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火車廂里的摩莉卻默不出聲地坐在那兒,法蘭克與家人團聚的一幕深深地刺傷了她,使她感到更加不可忍受的是:安妮穿的衣服居然與她的是屬于同一種顏色和款式的。經(jīng)過了一個夢幻般的下午后,她醒來了,她發(fā)現(xiàn)法蘭克已從她的身邊被搶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是屬于另一個女人的。
她細細地回憶著她的這一天。這一天以她向她的丈夫說出了令她仍然耿耿于懷的第一個謊言開始,然后是選衫的困擾與煩惱;那場在里察爾斯書店的對不上號的焦急的等待;被伊莎培爾在餐廳里雙雙捉住;那間古怪的公寓;她混亂的思想斗爭和感情沖突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火車上。太多了,太多的事都塞進了這一天之內(nèi),她不堪應付也不能忍受。她覺得自己正處身在一場感情旋風的風眼里。她反省著,但這種反省是陰暗而痛苦的。她在戀愛,但這是一種不幸的戀愛,一種不會有結(jié)果的戀愛。她渴望去到他的身邊,但她被某種因素牽制著,他應該是屬于她的,然而他卻有他自己的家,那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地矛盾和不公平呵!
火車到站了,她喚了一輛的士回家。但即使是在這段路途上,她那反省的余燼仍不肯減熄,它不斷地復燃著,再平靜下去,又再開始復燃……。的士司機唱著他的獨角戲,他一路在敘述著生活在威徹斯特鎮(zhèn)的好處,但摩莉沒反應,她一會兒覺得自己的手正合蓋上那片鑰匙,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正坐在那套陌生公寓的雙人床的床沿上。她反復地見到那幕情景:一個男人正在多勃菲車站被他的妻子親吻,而她是旁觀者。她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甘愿用這么多的痛苦的代價來換取一場不會有結(jié)果的夢中的歡樂呢?為什么她要去讓她的心在欲望與克制的兩股強大的力量中被撕裂?為什么她會同時感到解放的幸福和犯罪的不安呢?
當出租車正在她家的門前停下時,她仍在這片感情的泥潭中拔出一只腳來又讓另一只陷了進去。她心不在焉地付了車資,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沿著花園中的小石路向屋門口走去。柏連正在那兒等她,他似乎象一尊雕像般地固立在門框中間。他的面色憂傷,關懷,豐富著一種時刻準備應付任何突然事變的高度提防的神情。
摩莉的第一個思想是:他已洞察了一切。她的心“嘭嘭”地撞擊著胸腔,她的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她并不能從柏連的舉動中再找尋出證實她的假設是正確的進一步的證據(jù)來。他慢慢地向她走來,他把一條手臂摟住了她。她困惑不解了。
“什么事,柏連?這是為什么事啊?”
他并不說話,只是將他的關懷的摟抱收縮得更緊。她的思想在一剎那間搜索遍了所有那些可能導引他產(chǎn)生這種奇特舉動的原因。
“什么事?告訴我,這是為了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啊?”……
教堂的喪鐘在陰沉的天空底下擺晃,這是約翰?愛伯勞斯?特萊勒出殯的日子。不少人參加了他的葬禮,淚水飽浸了無數(shù)條手帕。一個象特萊勒這樣毅力堅強、意志不屈的人,他有著很多的朋友,現(xiàn)在,是他們向他致以最后敬禮的時候了。當他們成排地坐在教堂里聽著悼文時,一個干勁不衰的、雄心勃勃的、直言不諱的、并有著一種令人覺得可愛的自私、粗獷和幽默感的他,又在大家的回憶之中復活了。
在多少人的生命中,他始終占著一席很重要的地位。
在他那些最后的日子里,為了延長他的生命的外科手術,事實上反而縮短了他的生命。它們只使他本已衰弱的體力更趨衰弱,以致到了最后的一絲抵抗力也被剝奪了。但在送殯的人群中,那位主持他的病案的醫(yī)師卻仍作為醫(yī)院的代表參加了,他與醫(yī)院的一些高級行政人員坐在同一排上。
摩莉坐在第一排位上,她的手臂挽著柏連的。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拳頭,但她感覺不到,她完全麻木了。父親突然的死訊把她推入了一種思想休克的狀態(tài)中,她仍在企圖尋找著答案,對這一個噩耗的正確的答案。因為對于摩莉?蓋爾蒙來說,這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這是那個不尋常一日的組成部分。那是個怎么樣的日子呢?有極樂也有絕望,而且一切都沒有結(jié)論,它們都在一定階段上凍結(jié)住了。難道他的死是對她的一種懲罰嗎?是對她的罪過的一種判決嗎?她是不是也應該把這一件事也計算進為她的追求所付出的代價之中去呢?
