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裊裊上升的G音,那一串具有神奇效果的音符所組成的即興式的主題,都在同一時刻涌入她的腦中來,但這一次她想要彈奏的,既不是《北風吹》也不是“SOUVENIR(紀念曲)”。她抬起雙肩,再落下去——一聲有若地震般的共鳴轟然而起,剎那間充滿了整個客廳的空間。緊接著,在漸漸沉入下去的回聲中,一連串清脆碧透音階式的行進,像一列刺破障霧而出的馬隊的擊碲,從無限的遠方急奔而至!——這是李斯特一首著名狂想曲之中的一段。
而大門上“篤篤篤”的敲叩聲也就在這時候傳來。不是曉冬沒有聽到,她是不愿去理會任何其他事情了。她憎恨,她憎恨自己曾被欺騙了!她知道那一定是誰,但她甚至連停下琴聲來向著大門那邊喊一句:“等一等,老謝,我就來”的興趣也沒有。
她裝作沒有聽見地埋頭在奏琴中,讓樂篇一個狂潮接一個狂潮地掀起,讓感情一層更深一層地剝露,等她終于手停曲終時,她已變得氣喘吁吁地,細小的汗珠正從她的玉雕似的鼻尖上滲出來。她離開琴凳向大門走去,她像一個歷經了一場惡斗之后從沙場上退下來的精疲力盡者。
她拉開大門,但在她慢慢地抬起的眼簾前站著并不是老謝,而是正之和樂美。一切就同八年前演出的那一幕完全一樣:他倆興奮而神秘地笑著,他們預料她不會想得到。
她真沒有想到過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立在原地毫無動作和表情地望著他倆,已經跌到了冰點的希望的預熱是需要時間的。
“曉冬,我們是下午到的飛機,我們把錢帶來了……”
“曉冬,我們不預先通知你,為的是讓你能有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醒過來了,她又使自己確信了:從來也沒有欺騙過她的預感這一次也一樣。她撲過去,并不是朝著樂美,而是直接投向正之的肩頭。她不需要,也做不到再繼續地欺騙誰了:正之,樂美或者是她自己。從前的路是怎么走過來的,在他們三個人中間已沒有了什么秘密可言,所神秘的是,往后的路該怎么走下去?這,除了命運本身,沒有人會知道。
“正之,告訴我,我是作夢嗎?我……?”
“這是真的,曉冬,你沒有作夢。”
曉冬的伏在正之肩頭的臉對準著站在正之身后一步之遙的樂美的臉。這是一張沒有妒嫉,沒有憤怒,甚至也沒有一點不自然表情的臉。如果一定要在這張面孔上找到些什么的話,那只有感慨這兩個字。
在這十幾秒的短兵相接中,曉冬沒有退卻,她不愿再退卻了,她不愿再次成為失敗者。——以前的不講,今后也不談,至少在這一次,她伏在正之的肩頭,她的目光直視著樂美,決不回避。終于,樂美的眼皮慢慢地垂下去了,她明白曉冬目光中包含的意思,她覺得她應該滿足對方這一次。
當老謝氣喘吁吁地,三步兩跨地從寬闊的磨石水泥的四樓轉彎口奔上來時,他不勝驚奇地見到曉冬正從一個男人的肩膀上抬起臉來。他噔噔噔的腳步驀地收斂住了。
“章小姐,我……”
“今晚我不去了,老謝。”曉冬平靜卻很堅決地說。
正之和樂美也都掉轉頭去看著來人,老謝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的。“那章老他……?”
