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盞燈在還未適應監房生活的新來者的精神上產生的效應有兩種:一是催眠,二是不斷地驚醒,使一個人的感覺永遠停留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而現一刻的黃金富正在滑入到這種狀態中去。他眼神朦朧地望著那一塊正在漸漸暗黑下去的天空,他覺得自己的希望也就像這片天空一樣。曉冬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不是她不肯,而是她實在無能為力來救他,這是他在電話中向曉冬苦苦哀求,而曉冬也不斷地重復著“一定會盡力設法”的時候,他就知道會有的結局。二十萬,二十萬港幣!除非是跑來國內為了某種目的胡亂吹噓的人,在香港靠打工生存的,有幾個能立即拿得出來的?他也曾想到過曉冬會求援于她的朋友,比如說她的那位住在云景道上的叫李正之的朋友,他可能拿得出來,但曉冬會為了他而向姓李的開口嗎?再說,即使開了口,姓李的會不會愿意拿出來呢?況且,況且有那么一次,他還曾無中生有地辱罵過他?
算了,沒有希望了!雖然到現在還沒有來,但自從四月六號之后,他便一直想象著總有一日看守員會打開鐵門,走到他面前:“黃金富,你的起訴書!”“黃金富,你的判決書!”他將被送往哪里去呢?西北,東北?新疆,黑龍江?燒磚窯,下礦井?這都是他從那批囚犯的朋友那里聽來的,據說是礦井最危險——因為最危險的地方當然都由他們勞改犯打頭陣的啦——人說“四塊礦磚夾一塊人肉”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他是否還會有這條命再回到香港去?即使有,十年之后他會成了什么樣了呢?背曲腰彎,僅有的幾根頭發也都會全白了。他回香港去,樓早被銀行收回去了,他在香港本來就沒有至親,除了曉冬,而十年之后,他再到哪里去找曉冬啊?——他慘極了,他真悲慘極了!
他的東探西撞的思路不知怎么地轉到了他那些個昔日的工友們的身上:柳叔,根叔,阿立,發仔。好端端地,他為什么要離開他們去做什么大陸生意呢?天黑下來了,現在正是他們成班人打打罵罵,說說笑笑地在工廠大廈的巨型梯箱中下樓來的時候。一天的苦干結束了,他仿佛見到在北角道大排檔間的油膩膩的桌面上,明亮的打汽燈正放射出閃眼的光輝。露天的廚房中“嚓——”的油鍋在熊熊的火苗上正將誘人的香味布送到空中去。那張在熱氣騰騰的火鍋邊上的,正在露牙側頭地撕開一只雞腿的面孔是屬于發仔的,他一仰首把一大杯冒著白泡沫的“生力”啤酒“咕咚咕咚”地飲盡了,然后轉過臉來。他用一對醉醺醺的眼睛望著黃金富,他的一只手掌蓋在那只已喝空了酒的大口啤酒杯的杯口上。
“我講啊,阿富,我哋一齊去玩嚇啦!保證你一流享受!……就在英皇大廈二樓,那塊黃招牌啦,你見到過沒有?新到的泰國妹,八十蚊給你放一炮,唔算得貴啊!而且波①大,屁股也夠滑凈……跟我一齊去吧,假如你唔啥得花錢嘅,伲次算我請你了!……”
“不!……不!不!”雖然在好多好多年之前,這也曾是他每隔幾晚就要去娛樂一下的節目,但現在……現在他不是已娶了曉冬了嗎?他不能再干這類事了,這不是用不用錢的問題,這是人格問題,是對曉冬忠誠與不忠誠的問題,“不!不!……不,不,不!”他堅持著。
他見到一個人影在他面前蹣跚地走過,這是一位上了點年歲的婦人,矮矮胖胖地,亂蓬蓬的頭發已經花白,這不是陳嬸嗎?——他以前租的那間單室的包租婆。“陳……陳嬸!”他叫喚著她,她回過頭來——不錯,正是她。
“噢,系金富啊?這么多年唔見,你去著邊度啊?……聽講你發了達,做到生意又買了樓……”
“陳……陳嬸,你……你快冇個么講啦!我差點兒見……見唔到你,我……我自己都唔知重會有返來香港嘅一……一天。”
“點么解啊?”
