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根富?”坐在根富身邊的那個正之還不知姓名的男人向著他朋友問,“儂嘅大阿哥要帶小富到香港去?”
“想是哋能想,成功不成功還是個未知數?!?/p>
“是啊,人總歸是出去的好!……講來也奇怪,哪能出去的人好像個個都發了財回來個?”
“外國就是好嗎——哋個還用問?人家拔一根毛,此地塊已經當作是一大捆。就連小東洋啊,也已經拿中國甩出去了一兩個世紀了,就勿講歐美了!沒有外國人來設計,承包,就連儂現在坐嘞嗨哋只候機廳還勿會有!別人勿談,就講阿拉個大阿哥:六兄弟里伊頂笨,做個社會青年整天蕩嘞弄堂里,打打康樂球,斗斗蟋蟀,嗨!勿曉得哪能個,給伊一鉆鉆到了香港去,居然還做起生意來,現在啥人勿當伊財神一樣個捧了嗨?就連我阿嫂屋里邊也沾光——儂講啦,天底下個事就是哋能樣子,有啥閑話講?有啥閑話好講?!——”
“是啊,是啊,”那個男人無限感慨地搖動著腦袋,“真沒有閑話講,沒有閑話好講口歐!……”
“……”
“正之,正之,”聽得入了神的正之回過頭來,樂美已不知在何時坐在他的邊上了,“曉冬家沒人聽電話,估計她出去辦事了,不到晚上恐怕很難回家?!?/p>
“那……怎么辦呢?”
“依我說,我們不如喚一輛的士搭到新華路,延安西路那一帶下車,再一路步行過去。我們在上海耽擱的時間不可能長,這樣不是可以先抓緊時間去你上海的老家看一看,而當我們到達曉冬那里時,她也可能正好……”
“好主意!樂美,好主意!”正之的眼中放射出異彩,在他心中,十萬元和黃金富立即淡漠下去。一切消失了,唯獨那幢坐落在一條長弄堂盡頭的“新式里弄房子”在他的眼前有如一座神殿一樣地放射出暈目的光輝?;▓@,鐵門,扶梯,房門……他恨不得一把將它們都拖到自己的眼跟前來,細細地數看。他拉住樂美的手站起身來,“我們這就走!”
當他們向著候機廳的玻璃大門走出了好多步遠之后,正之還記得回頭向著根富那一堆人投上告別的一瞥——盡管別人并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曾細細地偷聽過他們間的對話。他已聽不到他們還在說些什么了,但他能見到他們還正在說些什么。母親俯低著頭,她要使自己的嘴巴盡量地接近兒子的耳朵,她比畫著,而兒子已停止了抹淚的動作,他正傻呆呆地望著苦口婆心的媽媽;兩個男人則又是搖頭,又是攤手,看來他們還一樣在感慨著。
正之告訴自己說:這是一九八五年的上海人,不是一九七七年的,更不是一九六六年的。
純種的上海人在渴望變種,純種的北京人,廣州人也是一樣嗎?——正之不知道。他還能清楚地背誦出自己寫的一首詩中的某一節:
崇洋?
做個中國人不更好嗎?
我們是洋人眼中的
洋人。
或者,崇洋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凡事都是先有了崇拜才會有模仿,有了模仿才能趕上和超越。
問題是在于歷史幾時才能見到“崇華”的思潮也終于會有在全世界風靡的一日?
