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下的士,怎樣上電梯,又怎樣通過那段鋪著白色地臺磚的潔靜的頭等房區的走廊,似乎連一絲一毫也沒有能在正之的記憶中留下痕跡,他的下一個記憶鏡頭便已經是那三個二六二號的銅質數字在白漆底的房門上一閃過,而他的整個人已“轟”地一聲破門而入了。
病床的側邊和后面站著四、五個人,所有的人都猛地掉轉頭來望著一個穿著睡衣的他。但他,除了有一襲模模糊糊的好像見到他那位矮矮胖胖的母親正由一個護士扶著,在掩面痛哭的印象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他全部的目力與精神都集中在了那張床上:他已見不到父親了,一條白色尸單已將他從頭到腳地遮蓋了起來,白被單的中央畫著一交叉,似乎是用血作染料印出來的鮮紅、鮮紅的“十”字!
他呆住了,怎么來形容他當時的感覺呢?其實他是消失了一切感覺的,他感到失去了生命的不僅是他的父親,而且還有他自己!
靜默,絕對的靜默!他的那對恐怖、絕望的眼睛從血紅的十字上慢慢地抬起來去把那些站在床邊的人們的面孔一張、一張地審視過去。大家驚異而緊張地回視著他,連他母親的哭聲也收息住了,沒有人敢發出一絲聲音來。不敢出聲的還有現刻正站在他身背后,門框間的樂美以及她懷中抱著的小天眉。
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爸爸!”配合著正之手、腿、軀體的動作,騰地驚天而起,他作出的是一個就從原立地向著床的方位撲出去的動作。床坐立在離他幾丈之后的遠處,他的整條軀體以及兩只向前伸出的手臂都面朝下地撲倒在了地上,但幾乎連零點一秒的停頓也沒有,他已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去,直到他拉到了床沿,撐起身來,一把掀開白色的床單。
“爸爸,爸爸啊!——”他猛烈地搖晃著父親的臂膀,“我來遲了,但我是正之,我就是正之!爸爸,您聽見了嗎?您不要睡了,您要醒一醒!您看一看誰來了?是我,是您的兒子,是您的正之啊!——”他停止了呼喚,他涕淚滿面地抬起一雙目光緊緊地盯實在父親的臉上:他不相信生命的跡象真會從此在這上面消失,他無論如何也要在那里捉摸到某種表情的變化來。
這是一張死灰色的臉,但它卻一樣地顯示出了死者生前的嚴峻、沉著、固不可搖的性格。兩只眼瞼自自然然地合閉著,兩條象征著威嚴和決斷的龍須紋一直從那對大鼻泡的邊緣延伸到他下顎的盡處。輸氧管已經拔去,在那片白紗塊的墊疊處仍有深紅色的血跡絲絲滴滴地滲出來。
但就像木刻或是石鑄的一樣,枕芯中的面孔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爸爸!爸爸!”他開始更劇烈地搖晃起父親的臂膀來,他怎么會就此死了心呢?“您醒一醒,您快醒一醒!我知道您不會走遠的,我知道!您就在這間房內,爸爸!您不會舍得離去的,您決不會的!”正之的動作激狂到幾乎要將死者的頸顱從枕頭中推逐出去一樣,“爸爸,您醒醒,您醒醒,您一定要回答我啊!”