“我……我被大陸的公安局拘……拘留了,我……”
忽然,他聽得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黃金富!黃金富!”
他轉過頭去,發仔那對醉意濃濃的眼睛還在望著他,他想與他一齊去找泰國妹。“不!不!……不,我唔去!”
“黃金富!黃金富!——”
①“波”,香港土語,指乳房。
喊聲更響更近了,他睜開眼來:不見了發仔、陳嬸如熱氣蒸騰的打邊爐。在他眼前浮現出來是正朝他望著的光頭、長疤、瘦老頭和那只禁閉在鐵絲網中的打瞌睡的燈泡。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高大人影就站在他的地鋪邊上。
“你是黃金富嗎?”
黃金富邊揉眼睛邊撐起來,他的頭慌慌張張地點動著。
“快收拾東西,你可以走了。”
但黃金富并沒有立即起身,他向著那一樁黑乎乎的人影伸出手來。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是……是不是有判……判決書給……給我?……”
“什么判決書不判決書的,你老婆來接你,你可以回香港去了!”
正之和樂美搭乘的班機在上海機場降落的時間是四月八號的下午二時許。
在單衫外加套了毛衣,西裝和太空褸的臃臃腫腫的正之首當其沖地站在了機艙的門口邊上。他是在當擴音器中還在播送著“飛機還未停穩之前,務請各位旅客留坐在原位上”時就提著他唯一的那件隨身行李——一個裝有十萬元現款和旅行證件的公事箱——側著身子從兩排座位間和幾百對不滿地注視著這位不懂守則的旅客的目光之中通過,而站到艙門口去的。他全顧不到這些了,機艙里載著的還是那股二十多度氣溫的,從香港帶來的熱烘烘的空氣,他一心一意渴望著能早點呼吸到那機艙門被打開的一剎那,那股直沖入艙內來的,屬于家鄉的寒冷,清醒的氣流!整個旅程中他都在心底里盤算著,估量著,回憶著四月初的上海的氣息究竟會是怎么樣的呢?在謎底即將被揭開的前夕,他的心一分鐘比一分鐘跳蕩得更厲害。
樂美也只得從他后面追隨了上來,雖然她尷尬于眾人睽睽的目光和那種對于明顯地不守規則行為的自我覺悟,但她更了解正之,她感到自己應該永遠在他的邊上。
一位美麗的空中小姐走上來:“對不起,先生,是不是請你們能坐回原位上去?”她說的國語很標準,但正之不難辨別得出其中包含著的一絲滬式的腔調。
“我是上海人,就像你一樣。我離開上海整整八年,這是第一次回家來。我的心情不知你是否能體會?我只想在機門被打開的第一刻,上海就毫無遮擋地展現在我眼前!”
她笑了,笑得很溫柔,溫柔中帶著一種同情和理解,于是正之也笑了,樂美也笑了。
機艙門打開了,從正面對著正之的就是矗立在空中指揮塔頂部的“上海”兩個行楷的大字——到家了!不是作夢,這是真的,他到家了;不是駕凌云頭,而是腳踏實地,他站在上海的土地上,他到家了!他終于到家了,在這一刻之間,他似乎覺得這八年是真空的,他怎么會是曾經在香港生活了八年的呢?而且這是飛蹄卷起滾滾塵土的八年,是色彩與噪音填滿了每一秒空隙的八年,但現在的他竟絲毫不能理解這八個年頭真的在他的一生之中出現過?
