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用四條手指圍出一個圈狀,在自己的頭頸上一圍然后再朝前比畫出一個移位的動作來,“頭搬家是什么意思?頭搬了家你還活得了嗎?”
“啊!——”已不是口吃的問題了,驚懼到面如土色的黃金富的麻煩是:他的舌頭像是結住了,再也吐不出一個字音來。
光頭小子沒有說錯,思想在突然之間被推入了極度混亂之中的黃金富,雖然也有希望隱瞞一些,減輕一些的正常心理,但他的更強烈的幻覺是:他犯了很多很多的罪狀,他下意識地將這么多年來他在大陸經商時所聽聞到的傳說都搬加到自己的頭上來。他總這么想:萬一怎么、怎么,萬一怎么、怎么,萬一別人那樣地誣告他,萬一審查的人張冠李戴,萬一他們硬要那樣地說他,而他又跳在黃河里也洗不清時,萬一……?那什么應該是他最壞的打算呢?
也有幾個對這么一個飛來中國牢房中落腳的“金鳳凰”感興趣的難友們向他倆圍攏過來。大家都盤腿坐在厚木板上。
“唉!你在香港是干啥的?做生意?當老板?——聽說在香港當老板最吃香,就像這里當官的。”說話者的年齡也不會超過二十五,雖沒有被剃光頭,但從左鼻泡經嘴唇到下巴有一條長長的刀疤劈過,鮮嫩嫩的百足痕在刀疤上爬縫過,很可怕,尤其是當那張面孔在微帶笑容的時候。
“……”黃金富說不出話來,他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溝刀疤。
“我有一個堂房叔叔,幾年前也去了香港,剛去時寫回來的信總是呼天號地,像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立即要回來似的。但后來不同了,改行做大陸生意——一年至少有十個月的時間是在國內跑的……”
“那他有……有沒有送……送禮,送……送錢什么的,這里叫燒……燒香,通路……”
“噢,那是當然的啦,不靠這一套怎么行?”
“哪,他有……有沒有被公……公安局,抓……抓……”
“抓他?嘿!他是個‘老屁眼’……”
“什么?老……老……”
“上海人講的‘老屁眼’就是指老奸巨滑的人,做事不露痕跡,沒有辮子給人家抓,也不會有尾巴露出來。他是個老上海,上上下下關系多,人頭熟。大陸出去后又回來跑生意的人的規律一般是這樣的:上海人鉆上海,北京人鉆北京,廣東、福建人則成天泡在廣州、深圳、廈門那一只角里,這才能發揮個人的優勢啦!看你個樣像是香港人——我的意思指你是個香港土生土長的人吧?”
“是……”
“怪不得啦!……”刀疤扮出一副不屑再作討論,理屬百分之百當然的神情,百足痕在一股笑容中聚攏起來,黃金富只覺得可怕,如果他讀過這類小說的話,他或者馬上會聯想到斯蒂文森筆下的,海盜船上老大的形象。
“不是我說啊,”一位年約五十來歲,面色姜黃、瘦癟的半老頭插嘴上來,“就算你是個老板,也不會大,是吧?”
“是……是啊!我沒……沒有做成過什么大……大生意,而……而且,在香港,我也只是……一個人,又當老……老板,又當伙……伙計……”黃金富還想為自己辯解些什么,他的眼中流露出來一絲希望的光彩來。
“老板怕就怕——小!”那人伸出一條食指來,跟隨著他的頭顱晃轉了一圈,當它們停下站來時,食指尖正好對著黃金富的鼻尖。“在里頭,當官要當大的,在外邊,生意也要做大的,這是同一個道理。否則啊,哼!到有風吹草動之時,拿來開刀的就是——你們!”他癟緊著嘴,用一片手掌在厚木板上狠狠地劃過,作出了一個刀切牛排的動作。
黃金富眼中的希望消滅下去了。
“現在也不盡是這樣吧,”光頭小子提出異議,“前兩天你沒有聽有線廣播嗎?公判槍斃的那幾個不都是市委書記和市長的兒子?”
“你又知道他們真犯了些什么嗎?”半老頭斜側著頭,瞇起了眼反問那顆光頭。
“不是說他們強奸了幾十個女人的……”
“強奸,嘿!嘿!”瘦老頭冷笑了兩聲,就環抱住了雙膝蓋,不再作聲了。
“講開又要講,這里白吃白住,沒有自由倒不要說,就是少了女人哋一樣么事!”這次用上海方言發言的是一個屠夫型的,高大的胖子,滿臉滿腮的須根幾乎與留垂下來的長發連在一塊了。他是一位坐在第二排上的聽眾。
“儂哋個赤佬!外頭白相女人還不夠啊?到了里向來還想過癮?”