突然,喊叫聲被一刀切斷了,正之感到有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臂上,他飛快地轉過頭去,并一把抓住了這只手——那是屬于一位穿白大褂醫生的。
“李先生,老伯已經過世,這是真的,”他扭開了立在床頭邊的心電圖儀器,機器“嘀、嘀、嘀”地叫著,湖綠色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條沒有波動的水平線條,“他的心臟已停止跳動,我們都很難過,但所謂‘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冷靜點,李先生,你要冷靜點。”
正之向光屏凝視了幾秒鐘,然后再將那對重如鉛塊一樣的目光提起來去閱讀那些此刻正寫在醫生面孔上的表情。他的神情漠然得近乎于癡呆,但他望著醫生的時候,就好像一位法官盯視著一個企圖狡辯的殺人犯一樣地殘酷無情。
白大褂不由向后倒退了兩步,他的兩眼仍望著正用目光逼視過來的正之,但他的一只手卻伸出來,在儀器的鍵盤上慌慌張張地摸索著,他終于按到了一只鍵鈕,湖綠的光屏在一閃之中收卷去了它所有的圖象。
“不可能,絕不可能!”正之的歇斯底里的狂呼聲再起,“他絕不可能聽不見我說話的聲音,他正聽著我的——爸爸,是嗎?您正聽著我,您要我說下去,您盼望我說下去,爸爸,對嗎?我說得對嗎?您要告訴我的話,我已經全部理解,而您迫切希望知道的是我會告訴您些什么?我要告訴您的是:我愛詩,我也愛您——我愛詩愛得有多深,我愛您就有多深!我什么也不想向您隱瞞了,這是我心中的秘密!其他我什么都不要,也都不稀罕,但我會一生寫詩,因為我要一生紀念著您!而且,我會成功的,爸爸,我一定會成功的!這也正像您遲早終于會明白了我從來就是那么地愛著您是一樣的!爸爸,您聽見我說話了嗎?您……!”
穿白袍的醫生皺起了眉頭,他退后身去拐到了李老太太的邊上:“對唔住,老太太,請恕我問得冒昧,令郎的神經,”他用自己的食指對著自己的太陽穴,然后旋轉了一圈,“是否有……有問題?”
李母并沒有回答他,她的驚奇并不十分亞于醫生的。即使她對正之起端的一切行為都能有多少理解的話,至少正之說的那最后一段言辭也將她投入了五里云霧之中;就算她不相信正之真會因父親的去世而突然神經錯亂,至少她也焦慮地肯定:這一事件對于正之的精神打擊可能是太大了。
她匆匆地向跪在地上的正之的背影跑過去,她的后面追隨著拖著花白長辮的秀姑。
動作終于回到了像被釘子釘實在門檻上的樂美的兩腿上,她也向著同一個方向跑去。她的兩臂緊緊地摟抱著小天眉,小天眉的眼神是迷惑而恐懼的,不僅是因為她的爺爺,更因為是她的父親。
“正之,不要這樣,你已成了全家的主心骨,你要冷靜些,你一定要……”
“少爺,你要想得開一點,自己的身子更要……”
正之回過頭來,他的那兩洼布滿紅絲的淚眼遇到的正好是樂美那一對充滿了柔愛與焦慮的。她抱著開始在向他哭囔著“爹哋!爹哋!”的女兒蹲下身來:“正之,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也明白你說這些話的用意,你是應該當著爸爸的面將你心中的積言傾倒出來的。但你千萬不宜太激動,你要盡量把自己控制得理智些,因為爸爸他已經……已經……”
“不!”正之的一只挺得像刀刃一般堅硬的掌片在空中斬釘截鐵地劃下去,仿佛是為了切斷一切說是爸爸已經永遠離開了他們的無恥謊言,“他沒有!他就在這兒,”他仰起頭向著天花板與屋角,“他就在那兒,他俯視著我們!”他又持平了面孔,用手指著四圍的墻壁,“他在那兒,他看著我們!”最后,他手指的方向落在了床上,床上的那顆毫無動靜的頭顱上,“他就在那兒,他就在那兒聽著我說的一切,我知道的,他沒有走,他……!”
