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莉應該怎樣來為她的丈夫選擇一件合他心意的禮物呢?這是一個自從她嫁給他之后一直在折磨她的問題,而且至今為此,她還沒有能找到一個答案。每年兩次——圣誕和他的生日——現在她又處在了這么一個當口上。柏連是一個沒有任何嗜好可言的人,事實上,他也沒有時間來娛樂自己。他把他的精力都貢獻給了他的職業,他整日埋頭在工作中,不知生活也應該需要有消遣。對于這樣的一位獻身的醫生,能給他買些什么禮物呢?難道是一架顯微鏡,一套外科手術刀具,還是一本醫療教科書不成?摩莉感到自己又正面臨著這么一道難題:她要找到一件根本就不存在的禮物去送給一個她也明知不會喜愛它的人,但她不能放棄,她必須去解決它。只要在這家書店的書架里一本接一本地翻找過去,只要她有耐心,這道難題是能得到解答的,這是她的信心。
法蘭克的煩惱正是摩莉的煩惱的拷貝。他該怎樣來選擇安妮真正會喜愛的禮品呢?這是一個富于嘲諷性的躊躇,他能為他的女秘書買下一件他能肯定她一定會高興接受的禮品,卻惘然不知自己的太太會喜歡什么。他徘徊不定,他猶豫不決,其實他早有那份預感:安妮一定會將那條性感的睡袍去換回那件平板無味的浴衣的。娶了她這么多年之后的他,仍常常充滿了一種單身佬才會有的饑渴感。因為他知道她喜愛書,所以他才來到了里察爾斯書店,但什么是他應該買的呢?他的目光掃掠著花花綠綠的書籍就象一個徘徊在碼頭上的乞丐正瞪大著期望的眼睛。
終于,摩莉找到了她所想找的東西,這是一冊名叫《航海大全》的、包裝精美、又有多幅彩色插畫的書,她依稀記得柏連曾有過買一艘游艇的打算。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那絲他曾表示出來過的興趣已足夠堅定了她買下這本書的決心了。她用拇指翻閱過書頁,心中滿溢著一種寬慰感。
《四季園藝》是法蘭克的選擇。這是一本大開面的、漂亮的、有著豐富插畫的書冊。他記得安妮曾說過她希望能多學點關于園藝的知識,現在,在他手中拿著的不正是一本她會愛讀、也能有實用價值的圖書嗎?他略略翻閱了一下,信心就高漲起來:是的,安妮一定會喜愛這份禮物的,甚至憑了對這本書的喜愛,她或者會對那件睡袍也不表示反對了。他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摩莉和法蘭克分別拿著各自的禮物在收銀臺前的兩條平行的隊伍里排著,等著付款,整個書店的收銀機都在不停地歌唱著,吞下銀幣,再吐出收據來。書店的職員們分秒不停地忙碌著,長蛇陣似的隊伍在慢慢地縮短。
“謝謝,先生。”售貨小姐從法蘭克手中接過了書。
“我沒有零錢,”他抱歉地說道,遞過去一張一百元的面鈔,“請你替我包起來,好嗎?”
“當然,先生……”
當那售貨員忙于找錢、包書時,他又抓緊時間請教他的那份備忘錄,他希望這是他的最后一次的審閱,——一切應該都已很滿意地完成了。是的,幾乎所有預定的目標都已達到,而那在他的妻子名字后面用鉛筆所做的問號也該被擦去了。他總算能舒出一口氣來:又是一年一度的圣誕節的挑戰,他勇敢地接受了,現在是他從戰場上下陣的時候了,他感到心情十分地輕松。
“你的書,先生……”
“哦?”他正準備離開柜臺。
“你的找頭。”
“哦,是的,謝謝。”
“書已按照禮品的規格包裝好了。”
“好極了!”
接過錢來塞入錢包,又提起、夾穩了那些大袋小包的,他匆匆地向出口處涌去,當他正要推門出去的時候,他聽見背后有人在喚他。
“先生!先生!”那位女售貨員敞開喉嚨叫著,“請等一等!”
法蘭克從門框間轉回身來:“叫我?”
“你忘了些東西在這里。”
“喔,是嗎?”
她把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舉得高高地讓他看,袋中就裝著他買的那本書。他那么地急于要走以致將塑料袋也留在了原處。他回到柜臺旁,取回了那件遺留物,以一個聳肩的動作表示了歉意,轉身又向著出口處涌去。這一次他沒有象上一次那么順利了,一位剛從另一架收銀機邊離開的人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相撞了,一個感覺溫柔的撞擊使夢魂般的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喔喲!……”
“哦!”
