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那一天的威徹斯特鎮是下著雪的。
山坡上到處可以見到滑行著的雪橇。雪地里的行人舉步艱難,孩子們可高興極了,他們盼望那片雪白的地毯能延留得更久一些。雪人點綴著街路和原野,結著厚冰的池塘正承受著冰刀鞋的刮磨。道路先被清除了積雪,再撒上了沙礫石。排水管不是被冰塊堵塞就是在嚴寒中爆裂,鉛管工個個兒有了應接不暇的生意。
白皚皚的大雪使往日那種神奇的景色也改觀了,如今它所創造的是一幅幅令人驚異感慨的全新的境界。但它還是不能得到那批從雪原之中搭車而過的長期月票持有人的青睞。大自然已盡了她的一切努力,現在她應該失望地理解到,她沒有可能創造出能使這些因忙碌而麻木了的人們駐足凝望的內容來。
二月持續著……大自然更握緊了它的凍結的拳頭。一直到了三月的月中,氣溫才開始回升。花的彩色終于在花園中又見到了,高大的喬木樹和矮散的灌木叢也爆發出了嫩綠的葉芽,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積聚起它的能量,把音息向著四面八方推廣,在它們的歌聲中,鳥兒也開始用信心取代了哀傷。
對于多數人來說,上下班的旅行也變得愈來愈不象是以前的那么一種嚴竣的經歷了,只有法蘭克是少數的例外者之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莫非又是變速桿出了毛病?”
“不是。”
“那么是電池瓶?”
“也不是。”
“總會有機件出問題的,經常卡死我的車。”
修車師傅從撐起的前車罩下鉆出頭來。“你遇到麻煩了,雷梯氏先生,那是起動器的問題,使整條線路發生了短路。”
“這正是麻煩所在!”
“車必須拖回車房去修。”
“有無可能先把我送去車站,然后再拖去車房?”
“上車吧。”
“這輛車真是不祥之物,”法蘭克邊對它下判斷邊拱身鉆入拖車的搭客位上。“只要你朝它多看上一眼,它便必拋錨無疑。”
“是的,有些人的車就象是這個樣,雷梯氏先生。”
修車師傅放下法蘭克的那輛“奧斯無比”車的車頭蓋,再用絞盤把車的前部吊了起來,只讓它的兩只后輪觸地。他爬到司機位上,發動了引擎。
“火車什么時候到?”
“如果抓緊一點,我們應該可以趕到的。”
“我抄近路走。”他煞費心機地從一條小路穿上另一條,當他們一路向前時,他用手指從口袋中夾出了一本備忘錄。“你認為你的車得了一種怪病,不是嗎?讓我來告訴你一些新鮮事吧。我曾在巴朗尼的車店里買回來一輛‘雪佛萊’。從機械上來說,這是一流的,它們駛起來象一陣風似地輕快;車身呢,也不壞!但那輛‘雪佛萊’就只有一個不可克服的麻煩,你想知道是什么嗎?”
“是什么?”法蘭克只得接他的口。
“老鼠。”
“老鼠?”
“是的,正是——老鼠。你閣下是否曾聽說過老鼠在車殼里做窩的趣事?這次你可算是聽說了!就藏在座椅的腹肚里。駕車時,你可以聽見它們在爬,在搔。我嘗試過一切方法,捕鼠器,毒鼠藥,小刀,螺絲刀,甚至有整整一個星期,我請了一只貓坐在車的后座位上。我駕車時,它成了我的唯一搭客。但,我最終是否能捉到或趕走它們呢?不,先生,我仍未辦到!它們就象四只輪子屬于車子一樣屬于我的那輛‘雪佛萊’!終于,我只得與它們和平共處了。我倒要請教你,雷梯氏先生,除了這樣以外,我還能怎么樣呢?”
法蘭克的臉上露出笑容來。老鼠藏在椅肚里,這真是件奇事呢。他真不知道這位修車師傅曾多少次地向人講述過這個故事。這該是讓腦子靜一靜的時候了,法蘭克把背靠往椅墊上,開始放松地享受這段奔赴火車站的汽車旅行。
摩莉?蓋爾蒙的經歷與他完全不一樣。她也坐在車里,由她的丈夫駕駛前往阿斯賴火車站。她坐著,靜靜地沉思著什么。她的臉部肌肉繃緊著,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一團。柏連瞥了她一眼,他知道她的思想正處在一種怎樣緊張的狀態中。
“如果你搭六點二十五的那班車,我會來接你的。”
“很好。”
“你怎么啦?”