就當一切人,包括那位穿白長褂醫生的精神,也不得不被正之的那一番手舞足蹈的演辭所牢牢地吸引在了那張死灰色的臉上時,李老先生那一雙自自然然合蓋著的眼瞼突然猛地抽搐了幾下!這決不是正之的幻覺,因為在他的背后,在幾秒鐘驚愕的寂靜之后,他感到幾乎所有的人都朝著床上的那具軀體撲了過來。
“圣清!……”
“老爺!……”
“爸爸!……”
“爺爺!……”
一件白大褂急急慌慌地飄了上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那臺“滴、滴、滴”,但光屏上出現的仍然是一條沒有波形的直線。
“快,拿靜脈針筒和呼吸輔助器來!快!……”他向護士吩咐著,并將聽癥器塞進了耳孔里。
就當他準備大幅度地掀開紅十字的白尸單時,正之用一只手擋住了他的動作,他接過白單布的布端,重新輕輕地將他父親的面孔蓋上了。
“不要再打擾他,讓他睡,讓他休息吧!”他呢喃地說著,像是向醫生,也像是朝著他自己,“他辛勞了一生,他警惕了一世,他夠疲勞了,讓他平平靜靜地離去吧,他需要去到一個不再有煩惱的地方去醫治好他的創傷,恢復他的原始。”正之轉過臉來從正面望著醫生,“我不懂醫學理論,但我了解我的父親,而且我也深深地相信,有時候儀器并不能測驗出精神的能量來。”
醫生呆呆地回望著正之,他不由自主地把聽診器從耳孔中拔了出來,擱回頸脖子上,他的兩條臂慢慢地垂了下去:這個人,這個站在他面前,穿著一套條子睡衣的人的神經到底有無問題?——他診斷不出來。
四月七日,時間已經臨近傍晚。在這一個陰沉沉的雨天,夜幕降落得特別早。
正之的一家,那個永遠地喪失了一位成員的悲傷的一家,正從香港殯儀館的大門中走出來。正之單獨地走在前面,跟在他后面的是攙著小天眉的樂美和扶著仍在抹淚的李老太太的秀姑。這是下班的時分,但街道上并不擁擠,交通燈從紅到黃再到綠地變幻著,忍耐在停車白線后的車輛“嗖嗖”地竄出來;體態笨重的雙層大巴士,已經亮起了燈,而把整個車廂照得通明的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前額上亮著一盞或者不亮著一盞燈牌的出租車,它們載送的似乎都是些歡歡樂樂的人們,是的,香港還處在復活節的假期之中呢。但對于悲慘的正之來說,他的那個閉眼就會見到,睜眼就會想起的親人的生命正是在這個被稱為“復活”的時期中被奪去了的!
正之在街口上收住了腳步,他仰起頭向著烏云滿布的天空望去,晚風吹過來,飄揚起了他胸前吊著的一塊黑布條。他仇恨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嘻嘻哈哈,高談闊論的人,他真很想去親近那片陰慘慘的天空,他覺得只有它最能理解他。
他家的其他人都已橫過了馬路,表示行人通過的綠燈正一眨一眨地,但正之仍站在路口向天空張望。樂美將女兒交給秀姑,向著正之回跑過來:“快,正之!要換紅燈了,過馬路要精神集中,否則危險!”
“唔?——噢……”
正之被樂美拉著,跑著,度過了馬路,踏上了對岸的人行道。“你說,美,爸爸他現在到底在哪里啊?”
“他一定是在一個很和平安寧的地方,那兒沒有這些車輛的噪音,那兒的人們也不再需要窮兇極惡地去搶,因為金錢在那兒已失去了萬能的作用。爸爸也一定在惦念著我們,就如我們正惦念著他一樣。分離肯定是痛苦的,但如要他堅持著活下去,則更殘酷。可能就是為了我們,為了能讓我們多一天好一天地存有一襲希望的幻影,他才背負著這么一副受折磨的枷鎖爬行了這些個時日。當他離開我們時,痛苦便立即轉嫁到了我們的身上,但我們都愿意承受,我們承受得值得,不是嗎?正之?因為我們承受了,他才能解脫。”
正之感激而又驚奇地望著他的妻子,她了解正之是那么地深刻:她不僅知道這些正是在正之心中盤旋著的話,而且她更明白這是正之期望借別人的嘴說出來安慰他自己的話。
“說下去,美,再說下去!你愛說什么,便說什么,我想聽,我只是想聽。”
“……我一直在思索著爸爸的那幾下不可思議的眼皮抽搐動作,你知道嗎,正之?這是爸爸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后的生命反應,而這又是全部為了你的。正如你說的那樣,不管是多么地遙遠,多么地微弱,他確實能聽到你向他喊叫的一切。他的已經飄離了軀殼的靈魂,渴求著能再回去,能再向你作出某種形式的表示。這是一段極之艱難的歷程,但他一定要成功,因為他明白你對他的愛,而更重要的是他要你明白他也一樣地愛著你的啊!……”
“樂美!”正之大聲地呼喊著他妻子的名字,樂美側過頭來,望著他,“別說了,夠了,別再說了,美!”雖然是在人過車往的鬧街上,但正之決不能顧及到這些,他見不到任何其他,在他的面前站著的只有一個肩上方圍著一圈光暈的他的守護女神!他撲伏到她的肩上,憋塞在心中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了。
正之的腦殼中空空地,心腔中也是空空地,他渾渾鈍鈍地走著,隨著家里人的方向和腳步站住、等待、過馬路,然后鉆進了的士。的士圓滑地拐進了一座熟悉的圍墻中,一塊抹得金光閃閃的銅牌在他眼前一晃便過去了,他依稀地記起三個筆力蒼勁的草楷“豐景臺”,應該就是在這面銅牌上用黑色的油墨酸蝕出來的。的士門打開了,大家都從車內鉆出來,他也鉆了出來,他仰脖望去,一幢巍峨的巧克力色的大廈高聳入云層,這是哪里?
