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醫院的正門口停住了。摩莉?蓋爾蒙從車中鉆了出來,一絲笑容掛在她的臉上。她付了車資又給了司機一份慷慨的小費,她的情緒很好,她的面孔發出一種奕奕的神采。在她開始天天造訪這家醫院的初期,她覺得這是一處沉郁和令人精神衰退的場所,但熟悉和信任已使它換上另外一種色彩,它使得你感到有一種歸家的溫暖感。在這幢醫務大樓中包含某種使人產生信心的保障:把她的父親交在了那些專業醫療人員的手中,他一定會很安全的。
她乘的電梯在三層樓上停住了,她走了出來,沿著明凈光潔的長廊向前走去。她的高跟鞋跟敲在反光的地面上“咯咯”地響。如何使她的父親的情緒能被愉快地調動起來,對于她來說已不成為一個難題。現在的摩莉已有了足夠的心情來為她的父親每日幾小時地講述著那些趣事和笑話。她轉了一個彎,對直朝他的房門走了過去。
“蓋爾蒙太太嗎?”
“是的,有事嗎?”
“我能與你說兩句話嗎?”
在她到達房門跟前時,一位醫生出現并截住了她,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平靜而又中性化的表情,這是一種可能會宣布某種壞消息的預兆。摩莉很熟悉這種表情,她每天在柏連的臉上讀到它。她問自己,是否這也是在醫科大學里訓練的課程中之一種呢?
“他的情形怎樣,醫生?”
“相當壞。”
“什么時候開始的?”
“昨晚上,他的病情惡化了。”
“哦,”她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了下去。
“但仍不算是絕望,不過……”
“你們要動手術?”她試問道。
“是的。”
“手術是否必需呢?”
“我不敢說,這是一項次級手術。”
“不管是什么樣的手術,他都不會愿意接受。”她警告說。
“他沒有其他選擇。”
她點點頭,“你們同他說了嗎?”
“沒,還沒有講。”
“他是那么地憎恨動手術。”
“不會有人喜歡動手術的,蓋爾蒙太太。”
“什么?噢,那是的……”
那醫生的臉上幾乎是存在著一絲笑容,“你的父親對這家醫院的貢獻很大,他很慷慨。正因為這樣——雖然說來是不合邏輯的,他于是便成了一個更難對付的病人。”
“他付的是一種保護費。”
“對不起,我不太明白尊意。”
“我是說我父親往日的捐贈。他不斷地付錢給你們,希望保護他自己,不會有讓你們去找他麻煩的一天,但終于,他還是沒有能成功。”
醫生用一種洞察的眼光望著她,這使摩莉感到難堪。她想說的只不過是一句俏皮的雙關語,但她現在的希望是:她還是沒有說過的好,因為她已感到,這不應是她而應是她父親說的話,她在為他作回答,這說明了她與他正是名符其實的父女倆。
“我們所能盡的一切努力……”醫生開始解釋。
“是的,謝謝你們……謝謝……我最好還是……”
“他是被注射了重份量的鎮靜劑的。”
“我必須去看他了,醫生。”
“其實也不會有太多的爭論,假如他能……”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她趕緊說道。
那人點點頭,讓出路來,給她進房去。
摩莉推門而入,慢慢地向床邊走去。她父親正沉陷在一種酣眠的狀態之中:他的整座體架似乎都已殘散,他的嘴張開著,漿白了的枕套襯托著他那張蠟黃、扭曲了的臉。一個她曾那么熟悉的高大的人,現在竟縮成了遮蓋在被單下的一小截,眼前的情景使她的心中充滿了一種不可言傳的感情。他是那么垂老,虛弱,他的生命已危在旦夕。
她在他的床邊坐下來。她的嘴唇貼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吻著,有如在低語。她的另一只手伸出去觸摸他,她坐在那兒,將這種動作維持了足足一個小時,但他絲毫沒有顯示出蘇醒的跡象。終于,她站起身來,向那座電話機走去,她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線那一端出現的是一個清脆的女人的聲音。
“我能為閣下效勞嗎?”
“請找蓋爾蒙醫生聽電話。”
“請問你是誰?”