“對不起,我……”
“噢,讓我來……”
他的第一個意圖是要避開她,并為她推開店門,可他的好意只是以把兩袋她手中的物品也撞到了地上而告終。
“哦,我的天!……”她喃喃著。
“請等一等……”
“來,讓我來……”
“我來,我來,沒問題。”
并不是“沒問題”。當法蘭克彎下腰去為她收撿東西時,他自己手上的包盒也掉了下去,其中有一包就是那只裝有《四季園藝》的提袋。窘迫的紅色在他的臉頰上反映了出來。
“我是想……”
“讓我來幫你吧……”
“……就偏在這購物完成的最后一刻……”
一個男人從他的背后走進店來,那扇自動門反彈回來,又從他的手中撞脫了一包東西出去。一切都混亂了,他的眉額上第一次出現了滲汗的跡象。摩莉開始笑出聲來。起初是被觸怒了的法蘭克,當一旦察覺到了目前的那種滑稽的局面后,他也笑了起來,他們一起平靜地笑著,他們共同的狼狽立即得到了相互的安撫。
摩莉彎下身去,首先拾起他的包盒遞還給了他,再撿起了她自己的并準備離去。他倆的手里、腕間、腋下都承滿了禮包的負擔,就在這個時刻,他們相互對視了第一眼。
初次的認識產生了,他倆都可能會感到某種內容,他們的思想都是如此地滿塞和混亂以致他們不可能去作任何分析。充其量,也只是一種對對方的一閃而過的興趣,這印象從眼中傳遞進大腦而后就消失了。陌生人成了熟識者,這是這個偶遇的全部意義所在。整整一天,他們在同一個地區的同一條街上,沒有引起任何一方的任何注意而陰錯陽差地走過。在這里,這個擁擠的書店里,在這么一個一天奔波之后的疲勞不堪的平安之夜,他們終于在一種象是預先安排好了的環境下相遇了。
法蘭克清了清他的嗓子,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羞怯的笑意。
“嗯……”
“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謝謝你。”
他似乎想說出點什么來,語言到了嘴邊又凍結在了唇上。
“我必須要……趕路了。”她說。
“是的,我也是的。”
“你先請……”
“不,不,不。”他結結巴巴地堅持著,從門邊轉回來,“還是你先請……”
“再見。”摩莉輕捷地走了出去。
“再見。”
他猶豫了幾秒鐘,就隨在她的身后走到了第五街上。天空開始暗黑下來,街燈亮了。摩莉的身影正向南走去。法蘭克突然有一種追隨她而去的沖動。為什么理由?又為何種目的?他自己也不能解釋。他克制住了這種沖動,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假如有可能,他或者會向她說些什么,但,現在一切已成了過去,他要到再也不會見到她的地方去。
“喂!”背后傳來了好象是她的聲音,“對不起!”
“什么?”他轉回身去。
摩莉正向他跑過來,“喂!……”
“喂……”
“對不起……”
“為什么呢?”
“你的……嗯……”
她指著他的右手中提著的兩只相同的白色的塑料袋,兩只袋面上都印著那家書店的名字。在混亂之中,他把她的書袋也當作了是自己的東西提著走了。
“真對不起……”
“這是我的過失。”她退讓一步地說。
“不,是我的錯。”他把其中的一只遞回了給她,“還你。”
“謝謝。”
再一次的互望,再一次的認識——結果是更多的莫名的好奇感的產生。
“嗯……”摩莉打破了僵持的相對默語,“祝你圣誕快樂。”
法蘭克的臉上輻射出笑容來,“圣誕快樂,是的,祝你圣誕快樂。”
他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又感到了那股隨她而去的沖動。這次幾乎超出他克制的范圍,如這樣,她會如何反應呢?后果可能是傷害性的。大教堂的鐘聲唱報出時間,他從沉思中被搖醒過來:是歸家的時間了。他對了對自己腕上的表,隨即忘卻了一切關于她的事。他沿著那個相反的方向匆匆地趕去。
柏連在阿斯賴車站上等她,他一下就認出了她來。他把那些包袋的負擔從她的手上解除下來,又將一個親吻印在了她的頰上。接著便領著她向車子的泊位走去。見到了他,摩莉很高興,她肯定他會在那兒等她的。首先,她愛柏連的就是他的辦事的可靠性和他的穩健,她能放心地依賴于他:這是一條不容低估的優點。
即使在駕車時,他都能表現出一種枕邊慰人的風范。
“放松一點吧,你看你那幅模樣……”
“這真是漫長而又漫長的一日啊……”
“你買到了一切你想要買的東西了嗎?”