他步出機艙,踏上了鋁質的落機梯,他感到自己在向“上海”那兩個大字逼近過去,他想向它們伸出手去,因為在他的意識中,這便是家鄉向他伸出的第一雙迎接的大手。
不錯的,這便是上海的空氣,上海的風,寒冷卻深刻。正之舉目環視四周。遠處,在一大片硬冷的水門汀停機坪的盡頭是一排鐵絲網,外端是還不曾開始發綠的農田;近處,幾個翻起棕毛大衣領的邊防軍瑟縮在凜冽的寒風中,他們正抬頭望著從鋁梯上走下來的入境者。
他記起了魯迅在船漸近故鄉時,對于感受的描寫:在他的想象之中故鄉要比這美麗多了,但真要他說出故鄉的好處的話,他也數不上來——也許故鄉從來就是如此吧?
氣氛多少有點嚴肅的護照檢查臺被正之和樂美順順利利地通過了。十萬元的現款引來的只是那位筆挺制服的關員的幾下觀察性的眼色,并沒有查問,他一揮手,正之便“謝謝!謝謝!”地過去了。
他們站到了大廳里。現在已不是在報上,書冊上,而是在現實之中,上海的變化真是這樣地大啊,正之驚訝了。
“我先去打電話,看看曉冬是否在家——正之?正之,你說好嗎?”
“啊,——噢!……”正之轉過臉,他見到樂美正在朝著自己說話,他將她的話題由最后一個字向上追溯回去,“好的,好的,應該先與她通電話,此事刻不容緩,我就在這里等你。”
他向著鄰近的一組人造皮質的沙發位上坐下去,但他的眼睛仍在向四周貪婪地張望著這座雖然不能算太豪華,但也能趕上國際機場設計標準的候機大廳。中央空調式的暖氣,隔音天花板,飛機時刻跳字板,連煙頭與果皮箱都配備了最新式的黑色焗漆型的。滿目來往的人們中,裁剪與世界潮流仍有脫節的西裝,“西湖”牌領帶,“大地”牌雨衣式的外褸代替了不是黑、就是灰,不是灰、就是土黃的中山裝和軍裝。巨型的落地自動門外一輛接一輛,前額頂著一盞出租燈的日產的士,圓滑地駛到門口邊上停下,讓搭機者下完了再重新接載起抵埠者與他們的行李,尾燈一閃閃地離去。正之模糊地捕捉到了一層稀薄的“桃園”和“新加坡國際機場”的影子。
一切的細節都使正之銳利地省悟到這個事實:這是一九八五年的上海,而不是一九七七年的,更不是一九六六年。
在他耳邊此起彼伏的,干脆,利落,像吃爆豆粒般的滬語令他感到親切,激動和強烈地有一種奇特的欲望:他覺得所有說上海話的人都是他的親人,他愿意向他們中的任何人都去扮一份笑臉出來。他則想與一切操滬語者攀談,他也要顯露一下自己能說一口標準的滬語的身手!他要盡可能地使更多的人知道,他從來就是上海人,從前是,現在仍是,將來也還會是——這與他在香港生活了整整八年,這與他到過幾乎整個東南亞地區和踏足過美國的很多大城市沒有絲毫的關系!他賭氣地要將所有這些經歷的記憶從腦庫中清除出去,因為他覺得這似乎會有損于他作為一個純種的上海人的格調。他就怕人家說他是變種——他把這當成是一種恥辱。
雖然他裝作滿不在乎,但他的耳朵卻在不可控制地搜索著每一篇在他聽覺范圍內發生的,與他毫不相干的用滬語的對話。
“勿要皮,勿要皮——回來!”一位與正之年齡相仿的男人向著他的約八、九歲大的兒子叫喚著,那孩子正把候機廳光滑的塑膠地板當作了溜冰場,“噠噠噠”地急奔上一程,然后“喇!——”地一聲,讓身體自由地滑上一段。“儂回來口伐?小赤佬!儂叫此地塊嘅叔叔看到,拉儂進去,關起來!”
