時,那柄警告欄可并沒有放下,他的車朝著路軌上壓上去,鐵軌在他的車輪下顛簸而過的感覺,把那些在它的上面度過的早晨和傍晚的熱切的記憶喚醒于他的腦中了。
他將車頭調過來,對準了阿斯賴的方向,他的腳尖踩上了油門的踏板,車便象風一樣地在空寂無人的公路上飛駛向前了。到達鎮郊的時候,他停下了車,打開了車房內的照明燈,他細細地核對著地圖,找到了那條他朝思暮想的街道的名稱,車又重新以穩健的速度向前駛去。他在尋找著一個適當的轉彎處。
摩莉?蓋爾蒙所住的那條路是一條寬闊、樹林成蔭的大道,而她的住宅的輪廓線抵畫出深藍的天穹,除了亮著的門牌燈以外,房屋的其他部分都處在無燈的黑暗之中。他的車從門前駛過,他把車速減得很慢,他抬起頭來,望著那幢建筑,他不知道摩莉正安寢在那一扇黑漆漆的窗口之中。他突然地覺得自己是那么奇妙地接近了她,但同時又是那么無望地與她被分割著。這便是那幢屬于她,也是她所歸宿于它的屋子,她就在那里,因此他的心也留在了那里。
他的車子在屋邊滑行而過,在路的彼端停了下來,車中的他熄了燈,滅了引擎,把頭抵靠在駕駛盤上,他想著,想著,無聲地哭了。
“為什么不出來做些活兒調劑一下,摩莉?難道你覺得這對你有害嗎?”
“不,伊莎培爾。”
“兼職的,好嗎?”
“兼職也不行。”
“你有很豐富的潛質,你自己理解這一點嗎?”
“是的,我很理解,你已多少次告誡過我。”
她倆在伊莎培爾的辦公室里飲著她們的晨午茶。摩莉感到心情舒暢,她終于具備了能來紐約城的體力和精神。她還沒有完全地恢復過來,但她覺得:她必須在阿斯賴會終于使她窒息之前離開那里。她需要出來呼吸一點自由的空氣,而伊莎培爾當然就成了第一個她前往會面的人。
“你倒提一個理由出來給我見識一下,摩莉?蓋爾蒙。”
“我無所準備。”
“那么你怎么會下此結論的呢?”
“直覺反應。”
“工作意味著獨立,親愛的,難道你不想獨立嗎?”
“我當然想。”
“你想不想能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錢?”
“別說了,伊莎培爾!”她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
“柏連?蓋爾蒙醫生不讓你出來工作,我看得出這個表面背后的陰謀。”
“你是錯的。”
“難道他希望你重新去工作?”
“不,他雖然不希望,但他說他不會阻擋我,假如我想工作的話。”
“風格可真高尚啊!”伊莎培爾從鼻中哼出了輕蔑的聲音,“還不是說明白了:他反對你去工作,假如你一意孤行的話,他就不客氣!”她的語調咆哮般地升高起來,“丈夫——這就是丈夫!”
“事情并不象你形容的那樣可怕。”
“那么,它象什么呢?”
摩莉拱起了她的肩膀,“我要告訴你的是,在有一天……”
伊莎培爾已喝完了她的咖啡,正伸手去拿一片餅干。她感到高興,摩莉終于恢復了正常的思路和情緒,她決心來幫助她的朋友,將她擱淺了的生活之舟從沙灘上重新推入大海。終于,她的好奇心再一次克制不住地爆發了——
“什么?”她抬起了她的眉毛。
“沒什么。”摩莉低聲地嘀語。
“再沒有與他通過訊息?”
“一次也沒有見過他,這樣算完了,伊莎培爾。”
“這是你想的嗎?”
“我沒有其他選擇。”對方承認道。
“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會將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但你不是我,再說,我也沒有工作。”
“只是現在沒有而已。”
摩莉笑了,“你永不愿放棄己見——你這個人啊!”
“能重新聽到你的笑聲真使我高興。”她慢慢地咬著餅干,“這事柏連知道嗎?”
“不能算真正知道。”
“你這話何以說來?”
“他不愿聽任何解釋。”
“哦,是這樣。”
“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
“他不想知道真相,掩耳盜鈴而已!你也就免開尊口了。”她的嘴唇鄙視地向上翻起,“其實說了也沒用!”
“這是他處理問題的方式。”摩莉淡淡地評論道,她沒有把感情成分放入她的語調之中。
“如果你愿意聽我的勸告的話……”
“我一早就知道你的勸告會是什么,伊莎培爾。”
“那么好吧!”她的朋友干脆地說,“我們就不談這個主題,還是來說說你的工作安排吧!”
“暫時保持原狀。”摩莉建議道。
“直到幾時?”