他們步入了一間用云石鋪砌出來的大堂之中時,一位著制服的護衛員迎上來:“李老太太,李先生,李太太……你們回來啦?……李老先生真是一位好人,愿他安息,愿他……”秀姑取出一張紅底的紙片塞在他的手中。“謝謝!謝謝!……”他向后退去。他們轉了一個彎,乘上了電梯,他們踏上了十樓的層面上,再通過走廊,終于立定在了一扇柚木的雕花大門之前,一排黃銅質的英文字母展現在他們面前LEE’SRESIDENCE,PLEASERINGTHEDOOR—BELL,這兒又是哪里?
一切都是原樣,但爸爸卻不在了!正之的心臟感到一種粉碎性的痛楚,他將前額伏在了冰冷的大門上。
整個晚上,正之都一個人呆坐在客廳的紅木沙發上,他似乎是定了點的眼神透過落地的大鋁門,一眨不眨地向著海對岸的尖沙咀方向凝望,那里,即使是時已近午夜,仍然是一樣地珠光輝煌。但是,在正之的瞳仁中聚像的并不是鋁門、露臺、尖沙咀和燈光,而是僵直地躺在停尸臺上的父親。一幅中橫繡著古體“壽”字的大紅綢布覆蓋著那已縮成一小截的軀體,親友們圍著那一拱封閉的鋁質玻璃罩走過,而他和他的披白掛麻的一家站在一側,低著頭抽泣著,抹著淚。銀色與金色紙質元寶,中間印著沙黃或是朱紅圖案的陰府通用錢幣、香、燭臺、碗、碟、黑飄帶、白掛帳,大大小小的黃白花圈、繁繁復復的各類祭品,尤其是那條觸目驚心的“魂歸天國”的橫幅,反復重疊地在正之眼前出現、旋轉,而他耳中幻聽到的始終是那一片和尚與尼姑們的冗長單調,莫名其妙的唱詞,時高時低,時揚時抑;活著的人們的哭喊聲則一會浮起了,一會又被淹沒……。所有這些都構成了一種強烈的氣氛,肆無忌憚地折磨著正之的那顆脆弱敏感和已經夠悲哀了的心靈,他感到自己簡直成了一部上發條的機器,扮演著一個已經不再有一點兒李正之靈魂的李正之的生活角色。他的小女兒向他跑來,他將她抱起來,她的小手冷冰冰的,蘋果似的臉轉成了白色:“爹哋,我好驚,我好怕!我哋早點返屋企吧,爹哋,呢度系邊度地方啊?(這里是什么地方?)點么解爺爺佢困系呢度嘅?(為什么爺爺他會睡在這里的呢?)”“呢度系殯儀館,爺爺佢……佢死著了。”“殯儀館?殯儀館系么也地方?爺爺佢返唔到屋企了嗎?……”作為父親的正之回答不出來,難道他去向一個只有三歲的孩子解釋說殯儀館是一個站口,一個生與死的列車在那里交接的站口?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