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工地象一口沸騰著各類活動和蒸發(fā)著無盡噪音的巨鍋。鶴式起重機揮轉(zhuǎn)著長臂,混凝土從噴口中“突突”地流出來;錘砧相碰撞發(fā)出的鏗鏘聲,引擎的吼聲,人的叫聲,鉚帽工的大鐵錘單調(diào)而又有節(jié)奏地打擊在鋼板上;間中,當海妖般浮動著的船身沿著東江岸線滑行時,它每每還會為這一大片太不和諧的混合唱再加入一道撕心裂肺的高聲部;重噸卡車不斷運入來新的供應(yīng)物,升降梯沿著大廈的毛坯的外墻“嘰嘰咔咔”地上下;在地盤的某一點上,一柄刺聽炎癥的鉆頭正向著大地的肺葉深入下去。
這是工地上的普通的一日。法蘭克和維克?羅林正向一間用拖斗車改裝成的臨時辦公室走去,噪音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種熟聽不聞的存在。維克正利用手勢協(xié)助著他頸脖上青筋暴漲的談話。
“我這方面可以提高薪酬待遇,而他們那一邊又愿意撥出一幢房子來,你聽到我說的了嗎,法蘭克?一幢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讓你的太太和孩子們?nèi)ハ碛茫‖F(xiàn)在是萬事俱備,獨欠東風了!……”
“這事看來還要過一段時間再說。”
“我真不相信你會這樣來說話。”
“維克,我這兒有事要辦。”
“什么事?”
“工作。”
“這就是工作,而且是既有吸引力又有前途的工作!”
“是啊,你是說在休斯頓的那份工作。”
“你為什么突然對休斯頓如此反感?我敢說,你根本就沒有去過那里,你怎能知它好不好呢?”
“對了,你說對了。我沒有去過,不過我也不想去。”
“但只是在半年前,你還爭著要獲得這個機會呢!”
“后來事勢有變哪。”
“事勢有變?我看是你自己有變,法蘭克!”
“是的,我開始覺得生活在多勃菲是一種享受。”
“沒有人要搶走你在多勃菲的住房,你回來的時候,它還會在那兒的。”
“問題是我不愿到除了那兒以外的任何地方去生活。”
維克將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又有一條船在江的那一邊發(fā)出了海妖似的嘶叫,他皺起了眉頭。他向法蘭克踏近了一步,表情精明地望著他。
“你究竟將這件事與安妮商量過沒有?”他問。
“沒有。”
“這就是說,這僅是你單方面的意見啰?”
“她不會比我更想離開多勃菲一步的。”
“但從前的她就象從前的你一樣,經(jīng)常全國各地旅行,四處為家的。你不能期望一個成功機會就在你家門前的臺階上長出來啊。”
“這點我知道。”
“你不是想告訴我說你僅是對這兒的工作機會感興趣?”
“不,維克,我并不是指……”
“那么,你告訴我,究竟是何原因?看在基督的份上,”他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打算堅持在這兒,倒底希望最終能獲得些什么?”
“沒什么。”
“多點口糧?一輛好的車?還是能在升職的扶梯上爬上一格?”
法蘭克嘆了口氣,搖著他的頭,“你聽我說,我高度地評價你對我的關(guān)心和好意。是的,這是一次良機,我也知道這一點;只是請你別把我的名字放入你預(yù)計者的名冊之中,就是這樣簡單。”
“我就是為了要將你的名字寫進名冊中去,所以才來與你商量的。”
“那我只有表示抱歉了。”
“好吧,我還是要寫上去的,不過只是先用鉛筆。”
“你最終會把它擦去。”
“我們等著瞧吧,”對方的回答中充滿了自信。“你從沒有讓我失望過,法蘭克,你這一次也不會。我會把這個職位先空置起來——你總有回心轉(zhuǎn)意的一日。”
“你要空置沒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不要浪費了你的錢,維克。”
“那當然。關(guān)于休斯頓的另外一點是……”
“改日再談吧,維克。我還有電話要打,好嗎?”
也不理對方的反應(yīng)如何,他一個急轉(zhuǎn)身,向著那間改裝成了辦公室的拖斗車走去。設(shè)計師在他的身后怔怔地看著他,突然他向著法蘭克喊了起來:
“我不會放棄對你的爭取的,法蘭克!”
