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正之從夢一樣的沉湎中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樂美正站在他的身邊,客廳內一片漆黑。
“天眉已經睡著了,媽媽她們也都去睡了,……你是不是還想多坐一會呢,正之?我可以在這兒陪你。”她在他坐的單人沙發的紅木扶手柄上坐下來。他的挨靠上去的頭正依在她柔軟、溫暖的胸前,她的臉蛋低埋下來,讓那片光滑白潤的面頰緊緊地貼在他的烏黑的發頂上。
誰也沒有說話,在很長的時間之內,不論是有生命的人還是無生命的家具都靜止在一片絕了聲的黑暗中。正之開始懷疑:他所處在的仍是那個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熟悉了,又再熟悉的世界嗎?
他仰起頭來望樂美,沒錯,樂美在那兒,她的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在幽暗中回望著他,帶著一種時刻準備回答他提出的一切問題的警戒。
“美,你——你能不能告訴我,”正之用一種干燥得幾乎在放出靜電的聲音打破了由他自己所創造和保持的幾小時的沉默,“為什么我的心常常要被痛苦折磨?別人都說羨慕我,說我什么都順境,家庭、事業、地位、住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不值得滿足?但我對這些都沒有感覺,我偏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難道我真是傻瓜?一件事,一件很普通的事,一件即使不普通,但也是每個人在一生中都不會不遇到的事,一件當別人遇上了都能理智地應付,循規蹈矩地去辦理的事,為什么對于我就會變成了不可克服的特殊?變成了具有不尋常的沖擊性?難道我的神經真有問題?別人喜愛的我厭惡,別人追求的我背棄,別人看得慣的我瞧不順眼,別人覺得是古怪的卻偏偏又是我的生存原則和目標,美,你說,我是不是真有點不正常?有時候,我也意識到這一點,但我控制不住,我像被一種神秘的磁場吸著走,被一類魔術的力量推著行,在我的心靈深處,我非但否認不了這是一種異常,而且還秘密地珍視它!因為它使我的生命充實而又有被活的價值。在給我注入痛苦的同時,它也使我享受到一種非常奇妙的情緒,使我的心會變得酥軟軟地,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我不知道該如何來稱呼它,不過……”
“我知道它的名字,這叫:愛。你很正常,你也可以說是不正常,這完全決定于是哪一類人用著哪一類度量工具來評價你。痛苦,比他人忍受更多的痛苦并不奇怪,你不是寫過嗎:這世界上的痛苦就是因為這世界上存在著的愛?愛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很了解你,正之,至少我自己覺是這樣的。易愛,這是你與生俱來的本性,你無法改變它,你不能改變它,你也不應該去改變它,因為它正是你創作的溫床?!?/p>
樂美平靜地說著每一句話,每一句話中的每一個字,而正之感激地品味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之中的每一個字:人,是太需要了解和被了解了!兩對眼睛在黑暗中緊緊地互相凝視,它們同時在釋放又在吸收。樂美在想:從他倆初戀的昨天到壯年的今天再到老年的明天,這永遠是他們心靈交流的最佳途徑。而正之在想:愛,是的,愛??!除了它,還能有什么呢?對故鄉,對童年,對樂美,對天眉,對父親,還有……
就在一剎那的閃電中,同時被照成一片雪亮的是她的形態,她的表情,她的音調和那一個致命的日期:四月六號!
正之猛地從沙發上彈站起身,他一把抓牢樂美的手腕,沒有了這一個依托,他覺得自己會從萬丈的深淵中跌下去:“樂美,糟了,我……我……唉!——”他該如何來與她說呢?
“不會糟的,正之,就像什么都可能來,什么也終將會過去。爸爸他……”
“不是因為爸爸,不是的!……是……是為了另外一個人和另一件事。”
“誰?”
“曉冬……”他的話說到了這個邊緣上,但停住了。
一片寂靜。樂美用眼睛望著正之,雖然在黑暗中,但正之辨別得出,她的目光是中性的,她在等待著下文。
“……那天在醫院里,是她打來的電話,……我應該告訴你的,但……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來解釋?!?/p>
“不需要解釋,我懂。”
“不,你或許想不到:她要向我,不,是向我們,借十萬塊錢?!?/p>
“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沒有?”從她的語調中并感受不出有明顯的驚奇,她只想知道原因,如此而已。
“是因為黃金富,他去大陸做生意,可能是觸犯了那里的法律而被抓了起來,曉冬要在香港為他籌集保釋金。”
“那?……不,還是你先說完吧?!?/p>
“……就是時限很緊迫,我要在四月六號,就是昨天之前送到。我已答應了曉冬,但在那一切都是天昏地暗的昨天,我還能記得些什么呢?這件事,我應該與你商量一下,但我不想使你會……會……不想讓你有……有……”
樂美將她的手腕從正之的手中抽出來,她一言不發地朝電話擺幾的方向走去。
“樂美……你……?”