“我是他的太太。”
“哦,你好,蓋爾蒙太太。對不起,你的丈夫正好出診在外。”
“哦,這樣,那算了。”
“有沒有口信留下。”
“沒,沒有。”
“我會轉告他,你曾有電話給他。”
“謝謝。”
“再見,蓋爾蒙太太……”
“再見。”
摩莉放下電話筒又回到了床邊上。她將她父親的手壓平在她自己的兩只手之間:這是一只冰冷而脆弱的手,她將它提起愛憐地抵靠在自己的面頰上,然后再把它放回床上。他的呼吸短促而且伴隨著哼哼的喘息,她明白:他再也不會有活著從這家醫院的大門出去的可能了。對問題的這一層理解使她陷入了回憶與沉思之中。
母親的死也曾使她變成近乎于絕望地痛苦,但這是一次突然地到來,因此她也就很快地適應了事變。但這一回不同,父親的拖延、消耗性地死去,使她的心靈的煎熬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摩莉說不上她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她希望她的父親能早日擺脫被病折磨的苦海,但她又不能忍受有一天會失去了他的現實!他死了之后,也就再沒有親人留在這世界上了,除了柏連,但這到底是不同的啊。她很清楚地知道父親的去世將會把她生命中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永遠地帶走,她將會永遠若有所失地生活下去,直到她的最后一日。她來醫院的目的本是想將安慰帶來這里,然而現在摩莉感到自己比別人更需要它。
她又向電話機走去,撥了另外一個號碼。
餐廳座落在南港街上,從那里望出去,你能享受到一片絕美的東江的景色。在紐約區,這是一家以海鮮著稱的酒家。而他們又竟是那么地幸運,僅靠一次電話就及時訂到了一張臨窗的雅座。透過高大的落地窗,他們就一直望見迷迷茫茫的江河入海之處,海鷗在那兒忙碌地竄上竄下,為那些進出的船只提供著免費的護航服務;斯丹頓渡口從岸邊向江心突出去,長長地托浮在水面上,一隊等渡輪過江的人,排在它的側邊;而就在他們的眼底下泊停著兩艘豪華的游船,方型的張帆,各式古色古香的飾品、旗幟掛滿了船身。
摩莉用叉去對付那尾擱在盤中的沙鉆魚,她默不作聲。
“怎么啦?”法蘭克問。
“沒什么。”
“是嗎?”
“我很好。”
他向著窗外的美景凝視了一陣,然后轉過身來朝著她。她仍在用刀叉撥弄著她的食物,神態恍然。他覺得擔心,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午餐,他所見到的一直是個快樂開朗的摩莉。
“有什么事嗎?”
“什么?”
“你在想著一些什么?”
“是嗎?”
“有困擾的事?”
她聳聳肩,“我只是覺得害怕。”
“怕什么?”
“所有的一切。”
他的口中嚼著食物,沉思了一會兒。
“你去過醫院了嗎?”
“是的。”
“你父親的情形怎樣?”他察覺到她的一個小小的退縮的神情,他知道他的估想是正確的。“假如你不想說任何話的話,你可以不說,摩莉。”
“你對我真好,法蘭克。”
“我盡力而為。”
“告訴我關于紐約那邊的事。”
“你還想聽?”
“告訴我,我想聽,我喜歡聽,講更多點給我聽吧,法蘭克。”
“你真是個愿意自討苦吃的人,”他說著,臉上泛出了一個懶懶的笑意。“好吧,我應該從何開始呢?……在1614年,整座曼哈頓島上,只有四幢屋子,其實也不能算是什么屋子,它們只是些荷蘭皮革商人的棲身之所。它們都集中在島尖的那端,其他部份則是水澤和池沼,也有草原和山丘。那里有不少的河塘和溪流,猖狂的蚊蟲是他們生活中的最大的困擾。……”他突然停下了,“嗨,這些故事不使你感到更沉悶嗎?”
“不,一點都不。”
“一旦說上了口,我會一路說下去的。”
“那就說吧。”
“你當真嗎?”