“謝謝你的器重。”這是他頭也不回的答復。
“婊子養(yǎng)的!”維克向自己咕噥著。
法蘭克走進了拖斗車廂里,向著電話機走去。他脫下了自己的獵人帽,用手指在襯衣的上口袋里夾出了一張紙片,他開始根據(jù)上面記錄著的號碼撥動電話機的轉(zhuǎn)盤。他突然又停下了,將話筒放回了原處。他在那間小小的幾尺見方的斗室里來回地踱著步,核對著腕表,沉思著。他很快就下了決心。
這一次他幾乎是向著電話機撲過去的。
約翰?特萊勒坐在那家里昂山頂醫(yī)院的病床上,朗聲地笑了,這是他在幾個月中第一次讓笑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出現(xiàn)。摩莉正在給他講笑話,當她聽見他那音色豐美的“咯咯”的笑聲重新在她耳旁響起來時,她全身感到了一種電流般的震顫。
“你等一等,”她說,“你從沒聽說過那個叫‘潘趣林’的丑角吧?不把你笑死才怪呢!”
“繼續(xù)說下去。”
“……那個小女孩說,‘你想給它一吻嗎?’而那個小男孩說,‘但,我不是一個賽跑手啊。’”
這并不是那個他所曾聽到過的最幽默、最精彩的段落,但這已使他暢笑不已。他仍處在一種歡樂的狀態(tài)中,但電話鈴響了起來,摩莉走過去接電話。
“喂?”
“摩莉嗎?”這是他。
“哦,你好。”
“希望你不會在意我打電話到這里來。”
“假如這是找我的電話,”她的父親在一旁道,“告訴對方,我不在這里。”
“摩莉?——”法蘭克的聲音猶如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
“沒什么,沒什么,你說吧。”摩莉使他放心下來。
“哈唉,你聽我說啊,我將會在半小時之內(nèi)來到醫(yī)院的附近,有沒有見到你的可能?”
“嗯……”
“是誰打來的電話?”她父親的聲音。
“就是說在十二點半左右啦?”
“摩莉,究竟是誰的電話?”
“是。”她表示同意,“是……是的。”
“在醫(yī)院的大門口見你。”
“好吧。”
法蘭克掛斷了電話,她也將話筒慢慢地放回機架上,她不知道是否自己已做錯了一件事。她的父親正用頭部示意讓她過去。她走回床邊,在床沿上重新坐下。
“你的電話?”他問。她點點頭,“是他嗎?”
“誰是他?”
“你的那位叫柏特的丈夫。”
“是柏連!但不,不是他。”
“那是誰呢?”
“一個你所不認識的人。”
“嘿,這是我的病房,那是我的電話機。一個陌生人打電話來這里遠不是我所希望的。為什么你會把這兒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他人知道?”
“我并沒有……好了,不要再說這個了,剛才我說到哪里來了?”
“噢,那個笑話嗎?……說到那位小女孩和小男孩……”
“哦,是的。我還知道一個類似的笑話,比這個更有意思……”
摩莉一直為他講著歡樂的笑話,盡力讓他們的談話中充滿著明亮的色彩。終于,她的父親又昏睡過去了。他的下巴脫開著,睡著了的他所給人的印象是:所有的器官在他體內(nèi)已全部崩潰了。他的皮膚仿佛已與骨肉相脫離。她愛憐地望著他,她不知道自從入院之后他已瘦去了多少磅?他毫無知覺地睡去了,他的慘白的臉在眩目的日光下顯得很可怕。
她覺得高興,因為離去的時刻總算到了。
法蘭克在外面等著她。他見到她走過來,連忙從衣袋中伸出手來,向前迎上去。
“哈唉,對不起。”
“什么,對不起?”
“沒什么。嗯,你……你吃了午飯沒有?”