“那大家曉得口伐?美國嘅牢監都有一間叫‘造愛房’,凡是犯人,要想過癮個都可以去登記。到辰光,男人從哋只門口,女人從伊只門口,脫光衣裳走進去,里頭一片漆黑,伸手勿見五只手節頭,儂要哪能白相就哪能白相,又喊又叫都勿要緊,就是勿讓儂看清爽對方嘅面孔,還勿準通報姓名。今朝是哋個,下次可能換了另一個,總之做完事情就出來,跑到外頭來著褲子。其實,人有三急,哋樁事體并不比拉屎拉尿差多少……。人家美國口腦就是先進,就是講人權,就是現代化!中國一直在叫搞現代化啦,現代化啦,為啥道理哋個方面就不向美國看齊?……”
“哋個倒是新鮮事體啊……”
“唉,儂是從哪里曉得口架?——”
光頭與長疤都興趣勃然地轉過身去,牢房里的注意力中心立即從黃金富轉到了那人的身上,唯有那截瘦老頭不同,他仍堅持著抱膝而坐的姿勢,只是不斷地用眼角向那群人投去冷冷的瞥視,而一絲不以為然的,帶有蔑視性的笑意在其嘴角褶皺出來。
那匹滿面黑發須的高頭大馬都不理會別人的問題與表情,他用手居高臨下地指著黃金富的禿頂,他的語言轉成了國語:“喂!香港先生,你們香港的監牢是不是也那樣?”
“我不……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呢?如果留在香港,最壞么也是窮,坐牢總不至于會輪到他黃金富吧?這類事情對于現一刻的他來說是毫無趣味可言的,他的心中除了痛苦之外,留下來的只有焦慮和后悔。
他從人圈中脫身出來,靠回屬于他自己的那一席鋪位上去,但他仍聽見他的室友們用上海話在對白著。
“……至少么,一個禮拜,也要有一次。”
“照我講,要看年齡,年輕個勿應該超過三天……”
“假使口腦,假使每天都讓我有一趟機會的話,我寧愿在此地塊坐上十年牢監!……”
“哈哈哈……”
“儂哋個赤佬!……”
“……”
黃金富不理解為什么他們竟然還能笑得出來?他把自己的頭與臉靠埋在那疊充滿著霉濕和各種不知姓名的人體上發出來的氣味的,硬繃繃的棉毯上,他多么希望這是猛地醒來發現原來是一場惡夢的夢啊!他拼命地睜大自己的眼睛——但,這不是。
黃金富在大陸牢獄中的第一個白天就是這么度過的。
他還應該謝謝那位光頭小子的提醒,因為至少在三天后,當他終于被帶去那間審訊室提審的時候,他還不至于將別人的所犯的罪狀也幻覺成了他自己的。這是他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提審,假如他能滿足到對方提出的條件的話。看來他的案情并不復雜,而他所說的與對方掌握的材料也相差無幾,雖然間中也曾有過“老實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例行公事式的吼叫,但每每在那位禿頂犯人的魂不附體的苦哀聲中:“在……在下說……說的全……全是實話……,全……全是實……實話!請警……警察老……老爺……開……開……開恩!”對方也往往不再堅持,而將審訊向著下一個層次推進下去。反而在一點黃金富想不到的細節上出現過某種程度的波折。
“叫什么名字啊?——”一胖一瘦的兩位審訊員中的有一位用一種拖長了的官腔邊查閱宗卷邊懶洋洋地問。
“在下黃……黃金富……”他的臉上堆滿了肌肉僵化的,討好式的笑容。
“什么‘黃’?——是三劃‘王’嗎?”
“不……不……不,是草……草頭黃,金……金色的金……”
那人一舉手:“不要說下去了!——香港來的嗎?”
“是……是……”
“什么公司的?”
“大……大成貿易公司……”
“年齡?”
“五……五十二。”
“性別?”
“在下是……男……男人……”
“婚姻狀況?”
不知道黃金富當時想的是什么,或者這算是一個頗不易簡單作答的問題,反正從他那兩片厚嘴唇中口口吃吃地說出來的那兩個字是:“獨……獨居……居……”
“胡說!”瘦審訊員拍案而起,“八年前你從上海娶了個老婆去香港,她的名字叫章曉冬——你認識章曉冬嗎?”
“敝……敝人認……認識……”
“她是你老婆嗎?”
“是……是……”
“那你為什么不說?”
“我……我……我……”
“我、我、我、我點什么東西啊?她到底有沒有協助你干過什么壞事——快說!”
“不!……不……不……不!差……差……差大人!……我不是不……不……不說,我是說獨……獨居,因為,我……我……她……她已與我分……分居了……”
“我是問你,她有沒有協助你干過壞事?”
“沒……沒有!沒有!她從……從沒回……回過上海;而且……而且她是個好……好人,世……世界上最……最好的女人……,我后……后悔沒聽她……她的話……”
“后悔沒聽她的話?她說過些什么啦?”
“她說過些,她說……說些……”黃金富意識到按著這條線路被追問下去似乎有些不大對頭,他猶豫住了。
“她說了些什么,快說啊!”
