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勿講，少勿講，就講一樁事體……

　　“……儂勿要認為我做事體勿憑良心，我有我自己良心的標準……口腦，多勿講，少勿講，就講一樁事體；有多少我接待過的大陸阿叔中曾有私底下向我提出要去夜總會白相白相女人嘅？有種人講得還要漂亮啦，這叫‘體驗生活’，儂勿要看伊拉中山裝筆挺，伊拉還是人咩，好容易爭到一次來香港的機會，啥人勿想來嘗嘗紅眉毛綠眼睛的香港女人的滋味之后再回去呢？老實講，口固種事體到了其他皮包公司嘅手里，真是求之不得啦！一隊阿叔，今晚一個，明夜一個地拖出去，快活過的人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么，反正一旦被隔離起來審查也不怕，彼此勿曉得他人的一筆帳，永遠也不會拆穿，除非儂自己講出來。而對于那個香港人來說，伊拉才是最大的得益者！伊曉得每一個，伊甚至可以請人用紅外線拍下每個人的照片，手腕都被伊‘咔咔’地捏牢，還怕儂下趟勿簽約給伊？怕儂下趟還敢同伊作梗？——儂講啦，這算不算一本萬利的生意？我勿是勿懂其中嘅竅檻，但儂勿要看我楊老大，像這種傷陰節嘅事是殺了我的頭也勿會去碰嘅！我家那位女強人——就是我的老婆——伊更是講：‘害人一家的事做了之后，到頭來還是會害了儂自家！’儂講啦，難道阿拉勿講良心？難道阿拉勿講原則？……看儂像個書生又勿像個書生，像個老實人又勿像個老實人，像個傻瓜又勿像個傻瓜地，口腦，阿弟！不是看了阿拉哋份交情面口朗，像口固么種警句式嘅生活竅門我是勿會隨便教被儂的，儂總歸要記得：看勿起中國人嘅，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自家！香港如此，臺灣如此，大陸更是如此！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在可以被預見的將來，仍然還會是一個樣！——我勿必要講假話，我勿必要繞了圈子來講話，又勿是在六、七十年代的大陸，心里明明恨煞伊，嘴里卻要叫‘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此地是香港，是想到啥就可以講啥嘅香港！——儂看勿見嗎？跑進海關、機場、酒店、高鼻頭藍眼睛嘅外國人幾時勿高阿拉一等？接下來是那些拿外國護照的，身為中國人卻說不來中國話的華人，最后才輪到阿拉哋批三等外民。不過，勿管哪能講，比起大陸上那群‘勤勞勇敢的中國人’來，阿拉還是高出半只頭個，哪怕在香港拾垃圾，一腳踏過羅湖橋，還勿一樣成了‘歸國華僑’？一樣接受所有的人投來的恭敬，羨慕的目光？這一點上，老實講，還要謝謝人家外國人，香港被當作半個外國，于是阿拉便順理推章地成了半個外國人！但九七快要來到了，這種特權就像燒近根部的蠟燭，正一年更比一年地短下去，要嘞這只船擱淺之前踏上另一艘大船，這才是阿拉哋批人嘅目標！到辰光手持美國的、加拿大的，或者澳洲的護照回來，才能一樣地神氣，皮鞋‘咯咯咯’，頭頸昂得高高地，啥人敢來碰儂一碰？麻煩只是麻煩在美國人會勿會輕易讓儂過去，儂又勿是伊拉培養出來的假洋鬼子，連面包，白脫還是到了香港才學會吃個，但勿要緊，有一樣么事是全世界通行嘅，哋個就是錢，就是花花綠綠嘅鈔票！有嘞哋樣么事，就是土佬還可以做皇帝，白癡人家也一樣抬捧儂！所以講啦，銅鈿有多少重要？要我愛國？要我講良心？口固么啥人來愛我？啥人來同我講良心？啥人來給我銅鈿啊？這是現實，不需要避而不見！哋個世界啊，張開眼睛到處是搶錢逐利的人，真正講是不稀罕外頭哋個五光十色嘅世界，而愿意將整顆心魂都傾潑在中國那片黃土滾滾的苦難大地上的人，即使真有，又能有幾個個？至少我是從來沒有看到過！要我帶頭來愛國？要我帶頭來講良心？讓人家都開始愛國之時我再開始來愛，還勿會遲——！”

