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從小花園中走出來時,一直不曾開口的樂美問他了:“要不要去樓上看看你自己的房間?”
“不,不用了。”不知怎么地,他改變了初衷,而且很堅決。
“那……?”
“去曉冬家——直接去曉冬家。”
此一刻的曉冬正坐在她的那位七十多歲的新娘的面前,輕輕地揭開她的面紗。一大套的公寓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父親不在家。
人大代表、市政協委員和僑聯副主席的父親很忙,他幾乎每餐都要應酬,每晚都有社交活動。一生中,他從不曾像現在這般充實,豐滿過。即使他也不得不承認當年貿然自美返國或者是被某些不智的沖動因素所支配著了的,但至少來說,選擇不在香港留居是絕對明智的決定。人老了,適應力愈來愈弱,這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當人日漸步向老邁的時候,他所最需要保持的是一副“德高望重”的形象,尤其是對于青年時也曾是一位滿懷雄心的知識分子來說。而且,老年人最懼恐被社會忽視,怕寂寞,怕想到“不覺老之將至”這句話來;他們寧可讓生活充滿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的忙碌,而不愿讓自己坐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去等,等,等什么呢?——這會導致思想去點到那個可怕的字上去。
這便是章福佑感到滿足的原因,他用放棄了香港居住權這一條而換回了作為一個老年知識分子所可能期求的一切來。他整日、整月、整年地奔波,一席宴會接一席宴會,一局會議連一局會議,一個報告跟一個報告。一輛新進口的帶冷氣的“豐田”轎車接載著他,在上海乃至全國的各種顯赫的場合中露面。每晚不到十二點他無法熄燈上床,而每早一過九點他床頭邊的電話就會響起來:“章老,打擾您睡覺了,但這次學術討論會無論如何要請您老出席說幾句……”;“章老,今晚宴請的是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教授代表團,沒有您老出場,恐怕沒人能穩得住這個局面,所以希望您老一定……”;“章老,盼您怎么樣都要抽空……”;“章老,您說什么都要光臨……”;“章老……”
章老恨不得能將身體一分四塊來應付來自于四面八方的邀請。也有高層的領導人關懷他:“別讓章老這樣地忙了么,年紀大了,累壞了身體可不好辦哪!要知道章老是國家屈指可數的人材!……”但每逢這類話掉進了章老的耳朵中時,他便會立即全力地加以否認:“不,不,我很好!個人事小,國家的四化才重要。”這倒是他的真心話,至少,他不希望在他老到了完全干不動之前改變這種生活和工作的方式。他并不像社會上的有些人那樣,將錢看得很重要,他一生也沒有太注意過錢,現在也一樣。況且,除了國家給他的那一份教授級的工資之外,這類在中國境內的第一流的交際享受從來都是免費的,他要那么多錢干嘛呢?他愈干愈來勁,他愈忙愈歡樂。他的旺盛的精神狀態使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輕了,他大有要將虛擲的三十年光陰拖補回來的雄心。
這也正是曉冬所最感安慰的情景,要不是黃金富事件的影響,她真可能從她父親的精神反光鏡中改變從前對于上海的灰暗的印象。
“曉冬,恐怕我今晚還得出去,”下午剛從應酬場合回家來,洗完了一個熱水澡,從浴室中紅光滿面出來的父親向她說,“‘海外聯誼會’的會員今晚聚餐——你知道‘海外聯誼會’嗎?外邊來的人不算,凡是國內的會員都是上海社會上的知名人士。就在新華電影院的隔壁,以前上海市市政協的舊址哪!——”
曉冬搖搖頭,她記不起這個地方來,再說,現在她也沒有心思來回憶這個地方。
“其實,我應該在家陪陪你的,但今晚上的聚會……”
“你只管放心去好了,爸爸,我歡喜一個人待在家里。”
“或者這樣吧,我帶你一塊兒去,在那里,你不僅可以認識到很多國內的名作家,名演員,而且還可以結交不少香港商界上頗有名聲的人物——對了,我看你還是同我一塊去。”
“不要了,爸爸,不要了。你想,這些人對我有什么用處呢?回到香港,我一樣教我的琴,他們一樣做他們的生意,就算我有這份心思,我也不會有那點空去與他們繼續往來;再說金富的事沒有解決,我也沒有心情出去……”
“哎,對了,我差點忘了問你,今天公安局那一頭的事進行得怎么樣了?”
“他們還是不肯放人,非堅持二十萬這個數目不可。”
“那,……還有一個十萬塊又怎么去設法解決呢?”
“就是講啦……”
“本來我倒可以出面向市里講幾句好話的,但一則,這類事情說出來不好聽;二則,這又是涉及到公安局的事,你是知道的,與這個部門的交道不好打啊,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
“我明白,我明白。而且我也主張正面接觸,托人托路的,就是解決了,今后也可能會有后遺癥。”
“話是沒錯,但你單槍匹馬地究竟從何入手呢?”