“我會通知你的……”
她在伊莎培爾的頰上印上了告別的一吻,她們便分手了。摩莉從她的辦公大樓里出來走到了街上,她不知道自己下一個目標應該在哪里?她曾計劃先去購物,再吃午餐然后搭午班的火車回去。但身處在曼哈頓,她記起的,她想做的卻是另外一些事。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兩腿在把她帶向何處,當她在街角處轉了個彎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目的是里察爾斯書店。她在店門口停住了腳步,她的眼睛透過櫥窗玻璃向店里張望,她在與那種希望一步跨入的強烈的誘惑進行艱苦的搏斗。
店里存在著的似乎是一塊巨大的磁鐵——一塊吸引她的心魂的磁鐵,她抵抗不了那股強大的引力,她被吸了進去。接著,一切其他的顧慮便一古腦兒地丟在了一邊。她在書架中穿過,直奔那個他們最初邂逅的地點,她來到那里,在那個展書柜的周圍徘徊著。有不少吸引人的新書又陳列了出來,但卻不見那兩冊曾把他們拉合在一起的書——她多渴望能見到它們啊!哪怕只要讀一讀那行熟悉的標題便足令她滿足的了!她在書架中徒勞地翻尋,最后她找來了營業員幫忙。摩莉被告知說《四季園藝》和《航海大全》的存貨已經售完。
盡管她認為她與法蘭克之間的關系已經毫無指望,但這種行為的本身就是對她的那種認識的一個很好注評。
她離開了里察爾斯書店,決心開始她的購物活動。但那些不肯罷休的記憶又來干擾她的思想。她的雙腳又將她帶領去那些她曾和他一同去過的咖啡店、餐廳、博物館、畫廊、街市和碼頭,甚至中央公園。好象她企圖在說服自己: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并不是夢幻。摩莉感到有一種迫切的需要,一種將正在漸漸遠去的記憶重新現實化和立體化的需要。
她鉆入了另一輛出租車之中。
“去伯羅克林高臺。”
“靠近哪一頭的伯羅克林,太太?”
“我也不太清楚。”
“你這話等于沒說。”
“你只管沿路而駛,我知道該在哪里下車的。”
“那么好吧,你自己看清了,太太。”
“你只管朝前開。”
他們的車子繞過伯羅克林大橋,轉上一條迷宮似的街道。她讓司機先走一條路,然后再是另一條,她的頭頸鶴起在車窗上方,盼望能見到一瞥熟悉的街景。但他們的搜索沒有結果,除了一個模糊的方位以外,她不知街名更不知門牌號碼,他們不可能找到她想去的地方。摩莉感到一種緊張的震驚,那個構成這段記憶的最重要的部分永遠地消失了,這是一根棟梁,她感到她的整座海市蜃樓般的回憶的建筑都在動搖,她失去了信心。
“載我去中央車站。”她說。
“中央車站?”
“是的。”
“但那可不是屬于伯羅克林區的,”他的語氣中有一種譏諷的味道。
“我改變主意了。”
“噢,是這樣。”
“去中央車站吧。”
他們抵達了那里,她付了車資,再匆匆地穿過主廊到了月臺上。她不再讓自己去記起那所有與這個地方有關的一切。她搭上了最早的一班車,但待到車已開動,她還覺得自己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之中。她是為了逃避而這樣做的,其實,這么快地重回紐約的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她需要時間來恢復,來忘卻。
一切都已完結,她對自己說。她必須接受這個現實:那曾在摩莉?蓋爾蒙和法蘭克?雷梯氏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屬于過去,過去已經死去,并已隨著她父親棺盒一起被埋葬在了墓地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時間只有四點多,她該去哪里消耗這些余下的時間呢?沒去購物,沒吃午餐,也沒有履行過她計劃表中的任何一條——除了伊莎培爾。早晨,她是那么興高采烈地來到曼哈頓,而現在,她正垂頭喪氣地回家去。那種感情與理智在她心中的搏斗幾乎把她摧毀了。
火車朝著家的方向奔駛,慢慢地,她感到心情好轉了一些。一天的奔波和思慮已使她感到疲倦之極,她打了幾分鐘的瞌睡,思想從被折磨的狀態下蘇醒過來。當火車在一個站口停下時,她感到自己的思路已被控制在了健全的指揮之下了。她步下車來踏上月臺,然后朝著出口處走去。火車又重新開動,從月臺邊上滑離而去。她的腳步突然停住了:這里并不是阿斯賴。
摩莉在多勃菲站下了車!
她立即感到自己希望的余燼又重新萌出火苗。她走去售票處要了一張火車時刻表,然后坐在月臺的一條長凳上細細地閱讀。一小時三班車,他必然會在其中的某一班中。她叉起了兩腿,背朝后靠去,開始了耐性的等待。
第一班車到了,只有寥寥幾位乘客從車上下來,法蘭克不在他們中間。摩莉告訴自己說:時間還太早,他至少在一小時內還沒有回來的可能。話是這么說,但每當一班車抵站時,她的心跳就加速,她的目光掃描過每一張從車梯上走下來的面孔:并沒有他,沒有法蘭克?雷梯氏。
六點二十五分,那班關鍵性的列車進站了,他最可能在這上面。當火車在月臺邊上慢慢停妥時,她站起身來,她那對灼望的眼睛看著車梯的斜板怎樣翻開,然后放下,約十多個持月票的搭客下車來,但卻沒有半絲法蘭克的蹤影。他大概要在辦公室超時工作吧?摩莉氣餒地坐了下來。
她已記不清了那是第幾班車,來了又離開,離了又有來的。但在日落時分,她終于不得不從熱盼的前線朝后退去——他不會來了。摩莉空等了一場,這正是對他倆間關系的一種最確切的寫照!盼待著一個永不可能來到的結果,浪費了時間,白白焚燒完了所有的希望的燃料,最后,一切都歸于失敗。
摩莉慢吞吞地從站口走出去,她喚到了一輛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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