　　楊重友瀑布一般的傾吐驀地結固在那最后一個感嘆號上，他呼嚕嚕地喘著氣，火眼金睛地盯望著正之的面孔，似乎他的全部精神功力都在于要從正之的心底擠榨出一個“對！”字來。但正之回望著他的表情是絕對的曠漠的，他還能說些什么呢？在被這么一大篇言辭沖淋后而變得通身濕漉透頂的他，還能說些什么呢？

　　“口腦，閑話么我也已經算講盡了，口水也不必要再浪費；儂到底對這單生意感不感興趣？儂到底打不打算投資？”

　　“不打算。”從正之毫無表情色彩的嘴唇中吐出了這三個毫無表情色彩的字音來。

　　“不打算？投資一部分的打算都沒有？”

　　“是的，沒有。”

　　“是我的話講錯了嗎？”

　　“不是。”

　　“那儂認為我的話講得還是有道理啦？”

　　“更不是。”

　　“那……那儂是啥意思？”

　　正之只是看著對方，他不作任何回答。啥意思？——啥意思，連正之自己也說不清。

　　“噢，我——懂——了……！”楊重友高大的身影沿著桌邊慢慢地站直起來，而字音就像一粒一粒從牙縫里迸出來的火星沫子，“儂是看不起阿拉，儂以為儂自己了不起！阿拉哋種人高攀儂勿上，對口伐？”

　　正之仰頭望著他的那一張正俯視他的臉，他在想：楊重友說得對嗎？或者對，或者不對，總之，他什么也不想解釋。

　　“勿要從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講給儂聽，阿弟，我有辦法從馬寶道搬去南豐新村，從南豐新村搬來太古城，我就沒有辦法再從太古城搬往半山區，搬往淺水灣？今朝出了個包玉剛，儂就擔保講明朝勿會冒出個楊重友？”

　　會的，也許真是會的。正之在心里說著，但此話就是無法上升到他的舌尖上去，無法形成一句有聲的語言。他所能做到的，還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對方。

　　“……儂要曉得，富人勿是生出來就是富人嘅，窮人也勿會講是一輩子窮下去！當富人的財產在一天天地瘦下去之時，窮人中一部分人的腰腿就正在一日一日的粗壯起來，儂要研究一下哋種理論，儂要學會怎么樣在一位朋友發達之前就牢牢地結交上他。”

　　正之感到自己要說的話太多了，或者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它們都互相抵消，平衡成了一種無聲的蘊藏，埋在了他的心中。楊重友已經向辦公室的門口走去，并拉開了趟門，在他身后跟隨著“寧替老噱拎包”的楊茂林。

　　“重友……”正之終于叫出了聲音，老楊的頭猛地轉了過來，瞬刻之間，他的眼中曾有幾道希望之光透放出來。“儂……儂……儂走啦？”

　　“哼！”老楊氣呼呼地掉轉頭去，“走、走、走，勿走做啥？難道還要留在這里向儂磨嘴唇皮子，等吃晚飯不成？！”他從門口走了出去，接下來的便是楊侄子。但他卻斜橫著身子向正之坐的方向靠近過來，正之站起了身。

　　“對不起，李先生，我叔叔的脾氣差，請你多包涵！……唉，我倒想問一問你的那位朋友，就是黃金富那個分居了的太太咧，你幾時去探望她？如果方便的話，我想……我想與你同去拜訪。”

　　“茂林！”琴行里的大堂里傳來了楊重友咆哮般的吼叫聲，“還不快走？！”

　　“噢，這就來！……”他向正之扮出了一個混合著甜、酸、苦、辣各種佐料味的笑容，并慌忙地張開他的那掌汗膩膩的手在正之搭放在臺角邊的手背上用力地按了一按，就算是握手告別了。“我們再——”他用右手的拇指和小指在耳朵與嘴角間跨出一段距離來，正之明白這是“通電話”的手語。

