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醫院聯系在一起的概念便是死亡。你在一家醫院呆得愈久,你能活著出院的希望便愈小。一家醫院有著充分的事實和原因使你的健康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護理人員的行動神秘莫測,醫生的言行更是使人滿腹狐疑:總之,你別想從他們口中打探到一丁點兒的消息——一切是那么地令人費思量。他們所做的都是在針對你,暗算你:他們將你與外界的聯系切斷,以便能任意地處置你,直到將你最后置于死地;他們讓你吊葡萄糖,以此可以尋找機會陷害你;他們把你送去動手術,是為了削弱你的體力,使你最終成了一個廢人。一家醫院是什么呢?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一所合法的謀殺機構。但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你還要為這所有的一切付“治療費用”,實際上,你是在用你的錢來謀殺你自己。
可憐的約翰?特萊勒的思想已近于瘋癲,所有種種這些都是當他半清醒半昏睡地躺在那家醫院的私人病房中時,在他頭腦中出沒的怪誕的想法。他已病入膏肓:他的兩眼和雙頰都深陷進去,瘦成了皮包骨。現在的他看上去比那個平安夜的他足足老了五歲。他需要找一個責備的替身,于是整個醫療專業都成了他選擇的目標。醫院的工作人員都很細心地照料他,耐心地忍受著他的無理取鬧。
一位護士走進了房間,她端進了一個盛著食物的盤子。
“我給您送飲料來了,特萊勒先生。”
“砒霜呢,還是毒藥?”
“您又來了……”
“我不會吃的。”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虛弱的堅決。
“但這是您所吩咐訂的啊,特萊勒先生,是剛榨出來的新鮮橙汁。”
“橙汁?……”
“我來照顧他吃,護士小姐。”
摩莉正站在門檻上,她的手中捧著一束花。護士將飲料放在了床邊柜上,向著她轉過身去。
“謝謝您,蓋爾蒙太太。”
“他今天的情形怎樣?”
“還安靜。”
“昏睡的時間多不多?”
“幾乎一直如此……”
護士走了出去。摩莉俯視著躺在病床中的父親。他的眼睛是瞌睡著的,呼吸顯得更沉重了。她躡手躡足地靠近床邊,更近距離地窺視他。他的眼簾開始眨動,摩莉伏下身去。
“嘿,您醒著嗎?”
他的目光試圖向她集中,“是摩莉?”
“是啊,是我。”
“哦,這真是你。”
“有什么事嗎?”
“我仍在睡呢。”
“那您繼續睡,我走開一會。”
“不,不要。”
“覺得很疲乏?”
“讓我有時間來……”
她把花束捧了起來,“看,我帶什么來了。”
“啊……嗚……。”他伸出了一只抖抖索索的手,“那兒有一尊……那兒有一尊……”
“我知道,那兒有一尊花瓶吧,”她邊說邊向近窗的那張桌子走去。她把原先留在花瓶中的那些花枝抽了出來,扔進了垃圾箱里。再把新鮮的花束插了進去。她將鼻尖湊近花瓣嗅了嗅,“我去叫護士在瓶中加點清水。”
“你母親以前也總喜歡每隔一天就帶一束花回來。她說鮮花會令她生活得快樂。”
“但在我記憶中,她從未那樣地生活過。”
“怎樣地生活?”
“快樂地生活。我所記得的只是爭吵和打架。我記住了那些我害怕歸家的日子,我從不知道有過快樂的歲月。”
他細想了一會。“是,我們是從沒有快樂過。”
“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都太愛對方了。”
“你們是嗎?你真是這個意思嗎?”
“哦,是的,三十年了,這種深愛幾乎殺死了我。”
“那你還是幸運的,”摩莉陳述道。
“我們是悲慘的。”
“那也不至于到悲慘那樣嚴重。”
“是的,那是在另一個時代,”他憶述著,嘆了一口氣,“那時的世界是一個完全不同于現在這一個的世界。人們不懂第二次戀愛,而我們忙碌到連體會一個快活生活的時間也沒有。”
她被他的這一句話觸動了,她想了些時間。當她再望著他時,她發現他的手正指著自己的喉嚨。
“口渴?”他點點頭。她伸手把那杯橙汁拿了過來。她用一只手托起他的頭,把橙汁抵到了他的唇邊。“輕輕地來,慢慢地喝……對了,這樣……”
“謝謝……”
“您一想喝便叫我。”
“你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摩莉?”