悔恨從她的身邊擦過,并沒有將她捕捉住。她用一種第三者的冷靜告訴自己:當這一切發(fā)生時,她應該是在醫(yī)院里,在他的身邊。每天每天地她去探望他,但富有諷刺意味的事實是:死神就偏偏選擇了那極少她不在場的幾個時辰之中的一個把他帶走了,而且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天的那一刻,可能就正當她在享受著極樂的感受的同時!是她的疏忽嗎?至少在現(xiàn)在,她不愿接受任何指責,但在往后的漫長的日子里,她不會也不可能逃脫得了這種責難。
靈柩放在一輛手推車上,由四周的墓道工陪同從她的身邊推過,柏連用手肘觸了她一下,她便站了起來,帶領著所有悼念者尾隨著手推車從排座間走過,走出了教堂。棺木被輕輕地放上了柩車,在一窩的花環(huán)和鮮花之中安息了下來。摩莉站在那里,她空曠曠的眼神,接送著一張張從她面前走過的臉,他們是在排隊來向她訴說幾句哀悼之詞的。
“摩莉,我很難過。”
“瑪姬,”她的聲音中幾乎不包括任何感情的成分,“謝謝你。”
“真是一個痛苦的失去。”
柏連開口了,“你好嗎?瑪姬,近來怎樣?”
“我很好,只是感到意外。”
“噢,我們是一早就有了思想準備的,”他這樣告訴她。
下一個輪到是一個男士,“我們能幫你做些什么嗎,摩莉?有困難只管出聲。”
“哦,沒有什么困難,皮爾,謝謝你。”
然后又是一個女人,“我親愛的,你好嗎?不要太難過。”
“我很好,你還記得柏連嗎?”
太多的聲音,太多的面孔,向她涌來又過去,摩莉做不到什么了,除了不停地點頭以外。
“大家都為之心痛的一日……”
“真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快地……”
“我們都一樣地難過……”
“你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們將永遠懷念他……”
“只希望你能理解……”
“他們是否說過……”
“你的父親是……”
“摩莉……”
柏連擋避著向她瞄準著的或正發(fā)射過來的更多的言詞,他保護著她,一直走到了那輛停在那里等他們的車的門前。她鉆了進去,沉沉地坐在了車的座位之中。車門被平靜地關上了。當其他的車輛也準備就緒后,出殯的行列便出發(fā)了。柩車從人行道的欄石邊上無聲地壓上了路面,向前駛?cè)ィ魂犻L長的車陣排隨于其后。
就在這個時候,太陽的光輝終于破云而出,為一個陰暗沉褐的早晨帶來了生命的色彩;地面上的一切立即對它的明亮的賜予回報以耀眼的反射,幾片蔚藍的斑塊點綴在天穹上,鳥兒開始歌唱,空氣是溫暖而鮮美的;柩車和送葬車的黑色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摩莉默默地坐著。柏連就坐在她的身邊,他的神情是鎮(zhèn)定而警戒著的,他留意他妻子的每一個細小的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他知道她正努力地忍受著那超過了她忍受范圍的一切,他時刻準備來應付和控制她可能產(chǎn)生的精神崩潰。但摩莉并未顯露出來這種跡象。當經(jīng)過了一段長長的旅程,車隊駛進了鐵門進入墓地時,摩莉的兩眼正透過車窗向外凝望。
“真是美麗的一天,是嗎?”她說,語言異常地平靜,“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記憶起,在我們的生命中還曾見過比今天更美麗的日子了。”
柏連沒有答復回給她,她向他微笑著。
車隊在離空墓穴不遠的一條小徑上停了下來,悼念者們下了車,他們必須走過一段處在墓碑和大理石十字架之間的路程來到墓穴的邊上。當大家都集中到了那只巨大、深棕色的洞穴周圍時,葬禮開始了。牧師是一位高大,清瘦,儀態(tài)莊重的人,他的頭發(fā)稀薄,帶著一副牛角質(zhì)料鑲邊的眼鏡。他開始演說,宏亮的聲音象銅鐘般地滾動過空寂的墓地。當棺盒慢慢地被移入空穴中去的時候,帶上再多的手帕也不會嫌多。牧師銅鐘般的聲音又開始響起。
“這是萬能的上蒼的意愿,是它偉大的慈憫,將躺在這里的,將要與我們永別的靈魂收留在它的身邊……”
摩莉開始感到一種劇烈燃燒的痛苦在心窩中產(chǎn)生。
“……我們因此把他的軀體托付給大地……”
她感到口渴,呼吸困難。
“……土歸土,灰歸灰,塵歸塵,肉軀歸于大地,靈魂歸于上帝……”
一股強大沖擊力襲擊著她,她感到兩腿震顫,站立不穩(wěn)。她的父親死了,這意味著:她已在這個世界上喪失了全部的家人,她成了一個孤兒。她已不記得他的一切過錯和不通情理之處,她只知道自己是如此之深地愛著他。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他的存在對她是有多么地重要。她渴求著的是一個仍然有生命的他,哪怕是一個深度昏眠、呼吸短促但仍未停止心跳的他!當一把把的泥土開始向棺蓋上撒去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的腦殼中的一切都被掏空了,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一種太強烈的失落感使她周身不自由地震顫起來。他永遠,永遠地去了!