　　正之看著楊家叔侄推開琴行的彈簧玻璃門走出去，門便被猛烈地反甩了回來。門一連好幾次地在平衡位置上的大幅度擺蕩使得正埋頭于工作的愛麗絲都驚奇地抬起頭來。她習慣地朝著她的正站在辦公間門口邊上的老板的臉色觀望了一下，這是一張完全漠然的面孔，在上面，她找不到任何可供暗示的表情。于是，她便又重新低下頭去，裝作根本沒有注意到有這么一回事似地繼續她那在打字機上的滴滴答答的作業。

　　正之的整個身體又埋進了那張黑色，高背的大班椅中，辦公室的窗簾被他拉上了。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幾盞強光燈向墻壁照射著，淺棕色的墻紙漫反射著一種柔和的光線。正之用身體將大班椅輕輕地扭轉出了一個小小的角度來，以使他的兩眼能望到墻上那幾幅鑲在金屬框中的抽象線條畫。他的一只手不斷地搓摸著下巴，此刻，他的心中充塞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呢？悲哀？感慨？惋惜？后悔？或者也不外乎這些吧？所有這些感情混合在一起，使他獲得的是一種無所適從的盲目感和懸空感。

　　但這種感覺續持得并不長，很快地，一團只是暫時地隱藏在他的心中的某個角落里的陰云又重新蔓延開來，填補了他的整個空虛的心腔。這都是有關那截遮蓋在白床單下的身軀的，而在那團陰云中間偶爾又會爆發出幾條閃電的筋脈來，這是他向自己反復的提醒：四月六號，最遲不能超過四月六號，他需要去兌現一項他已付出了的，很重要的諾言。

　　整個四月五號的白天都是下著雨的，而到了深夜，雨勢則更大，更急了。香港在這個季節中很少會有雷電，唯這一夜不同，電光可怖的利爪不斷地將天邊烏壓壓的云層撕開來，然后再將雷的巨大石輪向著這個人的世界轟隆隆地推滾下來。

　　午夜，已近兩點了，但躺在床上的正之仍張眼于黑暗中，睡眠的感覺離他很遠，很遠。窗簾是拉上的，透過那幃沒有裝遮光簾的簾布，藏在后面的那幾扇雨花茫茫的窗玻璃的青白色反光朦朧可辨。睡房里靜極了，在雷聲與雷聲的間隙中，正之能依稀地辨聽到在離他的窗臺十多層樓以下的云景道上晚歸的私家車或是夜行的的士沖破雨簾前進的呼嘯聲和它們飛轉的車胎摩擦在雨滑路面上的“咝咝”聲。

　　樂美躺在他的邊上，她背對著他地側身而睡，一動也不動。緊靠著樂美的是一張與他倆雙人床相脫離的，可移動的小床，這是小天眉的睡床。雖然，他并不知道樂美是否也睡著了，但他可以肯定他們的小女兒正處在甜睡的狀態中，因為他最熟悉她那婉婉動人的輕輕鼾音了。有時，當他深更半夜回來，見到熟睡中的女兒時，他都會忍不住地俯下身去，在她小小的，猶如玉雕般的唇鼻之間呼吸幾分鐘那股透人心肺的奶香。

　　但現在，他絲毫沒有這種欲望，他的思想在激烈地辯論著，這種激辯的后果令他渾身灼熱出汗，尖銳的刺癢感覺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上閃爍不定。

　　“你要告訴他一切，即使他無法回答你，甚至他連睜開眼來看一看你的可能也沒有，但他能聽，他想聽。他就在渴望聽到你的那一篇徹底的表白！正之，你這自私的正之，你明白嗎？這或許就是他堅持住這段痛苦的生命的目的！他不是曾說過要談一談有關你與他之間的事嗎？——他是說過的，你不要回避這個問題；讓他能坦然滿足地離去，這是你的職責，正之！……現在已經是你最后的機會了，吊住他生命的那最后幾股麻絲正在崩斷！……”

