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突如其來的惡心的感覺向摩莉襲來，但她仍然沒有失去用手將那條鑰匙遮蓋起來的冷靜。法蘭克慌忙向后仰去，他直挺挺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伊莎培爾向著他們直沖過來，她來到他倆的桌子跟前，向著摩莉展開了熟識的一笑。

　　“喂，你好。”

　　“你好，伊莎培爾，近來如何？”

　　“好極了。你呢？”

　　“也不算錯，你來這里干嗎？”

　　“我啊，我在這里引誘這位后生，”她邊嘻嘻地笑著，邊把她身后的他拖出來亮相。“但我似乎還沒有做得太過份，是嗎？”

　　她的男伴至少比她小十五歲，周身肌塊壘壘，帶有一種壯健的男性的美感，這會使他得到女人的歡心。他向著伊莎培爾笑了起來，露出一排閃白的牙齒。

　　“我想是我在引誘你。”

　　“我和我那張大嘴！”伊莎培爾說著，輕輕搖晃了一下，“你們必須原諒我們，我們今天興奮了一點！”

　　“沒什么。”摩莉說。

　　伊莎培爾轉向法蘭克，她滿臉堆著笑。

　　“你好，我叫伊莎培爾。”

　　他與她握握手，“法蘭克，法蘭克?雷梯氏。”

　　“你以前就認識我的朋友摩莉嗎？”她向他發問，“她是一個溫柔、甜蜜的人，我最好的朋友，待人和藹，關心人無微不至。假如有誰膽敢作出傷害她的行為來，我一定要把他的頭扭下來。”

　　那個青年的男人吃吃地笑著，法蘭克卻用眼望著摩莉。

　　“是的，我們以前就相識。”他這樣作答。

　　“不要讓我們來阻礙了你們的活動吧。”摩莉加了一句。

　　“那好吧，祝你們有一次愉快的午餐。”伊莎培爾說著，轉過身去，“我們走吧，至少，我認為這是我們走的時候了。”

　　“是我們走的時候，”她的男伴確認道。

　　“他不會猶豫不決吧？”她這樣開玩笑。

　　“再見。”摩莉喃喃地說。

　　“好，再見，”伊莎培爾說，“與你回頭見。”

　　“希望再見。”法蘭克加了一句。

　　她用手指著他，“法蘭克……雷梯氏……”

　　“很易記的名字。”他說。

　　“我們走吧。”

　　那個青年人挽著伊莎培爾的手臂從餐桌與餐桌間向后退去，他們很快便離開了餐廳。摩莉連朝她的背影望一望的勇氣也沒有，她的心還在呯呯直跳。

　　“你好嗎？”

　　“沒什么，”她說。

　　“對不起。”

　　“我不在乎。”

　　“朋友嗎？”

　　“是的，但她是我在今天最不愿見到的一個人。”

　　“但見到了。”

　　“謝謝你。”

　　“謝我——為什么？”

　　她把那把她一直握在手中的鑰匙還給了他。

　　“我們走吧，好嗎？”

　　法蘭克召來了侍應，并立即付了帳。

　　那幢公寓是一座高大、老式、灰色的建筑，位于伯羅克林高臺上。的士就把他們載送到它的門外。他們下車后便沿著石級走到大門口，法蘭克取出其中的一片鑰匙塞進鎖孔里開了前門。現在，面對著他們的是一條寬大的樓梯，他們肩并肩地走了上去。當他們找到了那套位于二樓的單元并推門走了進去時，他們立即被它那寬敞的環境和別有風味的布置所吸引了：這是一種古典與時新相結合的設計，一些有品味的古玩與工藝品點綴在現代化的家具中間，顯出了一種心裁別致的和諧；天花板很高，且有雕花造型，門板和門框卻是鑲著花紋和雕著圖案的；老式的木制家具在表面剝落后再經了重新油漆；地氈已開始褪色，依稀的圖案烘托出一種典雅的氣氛；一座深色橡木的書柜，燙金的和各種色彩的高高低低的書籍充實著它，一張托盤上面放著幾瓶飲料。