曉冬呆呆地望著父親向她征詢的眼睛和兩手一攤的動作:是啊,她究竟該從何入手呢?單槍匹馬?她曾期待過有一匹馬會趕上來與她并肩作戰的,但那匹馬,以及騎在那匹馬上的人呢?沒有!她發現,在戰場上東奔西突的只是她一個人!她望著父親的眼睛慢慢地低垂了下去,她的心中充滿了思索。
父親的詢問的目光也只得收縮回去,萎垂地向下了,在他心中的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同情感,憐惜感,他知他女兒不可能成功,其結果一定是懊喪而又失望地回香港去……
“嘟嘟!嘟!嘟!嘟!”一陣汽車喇叭聲從后弄堂大樓群環抱式的傳聲筒中升上來,顯得特別宏響,父女倆幾乎同時抬起頭來。
“車來了!——接我的車來了!”章老先生跳起身來,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后窗戶的邊上,推開窗子,他能見到那輛“豐田”房車的那片豪華地倒映出大樓與天空的烏黑明亮的頂蓋,一個人影正推開駕駛室的邊門跨出腿來。
“老謝!老謝!——”章老先生將上半身從窗口中俯傾出去,他的喊聲并不比汽車喇叭聲輕,“就來了——我這就來了!”
章老先生轉過身來,他見到女兒正望著他:“那……?”
“你去么,爸爸!我又不是小孩,這座屋子里我生活過將近卅年,您還需為我掛心?”
“我是怕你寂寞,難得回家一次……”
“怎么會呢?以前您在安徽,后來我又去了香港,我不是常一個人?再說,我也極想彈琴。”她的手往鋼琴站立著的方位點了點,那位始終靜止在嫁出與未嫁出這一條界線上的新娘還是八年前的模樣:無聲地佇立在白色網眼的婚紗之中;一座沉思著的蕭邦的半身石膏像站立在它的琴蓋上,“夜里作夢老見到它,現在回來了,它就在我前面了,而我卻連琴蓋還沒有打開過一次呢!”
老父親望望鋼琴,又望望女兒:“那好吧!”他退到大門邊上,從衣帽架上取下了一件軋別丁的長大衣來挽在肘彎中。“那晚飯呢?——晚飯你去哪里吃?”
“我會下樓去弄堂口那家私人開的飯鋪里吃一碗‘爛糊肉絲面’之類的,我最愛吃這種面了,香港嘗不到這般純正的上海風味……您倒要早點回來,爸爸,這里晚上黑沉沉的,外邊天又凍——哎,對了,您回來前要不要先打一只電話給我,我可以去弄堂口接您?”
“不用!不用!他們會用車把我直送到門口的,到時我會叫老謝按幾下喇叭——就像剛才那樣,你只要一聽見汽車喇叭聲響,我便到家了。”
“那好,我在家彈琴等您。”
“再見,”他拉開門來,但仍回過頭來望著女兒。這種表情與其說是“依依不舍”,更不如說是有一絲輕度的內疚。
“再見,”曉冬微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并看著他在外面將門“咔嗒”一響地拉上了鎖簧,才回轉頭來。
又是一個夕陽西下,天邊沉淀出了一層白、青、紅色相間的黃昏。上海的黃昏是憂郁的,而黃昏時分的憂郁正是上海的特產,是每一個離開了上海的上海人心中的最親切的記憶。曉冬的目光透過落地鋼窗的玻璃望去,在婦女用品商店樓頂上剛剛開始發光了的“蝴蝶牌縫紉機”和某種香肥皂廣告互相交替輝映的霓虹燈光圈代替了昔日“粉碎……”一類的標語牌。蜘蛛網式的高架電線層依舊如此,二十六路無軌電車還是一樣地從斜對面的橫馬路上駛出來,售票員用手掌拍打著車身側面的鐵皮殼,他的喊聲隔著關閉的窗戶還能依稀聽到。
曉冬產生預感的靈性又復活了。太像了!一樣的黃昏,一樣的地點,甚至是一樣的空氣濕度和溫度!曉冬的眼光環繞著房間周轉了一圈:鋼琴、落地窗、帶著乳白罩的棚頂燈,被抹得不沾一塵的柚木長條地板從光線幽暗處的房門口流過來,再向光線明亮的窗頁立地處流過去。他會來,一切都靜止在原地等待,莫非因為他會來?他會來,仿佛時光倒流了,一切都追歸回原始,難道因為他會來?——但,他真會來嗎?連曉冬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預感,她已回到了上海,他卻仍留在香港,并不是她在云景道的家中等,而他正從尖沙咀的輪渡口搭船過來啊,一千多英里的山、海、原、城市、鄉鎮阻隔在他倆的中間!——這不就是現實嗎?在他們之間,存在著的正是一段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他永不會是她的;而她,也永不可能成為他的!一股剜心的劇痛感將曉冬從座位上逐彈起身來,她那惶恐的,不知所措的眼睛尋找著,渴求著,有若一片在浪尖上傾顛的小舟,它需要落錨,它需要風平,它需要浪靜。她的目光停泊在了那架披白紗的鋼琴上,她知道,在這間房子里,那是唯一可以寄身的港灣。
她向鋼琴走過去,她從琴肚中把琴凳拖出來,坐了上去。而正在她輕輕地掀開白紗之時;正在她于心中徹底地否定了“他會來!”這個瘋狂的思想之時,正之正拉著樂美的手推開鐵門,從小花園中跨出來:“去曉冬家——直接去曉冬家。”他正這樣告訴樂美。
她打開了琴蓋,烏亮閃光的眸子凝視著那一長條鍵盤: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它們是如此地殘舊,殘舊得可憐!幾乎已完全呈現出黃色,有些地方已殘缺了的鍵皮面令人聯想到一個老婦的張口露齒,求水喝的姿態。但她覺得自己是如此地愛她,惜她,思念她!她甚至不想彈琴,她只想橫張開兩臂猛地撲倒在鍵盤上,就像一頭栽進了久別的老母親懷中一樣,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但她沒有讓自己這樣做,她是這種性格的人:哪怕在沒一個人見到的場合下,她都不習慣作出某些失控的行為來。她仍保持著凝視的姿態,眼淚?是的,有眼淚。但她不去抹也不去止,她只讓它們從眨也不眨的眶洼中自自然然地溢出來,流經面頰,再自下巴的邊緣上掛下去,滴在了黃白色的琴鍵上。她在思考,她應該彈些什么,在現在這個環境中,在現在這種光線下,在現在這片氣氛里?