“當我感到沉悶時,我會告訴你的。”
“那好,不想要聽時,你便打斷我……不到1625年,第一座具有永久存在價值的房屋就在那里建造起來了。那是個貿易機構的建筑,叫作‘新阿斯丹姆’,就在第二年,一個名叫彼得?米尼的人便用相當于現時貨幣的二十四元美金向當地印第安人買下了曼哈頓整個島嶼,你覺得有趣嗎?二十四塊錢!吃這一餐還不止這筆數目呢!……”
他驟然停止了說話,他見到淚珠從摩莉的臉頰上滾下來。他取出了一條手帕送給她,但對方只是用一個微微的點頭把它拒絕了。
“繼續下去,”她懇求道,淚水正開始從她的眼眶中泛濫出來,“不,法蘭克,我求求你!請你講下去,我要聽……”
一當柏連?蓋爾蒙聽說他的太太曾有電話給他時,他便立即去電那家醫院,找到了那位負責約翰?特萊勒病案的醫生來聽電話,他們的電話交談是簡潔而且是充滿了專業性的醫學字眼的。當柏連知道了那一切他所想知道的情形后,他要求對方不要將他曾來電這一件事向摩莉提起,那人立即答應了。他已完全了解了目前的情勢,他是一位醫生,而醫生們的成功往往是以能保守醫療秘密為前提的。柏連的思想是不會因為同情和難過而膠結在他岳父的那件病案上的,這是他,也是醫生的習以為常的事,他又埋頭于他的工作了。
業務會議正在進行之中,法蘭克?雷梯氏則如坐針氈。假如不是因為考慮這是一種極其引人注目的不禮貌的行為的話,他早就會半途退場了。他以最大的耐性等待,當主席終于宣布會議結束時,他才舒出了一口氣,幾秒鐘之后他已跑出了會議室并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電話鈴響了,他氣呼呼地一把抓起話筒,另外的一只手則打開了那只內部電話機。
里昂娜走了進來,她見到他正在向著那柄話筒吼叫。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也知道除了我之外沒有他人再了解這一切的。”他打開了電腦的終端,光屏上顯示出了一些數據與圖象出來。“但我卻不愿再一遍遍地重復這些事!”他見到了里昂娜,“你為我叫定了的士沒有?”他問。
“正在樓下等你。”
“好極了。”他又重新把口對準了電話筒,“那些資料現在正對著我呢,它們都在電腦上顯示出來了,它們都在我的面前……你要我如何來幫你?”他的眼睛上下地搜索,然后盯死在一行上,“看哈佛那一條。我現在講不清楚,我很抱歉。我不能……我沒時間……不行,我這就要收線了。……不,我立即就要收線,我收線了。”
他“呼”地把話筒摔到機座上,一把抓過公事包,向門口沖去。在他經過里昂娜面前時,他向她點了點頭以示告別。出租車就在屋外等他,他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鉆了進去。
“中央車站,直接駛進站去。”
“你沒見過這種交通環境嗎?”
“盡量啦,謝謝你。”
出租車的旅程充滿著憤怒的阻延和耽擱,時間卻在一分一秒地流走。他一共留給自己十五分鐘的時間去趕那班車,這是一個十分緊迫的限定。但路上的一切卻似乎都在與他為難:交通燈、其他車輛以及他自己的那位司機。當他們的車在一處交叉路口又被阻隔時,他索性從車上跳了下來,把錢一把塞在了司機的手中。
“離車站還有兩個街口啊!”司機爭辯道。
“還是走路的快……”
法蘭克沿著擁擠的人行道盡其可能地奔走,他擠著,推著,他期望今天的火車為著某種原因而誤點了。當他到達車站時,他發狂似地跑過主廊,險些把一位老婦也撞得凌空飛起,但他并沒有收斂腳步,他的歉意只是通過回頭,從肩上喊出的一聲“對不起”來表達了。他沖過檢票口落腳在月臺上,他發現自己的戲演完了,這里便是他長跑的終點,他站在月臺上呆住了。
火車剛剛開走,他沒有能趕上。
現在他所能做的是泄氣地靠在一條石條燈柱上,咒罵著自己的壞運,后悔著那個他不該接的電話。就是因為那個倒霉的電話,才使他失去那最關鍵的一分鐘,否則,他現在早已上車與摩莉呆在一起了,他悔恨交集,他的心情壞透了。
“法蘭克?”