正之掉轉頭來向出口處踏出去,他的心中浮動著一絲悲涼:他深深地愛著一個人,而他卻不得不聽她在傾訴著,她是如何如何地愛著另外一個人。
正之的故居之行的印象是:景物依舊,人情變。前半截與他從機場獲得的相異,后半段卻一致。
看來機場只是一個例外,不論是他從的士的窗中見到的,還是他與樂美在步行中所細細品味到的,上海還是八年前他所認識的上海,那一套屬于三、四十年代款式的灰褐的行頭從上身披到下段,似乎連洗也沒有洗過一次,更不用說換。所不同的是:一些引人注目的發飾、胸針、耳環、戒圈、手鐲之類的開始在它那片渾沉沉的底色上點綴出來:那是一些鑲著霓虹彩管的介紹商品的廣告,一些據說是屬于私人商戶的招牌,店櫥中商品陳列布置的格調顯得更洋氣和更少拘謹,幾家在全世界各大城市都能見到的日本、瑞士產品的推銷與服務中心用接近于國際裝飾標準的水平在南京路或淮海路上占用了一、兩個號碼的門面,一幢或者幾幢色澤鮮明的新型建筑在舊樓叢中驕傲地站住了腳,偶然會見到一座高層建筑正在密密的手腳架的子宮中慢慢地發育,成型,它們已經成了全市居民談論的中心——即使在還沒有見到它們能真正地居高臨下地俯瞰全市的一日。(不僅是正之親眼見到,而且還據說是,幾乎在每一天的每一刻都會有感興趣的途人在工地的擋板墻外指指點點,傳說著它完工的日期,外國投資者的身價,以及建成后它將會提供多少現代設施等等之類。)
上海絕無大變,這對于闊別了它八年,而回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尋舊夢的正之的感情來說是合拍的,是體貼的,但正之的習慣是歡喜將思路從另一個方向上推進一番。
八年來,除了偶然有一、兩個星期去外國公干外,他幾乎天天留在香港。但就這么一個天天都面對著的城市,正之非但能感覺得到她一日不同一日的成長,而且還不斷地驚異著這種成長的速度。五、六十年代建立起來的幾十層高的大廈重新被夷平,代之而起的是更新,更高,更現代化的建筑。(有時,浪費的目的是為更大的創造。)只要幾個月不去東尖沙咀的填海區,你就可能連路也找不到,更不用說是星羅棋布在新界區的新市鎮了。正之反復嚼味著在機場聽到的那番對話,他反問自己:假如你也在上海留到今天,你的思想又會與那些人的相差多遠呢?
正之和樂美走入了那條他倆曾無數次地肩并著肩、推著自行車在昏黃的路燈下走過、讓身影拉長了又縮短,縮短了再拉長的悠長悠長的弄堂。沒變,什么也沒有變,連弄堂水泥地碎裂開的地方和在裂紋中存留的著的泥土的顏色,都還是一樣!下午的弄堂很安靜,偶爾有一兩個衣著趨時的青年人將單車從后門倒退出來,嘴里哼著鄧麗君的小調。正之用眼睛仔細地盯住他們,他覺得他能在他們的臉上捕捉到以前在這條弄堂里生活的某位少年的特征,但他不能肯定,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回望著他,好奇地,迷濛地,他們也不認識他。
他與樂美向前走著,他有他的目標,他有想去找的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嚴家姆媽。
他見到小鐵門了,沒變——除了涂上了一層烏黑黑的水柏油以外。
推開小鐵門,他見到小花園了,仍然是這兩個字:沒變。一小片被踏得結結實實的黃泥土上立著幾捆竹扎的曬衣架,幾片內衣褲和尿布在上面飄揚。那棵老樹還站在它的原位上,無聲無息的,光禿的枝椏上還見不到季綠的跡象。十多只麻雀在鐵門被推開的“嘰咔”聲中從泥地上騰飛起來,散布到樹枝和曬衣竿上,嘰嘰喳喳地傳言著它們的警戒。
正之和樂美從花園的泥地上走過,踏上了磨石水泥的臺階:沒變。
他推開了屋子虛掩著的大門,屋內黑乎乎的。他在門口站了有幾秒鐘,等瞳仁適應了屋內的光線:沒變。四五輛自行車已經將小小的門廊走道排塞得讓人只能有側身通過的余地,正之想象不出遲到的車輛今晚再將如何擠入這片行列之中?自行車的上方是從天花板上吊掛下來的咸雞,板鴨,臘肉以及其他腌制品,一只燈座垂頭喪氣地蕩在半空,燈座上沒有燈泡。
正之跨過門檻,踩到了屋內的地板上,接下來的是樂美。更殘舊的地板條在他倆的腳下“咯咯”地響得更歡了。正之在原位上固定了一刻,他終于認清了幾扇房門的位置,他向其中的一扇走去,開始叩門。
變,也就在這個時刻上發生了。
來應門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穿著一套褪色藍的牛仔布上裝的少年。他向站在門口的那二樁黑黝黝人影凝視了好一會。
“尋啥人???”