　　遮光簾是落著的，午后的陽光透過簾布射入來，房內光線柔和，墻上反映著很多生動的圖畫。這是一處安寧平靜的休息處，充滿著浪漫的氣氛，也是一段桃色情節展開的最完美的地點。

　　摩莉專注地巡視著整個房間，她裝作在細細玩味著每一件陳設和擺件。法蘭克走到窗邊，打開了一扇遮光簾，陽光剎那間涌了進來，他們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再把目光轉向他處。那時刻的她是小心翼翼的，顧慮重重的，但又幾乎是被興奮的情緒控制了的；同一時刻的他是怕羞的，徘徊不定的，卻又對她充滿了關切之情的。這是他倆第一次在一個只屬于他們倆人的世界里面面相對，他們都需要時間來使自己相信：這不是夢幻，這是現實。

　　法蘭克向她走去，他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終于找到了那股能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的勇氣。他們向著彼此移近，更近，他們的身體接觸到了，他們輕輕地靠在對方的身上。一種電流在他們之間交通，每一個小小的挪移動作都形成了一種被壓抑著的感情的爆散出火花的短語。最后，他們終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他們熾熱地接吻，似乎想在熱吻中溶化去那幾個月來苦候的怨憤。現在雙方都感到了一種肉體上的渴求，這種渴求是如此地強烈，強烈到足夠使他們失去了理智。但大家都感到有一條韁繩正束縛著他們，這是一條犯罪感和羞恥感的韁繩，而牽著這條韁繩的是一種原始的純潔與道德的觀念。

　　他們都不能擺脫這樣一個思想：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啊——第一次的放任，第一次的犯罪！

　　經過一段長長的縱情的擁抱，法蘭克抱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身轉過去，對著睡房的門口。摩莉緩緩地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寬大、布局勻稱的睡房，雙人床的一邊靠著墻壁，遮光簾的活動頁片都被放下了，房間內的光線幽暗，線條十分柔和。摩莉徑直向睡床走去，她在床沿上坐下來，解開了她的外罩的第一顆衣扣。法蘭克踏在門框間向她凝望，她解開了第二顆，再用手指玩弄著第三顆。他慢慢地向她走去，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　　

就在這關鍵的一刻上，她改變了初衷，她覺得自己血液突然從沸點跌倒了冰點，她推開了他，自己重新從床沿上坐起身來。她正渾身顫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就象一個剛逃脫了溺斃險境的人一樣。法蘭克仍然安靜地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他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然后，摩莉微聲地向他低語：

　　“對不起，法蘭克。”

　　“嗨……”

　　“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嗨……”

　　“對不起。”

　　“沒，沒關系……”

　　他們倆保持著原來的位置和姿態，絲毫沒有動彈。讓那過去一切的回憶有如剪輯鏡頭般地在他們的眼前閃過，然后消失。他們追溯著那條他們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道路，他們如何相遇，相識，相愛再雙雙走入這間向人借來的公寓之中，坐在或躺在這間公寓之中的雙人床上的一切細節；他們見到了自己正并肩地穿過“中國城”的喧囂和擁擠，沿著運河街的散步，友聯廣場上的陽光，畫廊里的交談，餐廳里的默坐，中央車站那座大鐘底下的會面。他們交換了互相的一望，眼光中包含的是某種言傳不清的感情，但他們都理解對方的現在，因為他們都明白對方的以前。

　　兩顆墮入在愛河之中的心，奔騰的社會在他們的四周起伏。

　　兩個剪影般擁抱的人影，繁華的紐約是他們的背景……

　　摩莉開始拉直自己的衣衫，并系上鈕扣。當她站起身來時，法蘭克伸過手去，他用他的手臂摟住了她的腰，他將他的頭埋在了她的乳胸之中。她緊緊地抱著他，努力使眼淚不從眼眶中溢出來。

　　當他們離開公寓又重新走入了戶外的燦爛的陽光中時，他攔住了她，她正站在公寓的石級上。他柔柔地將她朝自己身邊拉近過來，他的嘴唇輕輕地按上了她的，他在靜靜地說話。

　　“我愛你，摩莉。”

　　“我也一樣地愛你，但以后呢，以后我們將如何？”

　　“我明白你的意思。”