“我會向我爸爸解釋的,對不起啊,老謝,令你白跑一趟。”
“那倒沒關系……”他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向著扶梯轉彎口慢吞吞地走下去。
“今晚你有事嗎,曉冬?不要因為我們而……”
“怎么會呢,樂美。其實,你倆是救了我,你們使我避開了一個我不想在場的場合。”這是她的回答。
一架半新舊的波音707停在虹橋國際機場的跑道上,機門已經關閉上,一輛涂著中國民航紅、白、藍飛翼標志的架梯車正在地勤人員的指揮下與機身脫離開來。
這是二日后的上午九時。上海的頭頂上是一片晴朗得透藍的天空,還不太能產生暖感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冬末春初的上海躺在它的愛撫中,似乎對前途充滿了朦朧的幻想:霧還未全褪清,從機坪,田垅直到遠遠市區的依稀輪廓,這是一橫軸由清晰到模糊的展示圖。
正之就坐在這架飛機的非吸煙區中的一個靠窗邊的座位上。這是一排三位式的機座,樂美占有的是那只靠走道邊的位子,在他倆的中間坐著曉冬。橫牌上的“請勿吸煙”及“系好安全帶”的指示燈已經發亮,空調嘴工作著,“突突”地將含有合適溫度的氣流噴進機艙中。穿著寶藍色制服的,修長、美麗的空中小姐在兩排艙位中左顧顧,右瞧瞧地走過,檢查著起飛前的安全準備是否已經全部按照要求完成了。機艙中的氣氛是安謐的,但在這安謐的基調上仍有營營的窸窣之聲浮動著:有人在細聲地交談,也有人在粗聲地呼吸;有翻報頁,雜志的“嘶嘶”聲,也有旅客的外套在尼龍質的機座上扭轉時產生的摩擦聲。
正之俯低下頸脖去,透過機身上橢圓型的窗口,他想向上海多望一眼。這是一幅逆光的畫面:立在指揮塔頂上的“上海”兩個黑影大字仍從正面對著他,金屬字體的邊緣在陽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輝;幾個半身暴露在陽光里,半身隱藏在陰影中的,頭戴大蓋帽,身裹草綠色軍大衣的人影站在巨大的機翼下,他們中的一個人揮動出劇烈的手勢,窗外邊的景物向后退去,正之知道機身移動了。
他靠回座位上來,并讓眼睛輕輕地閉上。他仔細感覺著機肚下的滑行輪怎樣開始把從上海的土地上滾過時的震動傳遞上來。這種震波變得愈來愈強烈,強烈、更強烈,正之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推貼在了椅背上。最后,在一聲“口瞿!”的呼嘯聲中,震波突然間消失了,而正之整個人也處在了一種輕盈盈的飄然狀態之中了。
他又重新張開眼來,在他腳下展開的是上海市的近郊,一塊嫩綠相間著一塊土黃的大地,一簇簇在“經改”政策后才建蓋起來的新瓦房,幾個在田地中干活的農民停止了勞作,他們正抬臉遮眼地向著這架正從他們頭頂上呼嘯而過的,美國制造的龐然大物瞭望;公路上有幾輛卡車和幾部綁扎滿了貨品的手扶拖拉機爬過,正之知道這條公路的去向:它是通往市區的。而市區,那片一過了西郊公園(如今已改名為“上海動物園”——這是正之此次回家才知道的事!)正之幾乎連每一條橫街短巷都能背得出名字來的市區,現在在正之的大腦色版上究竟還有多少成的鮮明度呢?南京路、淮海路、靜安寺、外白渡橋;但正之同樣不可能剔除出記憶的也有:中環、北角、云景道和閃耀著繁華的太古城中心商場,這些影象在正之的腦版上重疊著、混合著、剪輯著,它們形成了一類古怪、奇特,但卻有著完全獨立個性的存在——這是除了正之這一代中的這一批人,不會再有誰能體會得出它的存在的存在。
座位上方的小型擴音器中傳來了機組播音員柔和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這是從上海飛往香港去的××號班機,從上海到香港的空中飛行距離是一千三百五十公里,飛行高度一萬米,預計飛行時間一小時五十分鐘。”接下是英語:“LADIESANDGENTLEMEN……”
對于現在的正之,他根本就分辨不出他是更愛上海呢,還是香港?他懂了,他深刻地懂了:為什么世界上會有“第二故鄉”這個詞匯。
愛,產生容易,抹去難哪!愛故鄉是這樣,愛人又何嘗不是一樣?……
突然,正之感到自己平躺在膝蓋的手背上悄悄地爬上來了另一只柔軟,冰冷的手。他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因為,他知道這只手是屬于誰的。他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他保持著向窗外凝望的姿態,直到他的耳畔邊低低地,但卻是清晰地響起了一聲“正之!”的喚叫。
他回過頭去,他見到了曉冬那一對滿蓄著淚水的眼睛,她的一只手蓋在正之的手背上,另一只卻緊緊地握住了坐在她另一邊的樂美的手。
“你們對我這樣好,我該怎么來報答呢?……”她說,“我……我,分不清楚我到底是更愛你們兩個中的哪一個。”
正之和樂美誰也沒有說話,但他倆卻不約而同地都將另一手伸過來,緊緊地疊蓋在了曉冬的手背上。
生活的攝影機就在這一刻上停下了,于是,這三個人,這六只手,連同那一梭機頭向上的波音707以及一片瓦藍瓦藍的天空和黃綠相間的大地的背景都凝固在了一張無言的,或者說是千言萬語也講不清的相片上。
它愿它成為一個沒有上文,也不續下篇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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