“請問,嚴家姆媽嘞屋里口伐?”正之用絕對純粹的滬語向少年發問。
“伊上班還沒有回來。”
“上班?——伊勿是一早退了休口架?”
“退休報告已經打了,批下來還勿曉得是啥辰光。儂尋伊有事體口伐?要勿要到屋里來坐一息?”少年將擋在門前的身體橫過一些,讓出一條進路來。
“唔……”正之莫名其妙地應答著,但在他的腿向著房內跨入去之前,他的眼睛朝著房內打量起來。一些屬于大陸上五、六十年代生產的粗糙的舊家具:床,五斗柜,大櫥,還有幾件更老的,它們的出生的年份絕不會在共和國誕生之后。但也有嶄新的一座單門的日立牌電冰箱,一架光屏尺寸不會大于十八英寸的“樂聲”牌電視機和一只雙喇叭的,也應該是日本產的收錄機,它們被白網紗小心翼翼地護蓋著——看得出來,它們是得到屋主人的特殊照應的。所有這些東西都堆砌在這方不滿十五平方米的屋里,沒有,也不會有任何布置的品味可言。
正之的目光飛快地周轉了一圈,它們落在了一幅擱在五斗柜臺面上的鑲著黑色邊框的相片上,一朵已嵌滿了灰塵的白紙花停泊在相架的上端。相架中向正之凝望著的正是他想要來找的人:穿著臃臃腫腫對襟棉襖,頭發花白,總帶有些蓬亂感的嚴家姆媽。她就像正之記憶中一樣微微地,慈愛地笑著,但正之不得不敏感到:這種笑容中仍然包含著某種偵探式的味道。
正之驚呆住了,他用手指著那幅像片:“她……她……?”
“嗯?”少年向著房內轉過頭去,他明白了正之指的是誰。“噢,儂講個是哋個‘嚴家姆媽’???我還以為儂尋我姆媽呢!伊是我嘅祖母,死脫了——老早死脫了!”
“是嗎?……真想勿到……這個到底啥辰光事啊?”
“讓我算一算看……嗯……嗯……七九年口伐,對了,是七九年個冬天——口固辰光我小學還沒有畢業?!?/p>
“唉!——”正之嘆出一口氣來,“我是專程看她來個,真沒有想到竟然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怎么會死的?。俊?/p>
“哪能會死?老了啰,——老了咩,死了啰!”
“噢,對勿起,我的意思是講,伊是生啥個???”
“啥個???是高血壓吧?對了,對了,是高血壓。”少年用一只手指著自己的腦殼,“是腦……腦沖血,血沖進腦子里,血管一爆,就——死脫了!”嚴家孫子兩掌一攤,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是這樣……”正之還有什么要問的呢?現在應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澳恰闭烈髦?,他正考慮要不要向對方打聽另外一個人,“不知道丁同志他還在不在這里……”
“丁同志?”少年將眼黑向上斜翻進了眼白里,他思索了一番,“哋幢房子里住的好像沒有哪一家有姓丁個……”
“我是講派出所嘅丁同志,他以前是這里的戶籍警。”
“戶籍警?……戶籍警?……噢!儂講個是‘禿子老丁’??!”