　　“每星期一次，或是兩次？作安排，說謊，搪塞，找借口，背著人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干？為了最終如何呢？我們又能得到什么，法蘭克？這又會使我們變成什么？”

　　但就在她口中如此說時，她的身體卻靠得他更緊了，她那溫柔的擁抱在顫抖中變成一種拼命的，奮力的牢抓，他們用不愿中斷的熾吻把他們所想的和說的全盤地否定了。

　　“火車遲到了！火車遲到了！”

　　“不要這樣叫叫鬧鬧的，麥克。”

　　“不，火車來了！”朱葉也喊了起來，他用手指著前方，“看，它來了！”

　　他和他哥哥沿著月臺奔上又奔下，火車從他們身旁轟隆隆地過去，當他們見到法蘭克從霧氣中出現時，他們向他跑去。他見到他們來接車似乎覺得有點吃驚，但他仍一把抱住了朱葉，而讓麥克跳到了他的另一只臂懷里。麥克拿出了一只壘球球丸，驕傲地在眼前晃來晃去。

　　“你看，爸爸！我在游園會的比賽中得到的。”

　　“好！”法蘭克邊說邊用手撫弄著他兒子的頭發，“是誰贏了？”

　　“當然是‘美國佬’隊啦。”

　　“這是全世界最棒的球隊！”朱葉補充說，他覺得麥克的語氣還不夠強調。

　　法蘭克把臉轉向他的妻子，“一切都好嗎？”

　　“很好，”她說著，湊向前去在他的面頰上“嘖”地印上了一個吻。

　　法蘭克的臉擱在她的肩頭上方，在她的背后，火車正慢慢地駛動了，坐在窗前的摩莉的臉在飛快的一瞥中遠去了，留給他來品味的回憶是一縷展現在她臉上的蒼白的笑意。“我們走吧，”法蘭克這樣地決定了。

　　他把朱葉抱到車邊，把他塞入后排位上，他的哥哥就坐在他的旁邊。安妮開車。法蘭克還在向著火車遠去的方向張望著那張失去了的臉龐。

　　“維克?羅林都說了些什么？”

　　“誰？”

　　“我以為你今天是和維克在一起。”

　　“哦，是的，我是和他在一起。”

　　“還是讓我來告訴你比賽會的情況吧！”麥克提議道。

　　“不，我來說，”他的弟弟向他爭發言權。

　　“我說！”麥克不愿讓步，他擺出了兄長的姿態。

　　“慢慢再說，慢慢再說，”安妮向他們說，“讓你們父親有喘口氣的機會好嗎？辛苦工作了一整日。”

　　“確是辛苦的一天，”他嘆了一口氣，“他要我去休斯頓。”

　　“你是說維克?羅林？”

　　“同樣的建筑工程，讓我當顧問工程師。”

　　“休斯頓……”安妮似很有興趣。

　　“我已告訴他說這是沒有可能的，”法蘭克很快地說，“我們已在這里生了根。再說，那份報酬也未必是十分有吸引力。”

　　“你至少應該回來和我商量一下再作答啊！”她有些抱怨。

　　“我這不正與你作商量嗎？”

　　“這次比賽真精彩極了！”麥克的主題一下插了進來。

　　“我們的座位又是最好的。”朱葉作補充。

　　“老兄，你要是能看見那個球員的發球動作的話，那才過癮呢！”

　　“等會兒再與你們父親談這些事。”安妮下了命令。

　　“不，要現在，媽媽！”

　　“不，現在，現在。”

　　他倆輪唱著這段“現在”的副歌，在后排座位上彈跳個不停。

　　“不準再胡鬧。”安妮忽地沉下臉來。

　　“你們聽見了，媽媽發脾氣啦。”法蘭克說。

　　他轉過身去抱住了朱葉，把他微微地舉起，抵靠在自己的那個座位背上，他裝出一副要撩他一巴掌的模樣。朱葉給逗樂了，他嘻嘻地笑著，麥克見了，也馬上加入進來，他要求父親放下朱葉來抱他。

　　“現在輪到了我，輪到我，來抱我玩，爸爸！”

　　一路的笑鬧聲。車向著家的方向輕快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