“什么?”
“你的母親和我都希望有一天你能……”
“我早已是個結了婚的人了!”她肯定地向他說。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不要再說醉鬼似的胡話了,”她好聲好氣地說,“您不是不知道我是結了婚的,您也來參加過婚禮。”
“對了,對了,我來過。他的名字叫柏連。”
“是柏連。”
“哦,那也差不多。”他想了一會兒,接著便伸出一只手指指著她,“對了,他是一個醫院的男看護!”
“他是一位醫生。”
“不過,在我看來,他的外貌更象一個男看護。”
“柏連是一個出色的醫生。”
“你的意思是說他謀殺了不少病人?”
“不要再說下去了!”一縷笑意終于在她的嘴唇上凝固住了。
“他是否使你生活得快樂呢?”
“他是如此在做。”
“那么結果呢?他的嘗試有無結果?”
摩莉點點頭。“是的,我認為他能使我快樂……”
“因此,你就很愛他啰?”
“您看,這是些什么……?”
“憑我的印象而言,他決不會是一個愛人的人。沒有一個男看護會是這種人。”
“他是個醫生!”
“但奇怪的是,我從沒有能見到過一位可以值得信任的醫生……”
漸漸地,交談已超出了他體力的負擔。他的目光變得模糊起來,頭顱朝后仰去。摩莉在他的前額上吻了吻,再調正好枕頭,安頓他睡下。她站在床邊俯視著他,她記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曾是一個愛子女卻不放縱他們的父親,作為一個丈夫,他的缺點就太多了。摩莉想到她母親時,眼前就呈現出了一個瘦小、蒼白的婦人的形象;她總是兩眼淚汪汪地度著她的日子。她總喜歡與人爭辯,經常朝著她的丈夫大喊大叫。不過摩莉的印象是:她仍是婚姻斗爭中失敗的一方。
她自己的婚姻生活遵循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模式。那種在她父母親常見的臉紅脖子粗的大吵大鬧在她和柏連之間是從未發生過的。當然,他們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可柏連從沒有提高嗓門的習慣。他憎恨一種失常感的沖動,即使在最可能走向其反面的境況下,柏連總能保持著他的冷靜。是的,這是一種在他的身上存在的摩莉所贊美的品質,不知為什么,它有時反使她產生了一種持久的壓抑感,——她的愿望是暴風雨過后的氣爽目明的晴空,而不是沒有渠道得以疏通的一潭腐水。
和柏連一起生活的她很快樂嗎?這是個她從未思索過的問題。她是個安于現狀的人,因此,只要一與他分開,她就希望能再見到他。然而,這是因為她和他在一起感到快樂嗎?或者只是一種習慣力量?
摩莉將問題倒置了過來想。和她一起生活的柏連快樂嗎?他好象是那樣。她盡其所能地按照柏連所喜好的方法來管理他們的家庭,卻讓他去隨心所愿地安排他倆的社會活動。換了其他男人,他們會覺得很快樂,但柏連不象其他的男人,他不是那類快活型的人,沉靜的滿意是他的風格。
那,他們是正相愛著嗎?
這是個她或者能作答的問題。
在東江的岸邊矗立著一幢巨大的樓宇的軀殼,它的一口口還未裝好玻璃的窗框象一只只仍未產生視力的眼孔,注視著江面。人的黑點爬滿在它的外墻上,巨人似的起重機的吊臂把成捆的鋼筋提拎在半空,風塵仆仆的大斗車從廂肚里吐出了攪拌好了的混凝土,換班的升降梯忙碌著,上下奔波。冬雪天阻延了工程的進行,現在每個人都在奮力,企圖將失去的時間追補回來。在建筑地盤上,每一項活動都充滿了緊張的匆忙。這里的人員都被付與了優厚的待遇,因為合約的最后期限即將要到。每個人都卷入了忘我的工作中。
“法蘭克!法蘭克,你聽得清我在說些什么嗎?”