“或多或少罷!”
“見了伊莎培爾沒?”
“一次匆促的會面,她啊,還是那個樣!”
“你的父親呢?”從他眼角的余光之中,他見到她的雙唇緊抿著,“他沒有好轉的跡象嗎?”
“他的情形更糟了,柏連。”
“你可以相信我的診斷了吧?……你沒有邀他來家過節嗎?”
“一點也聽不進,在他的概念里,阿斯賴是一處遠離凡世的地方。”
“這確是它吸引人的地方……”
摩莉踢掉了高跟鞋,她的腳趾在車位底下蠕動著,“這樣才舒服些!”
“你需要好好洗一個澡,使體力恢復過來。”他開出了處方。
“是的,我的醫生……”
“我會替你策劃的。”
她用手觸了一下他的臂,她的神態中包含著一種朦朧的愛意。
二十分鐘之后,她已全身沉浸在泛著肥皂泡沫的熱水中,她覺得自己正從一天辛苦的僵直中回復到柔軟的狀態中來。她將疲乏和收獲放上了對比的天平上,她覺得這一次的出門無論如何總還是一次成功。
柏連走進浴室來,他為她拿來了一杯熱的飲料。她抬頭望著她那高大、留著胡須的丈夫,再一次地注意到了他那對溫和的眼睛和沉著的神態。他永遠是那樣地井井有條地安排著每一件事情:冷靜而有分寸。對于象柏連?蓋爾蒙這樣一個人來說,在曼哈頓書店里又是掉包盒,又是拎錯他人的禮品的喜劇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他象一尊永遠能被依靠的巖石:接她上車,為她準備浴水,又用飲料來侍候她。他是那樣理智地愛著她。
“謝謝你,柏連。”
“我在樓下等你。”
“我很快就下來……”
和其他做丈夫的男人來比較,柏連是個完美的模范。這一點摩莉在很久以前已經認識到了。但假如正是如此的話,她應該十分滿足地安于這段幸福的婚姻,為什么她的思想老是會轉到那個在里察爾斯書店遇到的陌生男人的身上去呢?她或者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又為什么他的形象會不邀而入地闖進她的腦海中呢?
她伸出手去,拿過了那杯飲料,深深地呷了一口。
把兩個孩子在床上安頓睡著了之后,安妮的臉上已是倦色畢露,此刻的她也已處在半睡眠的狀態之中,在她最終能實現上床的奢望之前,她還必須完成一大堆的工作。法蘭克正幫她為孩子們包卷禮品盒;完了,再將禮盒放在圣誕樹的下面。客廳里呈現出一片零亂,他們卻喜歡這樣,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節日的親切的情調。他們并排地跪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整理著物品,他們也最贊美這種洋溢在家庭里的和諧的氣氛。
安妮小心翼翼地包著一套拳擊手套。
“這可能會是一個大錯誤,法蘭克……,”
“每一個孩子都應該學會怎樣來保護他自己的。”
“如果不加以限制的話,麥克和朱葉會互相對打個夠的。”
“你拿去吧,親愛的,他們一定會喜愛這副手套的。”
她的面頰常因為一個和悅的笑容而變得美麗。他俯身向前輕輕地在她的雙唇上吻著,他用手撫摸著她烏黑光亮的卷發。只是一會兒,他那種要再次吻她的熱欲又涌了上來。
“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禮物要包裝呢。”
“好吧,”他接受了她的意見,“先對付當務之急。”
“曼哈頓的情況怎樣?”
“簡直一片混亂。”
“和依特一同午餐了嗎?”
“是的,他很好。”
“蘇姍呢?”
“哦……她……也好。”
法蘭克不想向她透露那件離婚的消息。圣誕節,這是享受團聚和天倫之樂的時刻,他不愿意用些掃興的消息來破壞安妮的情緒,否則,便是不明之舉。
她不能自制地打了一個哈欠:“我累了。”
“我也是,還有很多事要做嗎?”
“要布置雪山。”
“我來幫你……。”
這一次是她,自動地給了他一吻。
他看著她在圣誕樹下的周圍擺布著禮品,法蘭克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賢妻良母。她為人隨和,她任勞任怨;與她共同生活,他從不會有煩惱,當然假如沒有那些淘氣的孩子的話!由她作出妥善的安排,從不要他來操心。安妮是這樣的一位好太太,他會在今天之后的某個時間告訴她關于他的感想。
但當他拎起了那只從里察爾斯書店帶回來的塑質手提袋時,他怔住了,關于安妮的思想在他的腦空中飛散了,他甚至都不覺得她就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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