　　“不！不！不！這是騙人，他不會這么離開我們的，他不會，他決不會！——因為他知道我們不會讓他走，而他也舍不下我們。他會康復的，就像他曾經經過無數疾病的考驗，他不也活到了今天？他又會變成一個健康，清瘦，富蘊著思想的父親，坐在客廳的那張單人的紅木沙發上望著我們的！到了那時，我豈不是有了充足的時間向他剖析全部，向他表白一切？我可以保證，我可以發誓：我不會再回避他了，無論我對那對銳利的目光有幾多顧慮，幾重畏懼……”

　　“但，問題是，他還能有那么一天嗎？……”

　　現個擔任反駁角色的思想啞寂了，一個深深的冷顫從正之的心窩中升上來，在瞬刻之間平息下了一切灼熱、冒汗、刺癢的感覺。他擺在被窩中的手開始向上游過來，它伸進了他自己躺著的那只枕芯下面。他的手觸摸到了一本硬繃繃的書冊，雖然不能在眼前，但在他的思想中，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它：這是一本蓋合著兩片黑色硬塑面的，曾經是一裝幀得十分精致的日記本，封面上凹形燙金的贈送與被贈送者的姓名經過了日久撫摸之后已只留下了幾道彎彎曲曲的黑本色的壕溝。正之當然知道這本日記本的主人是誰，他曾無數次地注意到過它被從父親西服的內插袋中掏出來，閱讀了些什么，記錄下了些什么，然后再塞回去的動作。他也明白這冊疊壓滿了剪貼物的日記本對于父親生命的價值。今晚，他就是從醫院中那只白色的枕頭下面取到了它，而在枕頭上面，沉甸甸地壓著的，是他父親的那顆昏迷不醒的頭顱。

　　他用思想的手指打開了這本日記冊，并一頁一頁地翻閱過去，直到了它的最后一頁上才停下來。他分分明明地見到那篇《人生》的組詩，被剪貼在那一頁上。除了一個用紅筆標寫著日期之外，日記頁的空白部分上還留有一行小字，這是后加上去的，筆劃已撇捺得歪歪咧咧，幾乎合不成一個字體了。但他不難認出來，這就是他父親的手跡：馬路、弄堂、鐵門、小花園、扶梯、房間……正之，請代我問候它們！

　　突然，他的兩臂和背脊像是被擰緊了發條，而又在一刻之間松開了制動扣的機械，在床墊上一撐、一挺，便直坐了起來。這是一個他的大腦在絲毫不征詢他理智意見的前提下向肌肉直接發出的命令，待到動作已經產生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樂美在第一時間上翻轉過身來，她根本沒有睡著，她清醒的程度就與正之的一樣，而她保持著不動睡姿的原因也與正之的無異：為了怕影響對方的睡眠。

　　“正之，怎么啦？……”

　　她仰視著，他俯視著，四只睜得彪圓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而閃電過后的雷聲正在天邊轟鳴著。

　　“不，不行了！這是最后的機會！……”他上文不搭下文地回答著，他的呼吸很急促。

　　“什么不行了？你是指……指……指爸爸嗎？”

　　“爸爸他不行了！這是真的，美，這是降落在我們頭頂上的現實！就像閃電之后，雷一定要打下來一樣！爸爸他不行了！他……！”

　　語言突然在正之的嘴唇上死寂了，并不是因為雷聲或者閃電，他們聽到的只是一陣含含糊糊的電話鈴聲從房門外大客廳遠端的電話臺上傳來。

　　“好像是我們家的電話……”樂美說道。

　　正之一言不發地，“嗖！”地一聲從被窩中竄出身來，踩下地去。他穿著一身單質的睡衣，光著兩只腳丫奔過去，開了房門，再跌跌沖沖地奔過客廳向電話機座的方向跑去。一條電光正在這個時刻上劃過天幕，而當他一把抓起話筒時，正是隆隆的雷聲向地面滾壓下來的時候。他把聽筒拼命地壓貼在耳朵上，但他什么也聽不清，他知道的是向著耳機說話的那一端瘋狂地喊叫著：“喂！喂！喂！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