但她已到了電話機的邊上,并伸出手來按下了客廳中的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的開關。突然開放的光明,使正之眼前包括樂美在內的一切都沉浸在了一片暈目的光海中,他似乎看到樂美轉過臉來朝著他,但他看不清她的在強光照射下的面龐。
“這是萬分火急的事,我們極應該替別人設身處地想一想。我理解曉冬的心情,第一,因為我們都是女人;第二,因為我們都是在那個時代中,在那塊土地上,受那種教育,被那樣地熏陶出來的女人;第三,因為我們又曾是兩個最能互相推心置腹的女人,我還有什么理由不能了解她的?我也了解你,正之,應該說我更了解你。在友誼的關系上,我們三個人曾是等距離的;但到現在,一個家庭,一個天眉,一個共有的事業目標,一條同行的生活道路使我倆變成了不可能再被分割的一個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也能像我了解你一樣地了解我,正之?!?/p>
正之只知道讓自己的眼睛朝前望著,但什么內容也不能在他的腦幕上聚焦成像。在他的面前只是一片光海,光海中浮動著一個島嶼,這只島嶼的名稱叫做:安全。
當正之的瞳仁已完全適應了客廳中的光線的時候,他見到樂美正處在將那柄話筒貼著耳朵,頭微微地斜著的姿勢上,她正等待著電話線那一端有人提起聽筒來的信號。
“喂!……喂!……是香港電話七一八一一八嗎?我找章曉冬……不在!……那您是章伯母嗎?……您好,伯母!您好!您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樂美啊!……對,對,……這么晚打擾您睡覺,真不好意思!……是的,……是找她啊,……她去了上海?什么時候走的?……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啊……是這樣的,正之的父親就是在四月六號的凌晨過世了,全家都痛心非常!而正之他……是的,是的,謝謝您,伯母!謝謝您!雖然他老人家病來已久,但他的離開對于我們來說永遠是突然,而且是不可能忍受的,而正之與他父親間的感情更不同于一般,所以……對了,對了,今晚才猛然記起這件事,我們會送錢去上海的,曉冬是住在家的嗎?……不,不,這件事很要緊,拖延不得,反正我們會安排的……沒什么,沒什么,您放心好了,伯母……是的,是的,待事畢之后,我與正之會來看望您的……是啊,眨眨眼就過了這么多年,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就這樣了,再見,伯母,您多保重……再見!”
樂美擱下話筒,她轉過身來,在一個廣大的客廳中只有正之一個人,他仍站在那張沙發的邊上怔怔地望著樂美。
“回去一次吧,正之,再忙也狠狠心回去一次!因為在目前,這會更適合你:回去看看上海,看看我們出生和長大的故鄉,并可以在那里與……與她見面……”
正之張開了兩條手臂,她緩緩地走過來,用一種節奏很慢的動作投靠進了他的懷抱中。他的手臂在她的背部合攏起來,他摟著她,很緊,很緊,而且愈來愈緊。他的嘴唇吻在她的前額上,眼睛上,再移到眼洼間,沿著那條滾下來的路線吻去了兩行正淌下的、略帶有咸味的熱淚,——他能說些什么呢?動作便是他給予她的回答。
“我們還是早點睡吧,明天將公司里的事交代、安排一下,假如買到飛機票的話,最好后天就動身,事不宜遲……”
“唔……”
她挽著他的手臂向睡房走去。
“等等,樂美,等等!”他并沒有解說原因地向書房跑去。他很快便又從那里出來,他的手中捧著幾本書冊,一厚疊方格詩稿和一本贈送者和被贈送者姓名的、燙金粉已經褪盡了的、硬塑面的黑色日記本。他跑到了陳列在客廳擺設柜中央的父親的遺像前,他將香爐移去,而把這一疊書稿整整齊齊地砌立在父親的面前。
他退后了幾步,然后“撲通”一聲地雙膝跪地,他的頭垂了下去:“爸爸,我……我……我……”他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嗒嗒嗒”地滴在了深棕色的柚木拼花地板上。
在上海,××區。
該區的區公安局坐落在一條幽靜的橫馬路上,從那里經過十來分鐘的、在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枝相叉著樹枝之下的步行便能到達黃浦江,這條與上海的歷史、政經、風情與民生緊緊聯系著的河流的堤岸邊上。