她的臉漲紅了,“哦,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
“你很漂亮。”
“不,不,我不漂亮。”她急忙否認,“我只是——結(jié)了婚的。”
“是啊,正和我的情形一樣,但吃午飯對于結(jié)了婚的人來說也是一樣地需要。”
摩莉遲疑不決了。這樣急速的進展似乎太快了一點,但她也確實感到餓了。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在一旁等待她答復的法蘭克顯出了一臉的孩子般的懇求,她不忍心使他失望。
她向著他閃出了最溫柔的一笑。
他們在露天餐廳吃午餐,隨即將早晨分手時談話的中斷點作為了現(xiàn)在的起點。他們互相向?qū)Ψ桨l(fā)射著一排又一排的問題的炮彈,幾乎不想有一分鐘的空場。他傾迷于她的那份作鋼版藝術(shù)師的職業(yè),他問她是否日后能有欣賞到她的作品的眼福?她呢?卻對他的土地建筑生涯感興趣,他向她介紹著他的工作的一切細節(jié),不論理解或不理解,她看上去都好象有耐性來聽他談?wù)撘粋€下午似的。
午餐結(jié)束了,他們沿著派克大街向前走去,每人的手中抓著一卷冰淇淋筒。法蘭克的手指向前方:
“比如這條街,一路下去都是用花崗巖砌成的,沒人居住在它的兩旁。鐵路線正好從它的中部攔腰而過,火車開過時煙霧彌漫,塵埃飛揚,除了貧民窟之外,是沒有人會在這里建筑住宅的。這種情況要一直延伸到本世紀末,當鐵路電氣化了,而路面也完全蓋上了柏油……”他停下口來,轉(zhuǎn)過臉去望著她,“你就讓我這樣地說下去,只因為你自己不想談你自己嗎?”
“并非如此。”
“那就用行動來證明吧!”他慫恿著她。
“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一切,關(guān)于你的一切。”
柏連?蓋爾蒙的車沿著樹蔭蔽日的郊外大道直駛而下,轉(zhuǎn)上了一條車徑,車徑的端頭是一幢豪華的住宅。他的車還未停妥,住宅的前門就開了,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神情急迫的婦人從屋里直沖出來迎接他。
“哦,你終于來了,蓋爾蒙醫(yī)生!”
“她的情形如何,夏費太太?”
“比任何時候更差。”
“她有否進食?”
“幾乎沒有。”
“我開的那些藥片呢?”
“是,是,她正在服用那些藥。”
柏連被領(lǐng)著穿過大廳,再上樓走到那間兒童房中。兒童房是用黃白的墻紙裝飾著的,墻紙上印著那些取材于童話故事中的人物的形象。嬰兒玩具攤了滿地,那個孩子躺在她的小床中。柏連擺下了他的診療包,將小床一邊的欄桿放了下來,開始接觸病人。
那個焦急的父親也加入了進來,他和他的妻子在一旁看著柏連怎樣進行著他的一系列的常規(guī)的診察活動。小病人被人任意擺布著,她似乎連抗拒的力氣也沒有。柏連的臉色顯得很凝重,一種醫(yī)生職業(yè)性的擔憂出現(xiàn)在他的眼神中。
“怎么樣,醫(yī)生?”那位母親問。
“她會好起來嗎?”她的丈夫追加了一句。
“你們打電話給我正是時候。”柏連這樣告訴他們。
“就是她的那種呼吸聲,”夏費太太說,“它聽上去總好象,好象不太對勁。她會不會……會不會……?”
“我希望羅絲能入院住幾天。”
“入院!”她驚叫起來,她的丈夫用一條手臂抓住了她的胳膀,鎮(zhèn)靜住她,“難道情況真有那么嚴重嗎?”
“只是為觀察的需要,”柏連試圖使她安心。“醫(yī)院里設(shè)備齊全,對羅絲病情的檢查和治療有好處。”
“一切由你決定,醫(yī)生。”夏費先生說。
“什么時候送她去醫(yī)院?”他的太太問。
“盡快。我想借用一下電話……”
“這邊請,醫(yī)生。”夏費先生作出了一個讓路的姿勢。
柏連被帶到了主人房里,他單獨地留在那兒打他的電話。他與醫(yī)院方面取得了聯(lián)系并安排好了住宅等細則后,他向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無人在附近能聽見他的電話談話,他撥了他家的號碼,他告訴摩莉說他今晚可能要比預(yù)期的遲一點回家。
法蘭克把圖紙和計劃書攤滿了他的工作架,他用鉛筆在錄事簿上作了一些記載。門上傳來幾聲敲叩聲,里昂娜走進來,為他送來了一杯巧克力咖啡。他向他的手表瞥了一眼,當他知道已是什么鐘點的時候,他決定放棄繼續(xù)工作下去的打算了。
“謝謝你的咖啡,里昂娜。但我必須要走了。”
“要走,雷梯氏先生?”