“什么,你說什么……?”
“我正要告訴你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是……”
在升降梯中站著的是法蘭克?雷梯氏和維克?羅林,維克是這幢大廈的設計師。他倆都帶著安全頭盔,都正向著對方叫喊,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在這片噪音之上被聽見。升降機在第十七樓上停住了,他們步出到了粗糙的水泥地層上。
“休斯頓!休斯頓!”維克幾乎近于吼叫了,“我們正在說休斯頓,法蘭克!”
“德州的休斯頓嗎?”
“對啊,你老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答不上來,我正在想著某一個人。”
“喂,請你想一想休斯頓,好嗎?九個月,法蘭克,決不會滿十個月。”
“一年,至少要一年。”
“不會的,是和這幢樓同樣的設計。”
法蘭克搖著他的頭。“我不能啦,維克。我有家庭,你可以找一個別人去那里的。”
“已經有人愿去那里,但我想找你先商量一下,如此而已。”
“如果是找我來商量的話,我不會去那里。”
“真是這樣?”
“不去。”
“你聽我說:我是設計師,因此我才是這里的主管,你不是,你是工程師。”
步話器在法蘭克的上衣袋里發出了“嘰嘰”的叫聲。他從那里把它取了出來,打開了開關,向著機器講話。
“我是雷梯氏……”
“喂,雷梯氏,你在哪里啊?”
“在第十七層樓上。”
“稍后你能為我安排一次見面的時間嗎?”一個聲音從機身里發出來。
“行,羅易斯。午飯后來找我。”
“謝謝……”
步話器“咯嗒”一響地中止了聲息。法蘭克把它放回袋里,他向維克?羅林望了望,他的同事仍在等待著他的決定。法蘭克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
“給我些時間再想一想吧。”
“你先答應了,留待以后去細想。”
“我也不知道,維克,我的意思是指……休斯頓,那個地方。”
“休斯頓怎么啦?”
“休斯頓不是紐約,這便是休斯頓要令我作考慮的原因。”
“你是個工程師。”維克提醒他說,“你應該四處走走,增長見識的。”
“嗯……”
“九個月,法蘭克,決不會再多。”
“那么我的屋子怎么處置?”
“當你不在時,就把它租出去,或者賣了也干脆,再則就燒了它!你怎么處置它都行,誰來關心這一條,我要的是你能去休斯頓!”
“你讓我再想一想,維克……”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啊。”
“我要回去和安妮商量一下。”
“她一定會喜歡休斯頓的,我知道。”
“我們這里還有很多事要做哩,”法蘭克用警告的口吻說,“不要把你的奢望建筑得太高了,好嗎?”
維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再說,一次能提供美好前途的機會會使你更加干勁十足,曼哈頓是一片密不透風的叢林,而德州……德州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你還記得希律底將軍對于德州的評價嗎?”
“他說過什么了?”
“他說,假如他同時擁有地獄和德州,他寧愿入住地獄,而把德州出租給他人。他說這番話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法蘭克,你……”
“走吧,我們還有事要做呢。”
他們視察了一周,詳細地查核了工程的進度和質量。一路上,維克還在竭盡一切地說服法蘭克放棄他的固執。后者呢,也使出了所有的圓滑的手腕來搪塞。當他們的巡視工作終于結束時,這也已經是一個漫長的早晨的末端了。
“我請你吃午餐,怎么樣?”維克主動地提出,“我們還可以好好地談一談關于休斯頓的那樁交易。”
“我們已經好好地談過了。”
“但我們還沒有談到報酬方面的事啊。”
“這一條也不能吸引我,維克。再說,我的午餐也與別人約定了。我還要打一會兒網球。”當維克還想說些什么的時候,他舉起了一只手,“請別再逼我,我答應會認真考慮你的那個建議的。”
“那好,就請早點給我答復。”
“行了。”
他們握手之后便分開了。法蘭克立即就把那個提議擱置到了腦后,他匆匆地離去,希望能找到一架的士。他與依特?拉斯奇約定了在曼哈頓中心的球會見面。他盼望能有一個舒展筋骨的機會,他確信自己正能在打球時給予他的對手以一頓痛苦的。
“停停手!停停手!”依特直向他叫。
“我們至少也要打完這一場。”
“夠了!夠了!”對方靠身在球網上直喘氣。“你吃了虎骨精了,法蘭克?我只期望能與你溫和舒坦地玩幾場——我并不想與約翰?麥克勞一決雌雄!(約翰?麥克勞為美國著名網球球星——譯者注)”
“今天我感到精力特別旺盛,情緒格外強烈,如此罷了。”
“你再多說一遍!”