公安局占有著一片廣闊的地皮和幾幢紅磚、拱門、露臺的老式法國洋房。至于這是哪一個吸血的買辦、官僚、或反動資本家在逃離大陸前留下的產業和那些建筑究竟在哪個年份就分配給了現有的那家機構的,這在時經了三、四十年后的新一代上海人的印象中已成了一段無法,也無此必要去考證的過去了。
時代在變化中,但公安局的模樣始終還是那一副:白漆的、可以被從兩邊推開去的大門;一掛白底黑仿宋體字的表示它身分的招牌;以及一盞只要是在夜晚、不論刮風、下雨、落雪永恒地亮著暗紅色燈光的門廊燈。不同的人經過它的門前會有不同的感受:有人是懷著一種古怪的感激心情的,那是幾經曲折,終于從那扇門口中取到了一份綠色通行證的人;也有人對它懷著深深恐懼的,那是些曾嘗試過“無產階級專政”鐵拳滋味者。
雖然在中國大陸日趨開放的今時今日,那種不合形勢的說法正在逐漸被有關“法治”的口號所替代,但不管怎么來說,黃金富仍可被列入那后一種人中去。這是生在、長在那塊很少生活交際顧忌的,賺錢就是賺錢,窮也得須認命的香港的他來說連做夢也不會做得到的事,正像幾年前的他不可能想到他黃金富也竟然會有買得起“南豐新村”,繼而向“太古城”進軍的一日一樣。
但現在一切都破滅了,不要說南豐新村,太古城,即使爪哇道上的那間斗室,甚至是露宿在香港天橋底下的黑衣乞丐對于他來說都是遠不可及的幸福者,因為他們至少比他多了一樣最寶貴的東西,那便是自由。
他第一次銘心刻骨地懂得了:原來最可怕的并不是窮。
幾個星期來,他一直蜷縮在那一間囚室的那一個角落里,與他分享著這間囚室居住權的還有另外十多個人。這間囚室位于那一片公安局領地上的幾幢紅磚老洋房中的某一幢的二樓,經過改裝后的這類結構堅實的建筑是最合適用來作為看守所的了——“上海市第×看守所”,便是它的全名。
囚室的地上擱鋪著厚而粗的木板條,這可能就所謂是“蹲板房”的含義了,墻壁全用石灰水粉刷成了慘白色,一圈用大紅色油漆漆成的“靜”字端端正正在墻的中央,下面是一條又一條的用黑字刷上去的《監房守則》。所有的窗框都被磚頭砌沒了,只留下一小方比火車站售票洞大一點的窗孔,而且還是被粗而密的銹柵條封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光亮。從那個窗洞中望出去能看到一角藍天,一瞥上海典型的舊式里弄房子的褐色磚墻,以及幾枝法國梧桐的細條橫劃過天空。
雖然《守則》上寫得明明白白:不準互相交流案情,若有違反,輕者處罰,重者加刑。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人的案情。關押在這間牢室里的都是些慣竊犯、打劫犯、強奸犯及毆斗傷人者,唯獨他不是。他是個香港人(剛入獄的時候,他還是穿著全套西裝的,不過領帶是被剝去了,因為據說這是尋短見的道具。),而且還是個老板!(消息怎么會不脛自走?——他也不知道)自然地,他立即成了大家興趣的中心。這些個在獄外可能都是紅眉毛綠眼睛的可怕者一旦成了鐵籠中之鳥雀時,同病相憐的感情會令他們對其他人關心起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有時候,在特定的環境與條件下,人的本性的改變能在一夜之間發生,而監獄就是這么一個場所。
“喂,阿叔!”一位被剃光了頭的二十來歲的青年靠過身來,“你是犯了什么罪???”
“我……我……我也不知道……。唉,細……細佬,不,阿……阿弟……你知不知道:假如犯……犯了賄……賄賂罪,這里最……最高的處……處罰是什么?”
“賄賂罪?那要看你賄賂了些什么人和賄賂了點什么?!?/p>
“比……比方說是……一盒月餅,一簍水……水果之類?”
“這算什么賄賂!就憑這些他們哪會抓你進來呢?”
“是,是,那比……比如說是送過一只……電視機,一只四……四喇叭錄……錄音機的呢?”
“就這些?不過假使沒有涉及到現金交易的話,也不至于……”
“不!不!……又比如送過……送過一……一千塊現……現金的話……?”
“一千塊么……”
“那……那……假使是……一萬呢?或者十……十萬,一百……萬呢?”
“喂!你不要老比如、比如、又比如,假使、假使、再假使地,我又不是提審員,你這么緊張干嘛?!照你這個樣,一到上場豈不亂講,亂咬?而如果給人拍拍桌子嚇一嚇的話啊,更是會把沒有做的也攬到自己身上來?你這樣來法,很危險哪!非但害朋友,最終害的是你自己!到時候,頭是怎么搬的家,你還不知道呢!”
“頭搬……搬家?這是什……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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