“什么?哦,很好,什么,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問你感覺好不好。”
“哦,我沒事,柏連。我只是感到疲乏。”
“誰不會有那一天呢?”他安慰道。
“不,不,我并不為他。他的事不是個問題,真的,不算什么。他已危在旦夕了,這也是沒法的事。”
“那么,是什么事呢?”
“你問我?我想是沒有精神啦,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伸過手去,抓住了她的手,再把它抬起來,輕柔地吻著。他們就這樣無言地駛過了兩條街。他又開口了:
“星期六晚上要用的酒訂了沒有?”
“什么?”
“星期六晚上的那個宴會。”
“哦,我的天……”
“沒有嗎?”
“我很抱歉,我真是感到有點,柏連,——”
“但我是在幾個星期前就同你講過了的。”
“我幾乎全忘了……”
“你記得還有什么事要辦的嗎?……”
“我,我真是感到十分抱歉……”
“……還有那種羅馬尼亞產的奇味葡萄酒……”
“我會去訂的。”
“不要了,你不用操心了,還是我去訂吧。”
“讓我來做吧,”她要求道。
“我以前訂過。這一次也讓我去解決。你也實在有太多的事要掛慮的。”
“這倒是真的……”
直到他們抵達車站為止,再也沒有人說過一句話。摩莉從車中鉆出來,她繞到駕駛門的側邊,柏連搖下窗玻璃,把頭探了出來。
“小心保重,好嗎?”
“我會的。”她應諾道。
“好。”
一陣間的沉默。“我希望你能去看望他,”她說。
他的嘴唇吻在了她的頰上,這是一個避免作答的舉動。
“今晚見你。”
摩莉站在原地看著他駕車離去。她從沒有能理解那種存在于她父親和她丈夫間的敵意。為什么這兩個她都那么深愛的人會互相視若仇人呢?這是個早就開始了的矛盾。她父親從不認同柏連會是個有潛質的理想的丈夫,于是摩擦便產生,并持續了下來。既然兩個人的每一次見面都是以爭吵開始、僵局收場,他們就都選擇了能分得愈開愈好的方式來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裂痕愈發加深。自尊心的砝碼在天平的兩邊都愈加愈重,直到哪一方都不再會有下臺的可能。
他們成了根深蒂固的敵人,不再會有改善的余地。最使摩莉?蓋爾蒙覺得痛苦的是她那夾在中間的、對哪一方都不能割舍的感情。年復一年地,在他倆之間周旋,結果是她把她的一半給了他,另一半則給了他的對方。而雙方呢,對此又都不滿足,他們都要求她能對自己更多的偏愛。摩莉成了他們對抗拉力線的中心,她因此也成了這兩個男人之間關系的犧牲品。
轟隆而至的火車把她從沉思中推醒。她奔進車站買了一張車票,再小跑步地奔到月臺上,車門已張開來迎接她了。
火車的旅程使她更有時間來思索那種她正處身在其中的生活方式。每早去曼哈頓,每晚回阿斯賴,把她的光陰平分給了她的有病的父親和她那有偏見的丈夫。怪不得她會感到精神如此疲憊了。除了搭車往返兩地之外,她還必須為著每一個人在他的對方面前致歉,游說。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那種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的改善的可能性。不論在她的工作、婚姻和家庭中,現在的摩莉再也尋不到她能作為依泊的港口了。她已暫時放棄了她的事業,但對于她那位做醫生的丈夫來說,她是一個沒盡職的妻子,而對于她那個健康每況愈下的老父來說,她是一個不孝之女。
她解開了她的感情纜繩,讓它隨波逐流而去。
火車的減速使她的思路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中來。他們正向多勃菲車站逼近。窗外流過的情景也在此時吸引了她部分的注意力。月臺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黑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向后整齊地梳去。他一晃而過的臉給了她一個熟悉的輪廓,這似乎是一襲很模糊的印象,她不知道他是誰。或者他能使她想起一個什么人來,又或者因為他是一位頗英俊的男人而吸引了她,摩莉也不去仔細地想下去,反正這也不是一件太重要的事。
她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法蘭克沿著走道向車廂的中間走去,他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他取出報紙,目光掃視過上面的粗黑標題。在他的右前方坐著一個女郎,她的頭發秀長而飄忽,他沒有去注意她。里根總統的一篇在國會的防務演說是他選擇閱讀的內容。當他還在文章的字里行間向前時,一位稽查員從后部的車門登上了車。
“把票拿出來!請把票拿出來!”