“哎,對了,對了!就是他,就是‘禿子老丁’!”正之的眼中立即爆發出一線興奮的光彩來,一個名詞,一個屬于一九七七年的,但對于正之似乎是相隔了整世人生的名詞所釣勾出來的是一連串甜、酸、苦、辣的記憶,但它們對于這一刻的正之來說,除了親切只有珍貴。
“伊調職了,——也可能已經回山東老家去了,啥人曉得?總之,哋批老人馬今朝勿走,明朝也要走,哎,沒啥用個了!老腦筋,跟勿上新形勢……現在此地嘅戶籍警姓張,大家叫伊小張小張嘅,公安院校剛畢業,大不了我幾歲,——嘩,伊扎勁啰!香港曲,臺灣歌,的士高,樣樣精通,軋了個女朋友又漂亮,上海灘口朗警察當中,伊可以算得上一只鼎!口固個‘禿子老丁’么,真是要叫伊‘幫幫忙’,走開點了,哪能來同小張比?——哎,儂是勿是想要找戶籍警?我可以陪儂去啊,伊同我老交的啦——”
“不,不,我不要?!?/p>
沒有過的——除非是講假話,從正之懂事直到他一腳踏出大陸,他從沒聽說過或者能想象到,有一位戶籍警會被人如此地評論過。這是好事嗎?應該是,當然是!——對于在國內,以及生活在中國邊境之外而卻對這塊土地永遠冀存著不滅希望的所有的人們。但不知怎么地,正之現在感到的只是惆悵,無限地惆悵,他意識到他不可能再在這里找到任何他想要找的東西了,這是因為時間的長河已經將那個時代永遠地帶走了。應該說,正之也在祈求著它不要再有流回來的一天,但他卻懷念它,因為他懷念自己的童年與青春。
“我走了,謝謝你,小嚴?!闭蛏倌晟斐鰜硪恢粶蕚渑c對方握別的手,“我姓李,在我沒有離開上海以前,我就住在你們的樓上?!?/p>
“我一早就猜到儂是啥人了,”少年自信地笑道,他并沒有去握正之的手。
“是嗎?”
“當然啦,儂叫李正之,住了二樓嘅,老里八早以前,儂是此地塊嘅房東,一家人家就住一大幢樓,對口伐?”他笑嘻嘻地望著正之的盛滿了驚異表情的面孔繼續地說下去,“阿爸,姆媽一直講起儂,講儂屋里有銅鈿,香港當老板嘅,講儂是個好人,就是……就是身體勿太……”
正之低下頭去,他從挎在樂美肩上的手提袋中抽出了一盒“瑞士糖”來:“這本來是打算送給你祖母的,現在送給你了,做一個紀念吧。”
“謝謝!謝謝!”少年歡喜地接過糖盒去,醉心地欣賞著白鐵皮罐上的,色澤鮮明的圖案設計,“去屋里向坐一息么,”他抬頭起來,“阿爸馬上就可以回來了——伊嘅工作單位近,不要軋公共汽車——上海公共汽車嘅軋頭勢啊,嗨,真嚇煞儂人!”
“不了,下次有機會?!?/p>
“口固么,儂旅館是住了嘞……?”少年忽然變得吞吐起來。
“有事嗎?”
“事體也勿算有啥事體,不過據我所知,阿爸姆媽可能會想找儂幫點忙個,假使伊拉曉得儂回來的話……”
“幫點忙?……”
“……是哋能嘅,我有一個阿姐,今年念叁歲,阿爸一直想托人替伊在香港找個戶頭嫁過去,而伊自己也愿意……”
正之已經清楚地知道了這是怎么一回事,這是一個他不可能幫得了的忙。
“我們的酒店還沒有找定,等定了住址,我再會來的,再見?!彼访擂D身離去,他希望能早點脫身。他聽得嚴家姆媽的孫子在他身后邊說著:“那儂一定來啊,阿拉等儂,大家見見面。”
“好,好,”但正之知道,自己在說謊,對于一個千方百計要嫁往香港去的女孩,正之懷著的是一種復雜得一言難以說清的感覺,但無論如何,與他們會面決不是他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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