這是她的聲音!他轉過身去,發現她正站在月臺上幾步遠的地方等著他,其它的搭車者正朝他這邊涌來,他卻逆流撐舟地向著她擠去。他到達了她的眼前,他挽住了她的手臂,他把她帶領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里,然后他用他的臂摟住了她,他不讓自己也不讓她換氣地吻著她,言語在嘴唇短促的粘結分離再粘結間斷斷續續地流出來:
“我愛你,摩莉……”
“法蘭克,你等一等……”
“我愛……我愛……”
“但你還沒有真正地……”
“我愛你……”
她的抗拒在他火一般熱烈中熔化了。她也抱住了他的頭頸,抱得那么地緊,好象怕失去了他。她在那里等他,其實,這已說明了一切。
他們搭上了下一班車,他們選擇在兩節車廂之間,這里是比較寧靜的天地。他們手拉手,他們接著吻,把自己完全浸沉在兩人世界的奢侈之中。法蘭克的希望是能將自己完全地給予了她,但他知道顧慮仍然徘徊在摩莉的心中。當火車在多勃菲站停靠下時,那種顧慮仍未消失。
“我明天能見你嗎?”他問。
“好。不——但我也不知道。”
“我早些去上班,我們早一點見面,里察爾斯書店。”
“法蘭克……”
“答應我吧。”
“我不知道。”
“答應我。”
火車停下了,她點點頭,而他呢?他露牙而笑了。
法蘭克站在月臺上,揮著手直到她的那張在車窗后的臉再也不能被看見為止。然后,他離開了車站,他做了個手勢,一架的士開了過來,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興奮極了,他們間的關系之樹終于開出了花來。他們正從友誼的界線邁出去決定性的一步,他也最終能向摩莉——也向他自己——說出了他愛她的真心話。代替那列消失了的火車而從迷惘的視野中逐漸澄清地出現并存在著的是,那一個永恒的時刻。
他幾乎都不能再等到第二天的來到。
當他抵家時,安妮正在花園里忙碌。在以往的幾個月之中,她對園藝發出了濃厚的興趣,而她的勞動已開始在他們的花園里結出果實來。法蘭克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正在操作中的她,而她并沒有知道他已回來了。終于,他向她招呼了。
“哈唉。”
“就快完了,半小時內就能開飯。”
“不急,不急。”
她走到暖房里去,他也沿著小徑跟了進去。安妮帶著橡皮的園丁手套,她正忙于噴撒某種藥水。當他進來時,她抬頭瞥了他一眼。
“趁我現在記得,我告訴你一下……我把票放在了客廳的桌上。”
“什么票?”
“你不是準備明天帶孩子們去游樂場的嗎?”
“哦,不去了。”
“什么?”
“我不去了。”
“為什么呢?”她問。
“嗯……”他想到了那個與摩莉的約會。
“你忘了嗎?”
“不,我沒有。”
“我看你已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她冷淡地說。
“我明天一整天要與維克?羅林商討工作。”
安妮露出了疲倦的一笑,“那沒關系。”
“真是。”
“這沒啥,真的,沒啥。我會告訴孩子們說你有事要做。不要為此掛心,我會帶他們去的。”
“對不起,安妮。”
“不,我也喜歡去,我想帶他們一同去——我真是這么想的,我剛才還在希望自己能有這個機會呢。”
她向他笑了一笑,笑中包含著一種諒解的誠意,但他對此毫無反應。他在想著他的那個謊言,他又聯想到摩莉,他站在那里發呆。
“有什么事嗎?”她對他的表情覺得奇怪。
“拉斯特離婚了。”他沖口而出。
“哦,意想不到,意想不到。”
“他說他與他太太之間再沒有戀愛可言了。”
“沒人老是在戀愛之中的。他們還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嗎?”
“我們戀愛過嗎?”他問她,鄭重其事地問她,“曾經戀愛過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彼此相愛過嗎?”
這是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是的,我想我們是的,我們應該是幸運的一對。我們能把我們的婚姻關系保持下去。”
他默默地凝視她。安妮企圖扮出另一個微笑來解凍這片尷尬的局勢,但一朵烏云飄進并留在了她晴朗的腦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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