不僅是因為她父親的死使她感到如此地悲慟,還有一些其他的人與事也和他一同地死去了;死去的還有凡是和那一個命定的日子相聯(lián)系的一切,在那一日,她和另一個不是她丈夫的、也有著他自己妻子的男人,去了伯羅克林高臺的一幢公寓里,她婚姻中的一部分已經(jīng)死去;法蘭克死了,希望也滅了。
上帝曾賜予她的一切,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從她的手中被奪回了去!
“摩莉……”柏連已覺得她有些不好了。
“我沒事。”她大口地喘著氣。
但很明顯,她并非沒事。因為覺得頭暈和想嘔吐,她閉上了眼睛,然后再睜開來,并試圖來集中視力,但在她的視網(wǎng)中悼喪者只是圍繞著墓穴的一片褐色斑影,正在進行中的葬禮聲音,在她的耳中只成了一種遙遠的回響。她只感到她的膝蓋骨在彎曲,她向著柏連的身上靠過去。
“我扶住你,摩莉。”
“柏……柏……對不起……請……!”
她的整個骨架都在“咯咯”的顫抖。她擔心自己不是吐出來就是要昏迷過去。一種痛苦和恐怖的音節(jié)從她的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迸吐出來。
“……不……我不能……帶……去……柏……柏連……”
“來,我扶你走。”他定下了主意,開始拖著她慢慢地離開現(xiàn)場。
“我不能……”
“沒事,沒事。——嗨,沒事的。”
“他……他……”
“摩莉……”
眼淚開始象泉水般地涌出來,抽泣已變得一發(fā)不可控制。當他終于做到了將她拉回到車門邊時,她那悲痛欲絕地呼喊聲已成了一種非人類的吼叫,她劇震著,她狂呼著,就象一頭跌入陷井而絕望了的野獸。柏連好不容易才使她保持了腳著地頭向上的位置。
在他們的身后的墓穴邊,葬禮還在繼續(xù)進行。
“來吧,我所鐘愛的。我將帶你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我將帶你回家……”
“回家?”一絲希望的光輝在她的眼中閃過。
他打開了車門,“回家去,好嗎?我們這就回家,摩莉,上車吧!……”
“但我不能,”她說著,仍在抗拒。
“一切都會很好的,”他企圖安慰她。
“不!”
“那,親愛的,你是要……?”
“我不能!”她呼喊著,“不,你讓我走!”
她力圖將他推開,然而他卻緊實實地抓住了她。她的掙扎變成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她與他搏斗,為了獲得自由。她捶他,咬他,幾次將頭往車身上撞。但柏連的手緊緊地鉗住著她。
“摩莉,你冷靜點,摩莉,不要這樣!”
“我不能!”
“你這是為了什么?”
“不!”
“你聽我說!”
“我不能!”
她將她的瘋狂強化了一倍、十倍:她用指甲抓,用腳踢,她呼天搶地地尖叫,只為了一個目標:掙脫他的控制。到了這樣的階段,他所能做的只是將身體避開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她——不放!
“看在上帝的份上,摩莉,仁慈點吧,摩莉!”
“不,我做不到,我不能!不能!不能!”
這種暴力的掙扎和搏斗終于升到了巔峰,但突然間地雪溶冰消:摩莉嗚咽著,跛行著,力盡精竭地投入了他的懷抱。所有的站在遠端的吊喪者都驚異地看著他倆。他將他的妻子抱起來,放進了車座上,就在這時,葬禮也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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