他倆占有的是在一拱巨型的玻璃孔質的蓋罩下的好幾個室內網球場中的一個。打球運動仍在其他幾個場地上進行著。橡膠地板在運動者的腳下發出“嘰嘰”的叫聲;球拍“嗖嗖”地在空中飛舞,拍網打擊在球丸上,發出強大的聲浪,整座運動廳充滿了一種封閉著的回音。
依特精疲力盡地沉坐在場地邊上的長椅上,他正用一條毛巾抹著臉。他粗聲粗氣地呼吸著,汗珠仍不斷地從他的額上、脖間冒涌出來。法蘭克坐在他的身邊,白毛巾圍繞在他的頭頸上。
“有什么事嗎,依特?”
“我覺得心臟的負擔很重。”
“你應該讓心臟有些負擔,你有什么心事嗎?”
“我過了一生中最悲慘的一個周末。”
“出了什么差錯?”
依特的臉慢慢地從毛巾后面升上來,他的一雙眼球轉動著,閃爍著一種自嘲的憤恨。
“一切都不順當。本來我和凱羅約定出門去度一個周末。星期五那一天,我的太太打電話來,我希望能帶孩子們一同去,但她的反應似乎很不好。我們因此取消了這次出門的計劃。但孩子是同我和凱羅在一起的,我們便去看電影,你猜我們看見了什么?”
“什么?”
“事有這么巧,我們撞到了我的那個太太。她正與一個男人——一個其貌不揚的家伙——在一起。我恨不得把面孔鉆入褲襠里去,她呢,也很難堪,孩子們更是給搞糊涂了。凱羅知道了真相,大發雷霆,她把我們從她的家里趕了出來。就這樣,星期六晚上十一點,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我領著兩個孩子、三只手提箱和一匹狗,茫然不知去向。”他停了一會兒,喘過一口氣來,“她正打算嫁人。”
“你說的是那只狗?”
“狗?當然是凱羅啦!凱羅要嫁人!”
“但你還未正式辦妥離婚手續。”
“我知道,我知道……嘿,你看那一個!”
“哪一個?”
“就在那里……”
法蘭克順著他朋友手指的方向望去:在隔壁的一個球場上,一個擺動著兩條修長美腿的金發女郎正與她的對手在交戰,她的比分正開始領先。依特發出一種興奮的咆哮。
“那人是誰?我們認識她嗎?”
“哦,不,我不認識她。”
“兩條健美的大腿,”依特目不轉睛地邊看邊評論。“我也曾遇到過某個有著這樣兩條大腿的女人。每一次當我俯身與她造愛時,我的頸脖就會感到好象脫臼一樣地難受。你是怎樣來干這件事的呀?”
“干什么?”
“和安妮啦。”
“哦……”
“對啊。”
“嗯……”法蘭克拱起了他的肩膀。
依特變得哲學味起來,“有些男人很富有誘惑力,——就象你,你就是那類富有誘惑力的男人。”
“還是讓我們再玩幾場網球吧。”
“明白嗎?——誘惑力!”
“我已向對方發出了球;真所謂是‘四十桃花二度開’。”
他倆提著球拍再次向場地走回去,但法蘭克再也沒有興趣打球了。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中央車站的那列早晨的火車上。當他舉拍發球時,心中一直暗暗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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