“喇!——”父親的話對兒子絲毫不見作用。
“儂只當唔家事,是口伐?看我來教訓儂!”男人“忽”地一下從座椅上站起來,眼珠瞪得像銅鈴,兩手攥起了拳頭。
小家伙兩只腳一前一后剎住了車,遠遠地望著他的父親。
“算了,算了,根富,”一個有著典型的上海女人修長身材與嫵媚感的少婦站立起身來,她拉住了被她稱為“根富”的男人的手臂,而那根富仍然是帶著一面孔老子訓斥兒子的怒容,用眼睛瞄準著那咕嚕嚕隨時準備滾動的豆莢,“小囡么,總歸要皮嘅,勿皮就勿叫小囡啦!”
“儂勿是勿曉得口架,”根富轉過頭來向著少婦,“上個禮拜替伊買了一條新褲子,念伍塊洋鈿嘞,還是在華亭路買嘅香港原裝貨,結果一日天就穿了一只大洞!絨線衫還是口固能樣,不是鉤線就劃破——”他又將臉對向那個正觀風向,隨時準備使舵的頑皮兒子,“儂曉得口伐?爺老頭子像儂口固能大的辰光,勿要講是念伍塊嘅褲子,就是二塊五角一條新褲子還從來沒有穿過!永遠是老大穿下來傳老二,老二穿勿落給老三,輪到我老六啊,一條褲子已經是補釘上疊補釘了,儂曉得口伐?”勿要口固能勿愛惜么事!我和儂嘅娘在鄉下插隊嘅辰光,一年嘅工分還勿夠念伍塊!——儂哋個小赤佬!”
“好了,好了,勿要去與小囡講口固些事體了,”正之這才注意到原來他們是成班人一同來的,根富的邊上又有一位男人立起身來,拖著根富的臂膀將他按回到原位上去,“現在家家人家都生一個小囡,哪能不會寵著點呢?儂勿要罵小富啦,像伊個種皮法——‘毛毛雨’啦!儂沒有看見我屋里哋個小老爺啦,真可以拆光樓板,我嘅老婆還不舍得高聲罵伊一句呢!”
“所以講啦,哋批小赤佬!——”根富的怒氣似乎還未消盡,“生在福中不知福,阿拉小個辰光啊,呔鼻涕、開襠褲、手啷腳啷生滿凍瘡,啥人來管儂?大人自己還沒啥銅鈿,難得有一分洋鈿恩賜被儂,弄堂口買一小包咸蘿卜干呧上一天,已屬歡天喜地的大事了!而伊拉哋一代討債鬼,吃好、著好,還要爺娘為伊拉個前途動盡腦筋,送出國去讀書、生根——嘿,煩煞人!”
“來,小富,聽姆媽閑話啦,”嫵媚的少婦向“小討債鬼”走過去,“回來乖乖叫坐嘞此地塊,否則阿爸發火,吃起生活來,我也救不了儂個啊!”她已拖住了小富的一只手,并將他帶回來座位這一邊。小富“嗚嗚”地哭著,用另一只手抹著眼睛。
“要白相么,回屋里去白相,屋里白相得還不夠啊?到了外頭還瘋個沒完。”
“屋里有啥好白相個?……嗚嗚!……口架小個地方,腳還沒有滑嘞,鼻頭已經撞嘞墻壁上了,……嗚嗚!……儂自己也講過啦,蹲下來拾一樣么事,阿爸個屁股都要頂牢儂個屁股……嗚嗚!……嗚!”
“哈!——”周圍的人齊聲大笑了起來。
“勿是哋能講法個,”美麗的母親邊笑邊向他開導,“儂在此地塊接儂大伯父個飛機,等一息,伊從閘口里出來,看到儂邋邋遢遢像一個小癟三,伊還會要帶儂到香港,到美國去?儂懂勿懂啊?儂只有到香港、美國去讀了書,再出來做事體,才能賺到銅鈿,才會發達,才勿會再住屁股頂牢屁股嘅房子。到辰光,爺娘還能夠靠儂牌頭享幾年福,儂懂勿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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