由一條久經訓練的右手食指,柔中帶剛,剛中有柔地點下去,再回報以一縷裊裊上升的G音的記憶在她的腦際間盤旋著,盤旋著,她伸出臂來——但她知道,她準備彈奏的并不是《白毛女》中的《北風吹》。
這是德拉德《紀念曲》的鋼琴伴奏部。不成旋律和僅屬于烘托氣氛型的和聲群時停時現。對于旁聽者,這只能是一席不知所云的音樂語言,但曉冬卻彈得十分投入,因為她能逼真地幻聽到一溪小提琴娓娓的動訴就在她的身邊發出。有時,提琴依靠著鋼琴,有時鋼琴擁抱著提琴——它們正活繞死纏在一起啊!他倆在一起,他倆永不能分割地在一起!
曉冬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但不知怎么地,她的預感愈變愈強烈,漸漸地,幻聽到的提琴聲,現實中的鋼琴聲都在她的耳中輕淡下去了,她的手指不假思索地在鍵盤上飄動著,但她那敏銳的第六感覺卻使得她屏神憋氣地留意著,現在仍是平靜無息的公寓大門,或者正安安穩穩地躺在電話架上的聽筒會在某一刻突然發出了異樣的反應。
她的第六感覺沒有欺騙她。當那含含糊糊的電話鈴響起的第一時刻上,她張開著的凈白、纖細的十指便立即在鋼琴鍵盤的上方凝固住了。她跳起來,轉過身,向著父親睡的那間房間沖過去。
她推開房門,她火一般的目光射向那方古老款式的柚木床頭柜上的那架黑膠木的電話機——不錯,鈴聲真是從那兒發出來的!她奔過去,一把抓起了聽筒。
“喂!喂喂!——”
“是曉冬嗎?”聽筒中傳來了一個男性的聲音。
“我是曉冬,正之!我是曉冬,正之!你……”
突然,她面部的表情僵化住了,在“你”字之后的所有語言全在她顫抖的嘴唇上沉寂下去。因為她已辨清了話筒中的聲音在說些什么了。“……你在說誰啊,曉冬?我是爸爸啊!……喂!曉冬,喂!喂喂!……這里是不是二七四三七四,這里是姓章的嗎?喂!喂……”
曉冬喪失了一切元氣的聲音不得不再度升起:“是的,這里是姓章的,我是曉冬,爸爸。”
“曉冬,你怎么啦?你在干些什么——你好嗎?”
“沒什么,爸爸,我很好,我……我只是在彈琴。”
“噢!……你還是來這里同大家一塊吃飯吧,一個人關在家里胡思亂想地,反而不好……”
“不,爸爸,不!……”
“你聽我說啊,曉冬,大家知道你從香港回來了,都很想見見你;這是大家關心你的一番心意,你不來不好啊,曉冬!再說來了之后,你會認識好多人,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也說不定……”
“爸爸,我已向你解說過不愿去的原因啦,我……”
“我知道,我知道,但今晚上你還是要來,因為我已代你應諾了大家,而且,我也已讓老謝出車接你來了。”
“那……?”
“別‘那那’,‘這這’的了,我們在這里等你吃飯,你趕快準備一下,老謝的車一會兒便到。”
“那好吧。”曉冬嘆了口氣,她甚至不想再聽父親會說些什么地掛斷了電話。
她回到客廳里,客廳里的琴凳上(除了那里,什么地方也不會適合她坐)。天際邊的色彩早已褪去,落地鋼窗外的夜色已經深濃,豎立在對面大廈頂部的霓虹管廣告顯得更加耀眼了,幾棵擺在小小陽臺上的傲冬的盆景一會兒被染成了紅色,一會兒又成了青色。曉冬轉過身來,她望著那一排在還未著燈的客廳里閃爍著微光的黃白色琴鍵,她想要彈琴了。——她不但想要彈琴,她更想要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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