“有一個約會,我要出去一會兒。”
“就在現(xiàn)在?”她記不起在她的日記簿中有哪一個為他記錄著的約會。
“咖啡你代我喝了吧!”
“你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呢?”
“再通電話……”
他頭也不掉地走出門去,將她留在屋里,氣惱而又莫明其妙。兩星期來,他已不是第一次突然地扔下一切正在進行中的工作而匆匆離開辦公室去某一處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與某一個沒人知道的人物約會。里昂娜委屈地望著那杯熱騰騰的咖啡,然后她伸過手去,端起杯來,孤獨地喝了一口。
在咖啡流入里昂娜口中的同時,法蘭克已站在街上,他發(fā)現(xiàn)天正下著大雨。摩莉立在一方門廊里等他,她的頭頂上遮著一張早吸飽了雨水的報紙。
“希望你不會在意我打電話給你,法蘭克。”
“當然不會啦,我正好有一個空閑的小時要消磨掉。”
“那就讓我們一同消磨吧!”
兩個頭頂報紙的人影一前一后地奔到街中招呼的士,但他們什么也沒能得到,除了那從急駛而過的車輛的“絲絲”作響的輪胎下飛濺出來的泥水。他們決定去搭公共汽車,于是他們繞過了街角奔上了馬迪遜大街。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從站上開出,盡管法蘭克的憤怒的拳頭“嘭嘭”地打擊在車門上,但仍沒有人為他們開車門。
“我們的當務(wù)之急是要避開這場雨。”他說。
“你去過發(fā)萊克畫廊嗎?”
“哪里?”
“好吧,那你就跟我走吧。”
這次法蘭克可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他曾無數(shù)次地打從它的門前經(jīng)過,他贊美它那雅貴的外表,但他從未知道它還包藏著那么一大批珍貴的藝術(shù)品。這里正是摩莉的用武之地,她引導著他到處轉(zhuǎn),只須瞥一眼就能說出每一幅畫的名稱、作者和一切與其關(guān)聯(lián)的軼事和細節(jié)。現(xiàn)在他們正置身在“BOUCHER”展室之中,他們慢慢地走著,細看著一幅又一幅的展覽品。他們走到西展覽部時,已感到精疲力盡了。
那是一間裝綴著十六世紀意大利式的家具和精美的波斯地毯的展覽室。荷蘭的,法國的,西班牙和英國學院派的肖像與風景畫家的作品布置在墻上展出,顯示出了布局者的別出心裁和高雅的品味。摩莉停立在三幅REMBRANDT(倫布朗)作品的其中一幅跟前。
“這是他的自畫像。”她宣布說。
“你剛才說的用兩眼分離法來欣賞畫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問。
“噢,是這樣的:欣賞者的意念是用一只眼睛去發(fā)射,另一只眼睛來接收。你可以試一試。遮上你的右眼,只用左眼去看畫。”
摩莉示范了一遍,她用一只手掌遮住了她的右眼。法蘭克模仿著她的舉動,但他的左眼死盯住的并不是畫,而是她。她笑了起來。
“不,你要看畫啊。”
“我的這只眼睛算是在發(fā)射呢,還是接收?”
無論怎么說,發(fā)萊克畫廊實在是一個趣味盎然的場所。他們從畫廊出來,雨已停,太陽又重新出來了。他們沿街走去,直到發(fā)現(xiàn)了能喝一杯咖啡小息一會的地方。摩莉就開始向他講述起她的父母的往事。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與噪音聯(lián)在一起的:打架、閑談或者造愛。太多的噪音,簡直可怕!我從沒能理解為什么他們會那樣地喜愛噪聲。我一直在擔心他們會有離婚的一天,擔心他們會撇棄我,所以我就寧愿自己安靜一些。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中,我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偏愛安靜,不易被激怒和個性內(nèi)向的人。”她用調(diào)羹攪動著杯中的咖啡,“我現(xiàn)在反而贊美起他們來,因為我在心中感覺得太多,而表達出來又太少了,法蘭克。”
“為什么?你害怕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可能是怕人們被嚇跑了,假如我出聲太多的話,”她看著他,“但假如我只是埋在心中感覺的話呢?”
“至少,我不會被嚇跑。”這是他的應(yīng)諾。
那天傍晚,他們又在火車上見面了,一路有說有笑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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