“嗯……嗯……”仍然在吞吐。
“看來你是不愿講啦?”
“不!不!講……講……講。她……她叫我不……不要這樣搞,遲……遲早要出事……事情……”
“遲早要出事情?那就是說,她對你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啰?”
“我……我……她……她……,你……你們,你們……”黃金富只能垂下頭去,他連對視著審訊人員眼睛的勇氣也沒有了。他覺得不僅是兩腿像是被抽去了筋絡般地酥軟,而且連那根脊梁骨也在漸漸地支持不住他那現在還能勉強地坐直在椅子上的身軀了。
但不知因為什么緣故,對方的追兵也只是在這條界線上勒馬不前了,他辨聽到的只是“沙沙沙”的翻宗卷之聲。
“你與上海市外貿進出口公司的哪些人有過接觸?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曾說過,做過些什么?”黃金富抬起頭來,他發現追兵已不知在什么時候退去,“不需要急,逐條逐條地講——最重要的是要交代清楚。”
“是……是!是!是!”充滿了感激之情的黃金富差一點縱身跪到他倆的面前去說:“謝謝!警官大人,謝……謝!”但他還是把自己克制住了。
沒有太多的進逼和嚇唬,審訊算是進行得很順利,至少在與這類機關中所進行的其他這類工作程序相比較而言。反正,在黃金富的那一頭,他是絕不會、也不敢作出絲毫隱瞞的,問題在于對方,只要他們大體上肯信他所說的話,而在這一點上,黃金富的運氣總算比其他人好得多。
一個多小時后,審訊已接近尾聲了。一份他的口供紙遞過來,要他過目,然后簽字。當那份簽過了字的材料被夾進宗卷中去之后,宗卷終于“啪!”地合上了。
“對你的問題的處理意見我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罰錢。”
“罰……罰……”
“是的,罰錢,共計二十萬元港幣。”
“二……二十萬元?……差……差官大人,我實在……在拿不出這么多錢,我……”
“拿不出這么多錢?這在現在講還有什么用?你應該在沒有犯法前就想到這一層。拿不出這么些錢也沒關系,想個其他辦法來解決吧。”
“其……其他辦法?謝……謝您,請指……指示……”
“判刑啦!一萬元一年,二十萬二十年,就算打個折扣吧——你們香港做生意不是很興打折扣的?——對折的話么,也要十年。”
“啊?!……”
但那兩人已一先一后地站了起來并將宗卷夾進了膀腋底下去。“我看你還是交錢的為妙,黃先生,勞改隊的日子不好過的啊。你雖然不是那么地細皮嫩肉的么,幾十年在香港也是吃慣,用慣,看慣的人啦——嗯,怎么樣?”
“這……這……我……”
“我們可以暫時不出起訴書,不過……”說話的那個瘦警察向掛在墻上的日歷望了一眼。
“謝……謝謝你們開……開恩!”
“……今天是三月三十一號,最遲等你一個禮拜,到四月六號。假如你要與你的老婆聯系的話,她叫……叫……叫,”
“章曉冬。”一向很少開口的胖警察提醒了他同僚一句。
“對了章曉冬。假如你要與章曉冬取得聯系的話,我們隨時可以安排打去香港的長途電話……現在你可以走了。”
“走?……”
“不走,坐在這兒干嗎?”
黃金富像一個機械人一般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讓……讓我回香……香港去?”
“回香港去?哼!你這個人想得倒美,不交錢就想回香港去?——回監房去!”
黃金富腿一軟,膝一屈,又整個人地沉淪進了審訊椅中。
已經是四月八號的傍晚了,黃金富將頭擱在那疊硬繃繃的棉毯上,兩只手叉壓在頸脖下間的空隙中。他正呆呆地望著鐵柵窗外的那小角仍放射著微光的天空出神,還未爆芽的法國梧桐的細枝在晚空中搖曳著,幾只麻雀“啾啾”地叫著從舊式平房的灰褐的瓦頂上飛起,又落下。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牢房里沒有鐘。但他大概能估出來,因為晚飯已經吃過,而那只吊在監房的足足有十五英尺之高的天花板上的,套在鐵絲網罩中的燈泡已經亮了。在這個季節中,它通常是從傍晚五時半直到第二天黎明的七點,徹夜被點亮著的。這盞燈的功率不會超過十五瓦,從地面仰望上去,恰似一個已經盲了一只眼的獨眼龍的另一只也即將要消失目力的眼睛。在這近三百英尺的面積上,它所能提供的亮度絕不夠寫讀之用,就連彼此間認清對方的面部表情也得費神定視一番。但它卻能使那只每隔半小時或者二十分鐘就在牢房鐵門的窺視孔中出現的獄警的眼睛清楚地辨認出攤開在這片面積上的十多個囚犯的形態和姿勢。通宵點燈似乎有些奢侈,但哪怕電力供應再緊張,看來這盞燈還是節省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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