他把手插入了口袋,摸著了那截票根,正在那個當兒,摩莉轉過頭來,她想要看清查票員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法蘭克見到了她,他們的目光凝聚在一塊有幾秒鐘,是的,雙方的腦海中都閃過一線“曾相識”的光芒,但它是那么地微弱,遠不能照亮記憶的海面。他們互相尷尬地一笑,轉過頭去;但又幾乎同時轉了回來,想看個究竟。再次尷尬地一笑,又轉開頭去。查票員走了過來,他寬大的身影處在他們的中間,使得目光的接觸成了不再可能。
“請出示票根,……謝謝,先生。”
“票根在這里……”
“謝謝……你的票根準備好了嗎?……請出示……”
查票員向前走去了。法蘭克審視著那一頭披肩的秀發。他在哪里見過她嗎?為什么她也好象認識他?她是誰呢?至少是在對于他的注意力的那場爭奪戰中,里根總統的防務戰略是證明失敗的了。雖然他仍強裝繼續著對這篇文章的閱讀,然而他的思想卻老在那幾個可能性之中徘徊,她是哪一個他曾在朋友的舞會上遇到的人嗎?
摩莉也向自己問著相同的問題。她終于制止了自己再往下想,她不應該這樣做。那個男人只是個陌生人,她怎么可以為這樣一個從不認識的男人產生不應份有的想象呢?她之所以注意到了他,只因為他就坐在她的后面,不會有其他的原因。她的注意力應該全部集中在她父親,而不是任何他人的身上。尤其在這么一種場合,當一個男人好象表示出他曾認識她的時候,她更應保持警覺。
火車加速了,它的鐵輪有節奏地打擊在路軌上,就好象金屬的心臟發出的搏動。摩莉聽著,聽著,幾乎墮入了瞌睡中。法蘭克也正聽著這種敲打聲,他開始數起來以消磨無聊的時光。曼哈頓愈來愈近了。
火車駛入隧道時,那被共鳴了的噪聲強大得幾乎把人的耳膜也震破。它終于鉆了出來,中央總站在望了,它減速著,進入了一種滑行的狀態中,那些月票持有者們立即動作起來,準備去迎接下一階段的搏殺:為自己在月臺上推排出一條通往出口處的道路來。人們從他的身邊擠過,但法蘭克仍舊在收拾著自己的行裝,摩莉也似乎在整理著她的東西。當她踏入車廂的走道時,法蘭克就在她的前面,他們一起朝著出口處涌去。
現刻的他倆都能感受到他們是那么地接近。
突然,法蘭克一個轉身,將他的面孔直愣愣地對著了她。
“里察爾斯!”他大聲地叫著,用一個手指指著她。
“什么?”
“里察爾斯,里察爾斯書店!”
摩莉給搞糊涂了,“對不起……”
“我一直在想,我們是在哪兒……”
“……這無關緊要啊……”
“……但它閃電般地使我悟起了:在里察爾斯!”
“哦,我的天……”她也記了起來。
“那兩本書。”
“是的。”
“我曾經……”
“我知道,我知道。”
現在她也正用手指著他,他們高興地笑了起來。
“我一直看著你,”他解釋道,“我知道,我肯定地知道我們在哪兒見過,但我就是想不起在哪里。”
“那天你提滿了包袋。”
“我還提多了你的一包。”
“我的那本航海書?我也拿錯了你的。”
“我的那冊園藝書?”
“后來你是怎么來處理它的?”
“我拿去書店換了一本回來,你呢?”
“我也是。”
“噢……”
“嗯……”
他咧開嘴笑著,他對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滿意。
“不管怎么說,我總算記起來了。”
她遲疑著,“我……嗯……我也很高興你能記起。”
“謝謝……”
一段不安的靜默持續著,他倆都感到自己被對方吸引著。除了讓一種因為延續太久而僵化了的笑容滯停在臉上地站在那兒之外,他們不知該如何動作。摩莉采取了主動。
“好了,就這樣。”她伸出手來,“能再見您使我很高興。”
“是的,是的……我的意思是說:能再見你我也很高興。”
他與她握手,但握住的時間似乎過長了一些。
又是一段尷尬的停頓。摩莉終于聳了聳肩。
“我最好要……”
“噢,是的,是的,那,祝你圣誕快樂!”
“什么?”她的驚奇轉成了大笑,“噢,是的,圣誕快樂!”
他們走上了月臺,互相點了點頭就分手了。摩莉徑直走去,他在她的身后看著她。她有過瞬間的回頭,他于是便從她的臉上又多采集到一個微笑,這是一個使他立即露牙而笑的微笑。
摩莉現在感到她的腳步是格外地輕快,上車時,她是那樣地疲怠和壓抑,現在,離車時,她覺得自己正洋溢著活力和跳躍的彈性,幾個月來的第一次,她的情緒變得如此高昂。
她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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