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之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正之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覺得既反感，又擔憂。作為朋友他應(yīng)該提醒楊重友這種經(jīng)商方式的后果；但更重要的是他首先要使自己能盡快地擺脫掉這份所謂“合資建賓館”意向書的糾纏——這決不是他李正之所可能涉足的生意。

　　“不要說一百萬，就是十萬，二十萬，我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很方便地調(diào)度出來的，你應(yīng)該知道，做生意的人錢都是在周轉(zhuǎn)之中的，再說……”

　　“啊唷！啊唷！儂哋個人啊，儂……！”他突然止住了口，舉起手掌來，自己揮斷了自己的話頭，“好了，好了，儂老兄先講下去口伐，我聽儂講完了再講。”

　　“……再說，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你別指望那種夸大幾十倍乃至上百倍地報價的做法，可以行得通。臺灣劣質(zhì)貨用不到一、二年就會露餡，到時那不是人家投訴的問題，而是要被告上法庭的……”

　　“告？告我？！”他用一只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似乎這是一句天大的笑話。“儂啊，真是花崗石腦袋，死不肯轉(zhuǎn)彎個啦！一、兩年？用得著一、兩年么？丟進去幾十萬，我一早就可以利用這塊‘投資’的招牌，撈回伊幾百萬來了！再說，就是過了一、兩年后，露餡也讓伊去露，到時再想辦法填補，通通關(guān)系，發(fā)掉些香煙，請掉個幾桌酒，還怕沒有人出來為我講話？人是活的么，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不管你怎么說，重友，一下子要拿這些錢出來，就我的條件來說，暫時還不太可能……”

　　“錢的問題可以商量，或者儂可以先拿個三、五十萬出來，其余的我再找合伙人。但我要告訴儂的是：這種機會不會持續(xù)太久了，儂勿聽見上頭近來一直在叫‘外匯短缺’嗎？勿講是個個人，至少是絕大部分人都像是阿拉這個樣子進去騙錢，儂懂口伐：騙錢！伊拉哪能可能勿會‘外匯短缺’呢？拆穿西洋鏡來講，中國這塊大肥肉啥人進去勿是為了撈一票？但嘴巴上每人都在叫‘愛國’，儂講啦，香港有幾個是真‘愛國’的？而日本人，美國人更勿會愛儂中國啦！哋個叫做是‘打了紅旗反紅旗’——講到底，還是共產(chǎn)黨教會阿拉個。”他停了下來，咽下一口唾沫，“儂估我上一次回上海見到啥人啦，嗯？——”

　　“不知道。”

　　“那位陸小姐！……儂勿記得了？就是我以前的房東啦——那個姓陸的老女人……”

　　“噢，是她啊！她現(xiàn)在怎么啦？”正之心里一動，他想，這里可能是他能將他們間的對話朝著一個他所希望的方向拉過去的岔道口。

　　“伊現(xiàn)在哪能？伊么還不是那副鬼模樣！我之所以要提起伊，這是因為我想要讓儂曉得：就像伊個能一個連霞飛路一早已經(jīng)改名成了淮海路也不知道的四十年代的老舞女竟能竄到大陸去做‘電子設(shè)備進口生意’呢，儂講，還有啥人去勿得？所以啊，發(fā)財要趁早，機會正一天短似一天！”

　　盡管正之的打岔，他倆的談話還是在繞了一個微小的彎圈后重新納入了楊重友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軌道中去。

　　“唉，對了，老楊，我想向你打聽一個叫黃金富的人，他也是從香港回上海去做生意的，你們認識他嗎？”正之急中生智地搬出了這么一個一箭三雕的人物來：首先他想借黃金富事件來向老楊提示某些值得思索的經(jīng)驗；其二，他希望能借此題目無論如何將他們間的談話偏差出一個小小的角度去；再說，他也確有意思向老楊打聽一些有關(guān)黃金富的情況，假如他真是認識他的話。

　　“黃金富？黃……？黃是黃金的黃，金是黃金的金，富是窮富的富……對

　　口伐？”老楊的那對追思的眼神呆呆地望著正之，他的手指卻在臺面上下意識地寫著“黃金富”三個字的筆劃。“名字倒怪熟的……好像是……”他的目光從正之的面上慢慢地移動過去，再移動過去，最后定點在了坐在他身邊的楊侄子的臉上：“嗯？——”

　　“是不是有一次我們在張經(jīng)理家遇見過的那位……口腦，有一年中秋節(jié)咧，他提著大包小包地去孝敬張大人……禿頂，講起話來‘唉、唉、唉’地老‘唉’不出一個名堂來的呢……”

　　“勿錯！勿錯！”楊重友一拍大腿，“就是那個禿頂，那個傻佬！……咦，不是聽說那人出了事的？”

　　正之點點頭，“被公安局拘留了，如果你們認識他的話，我想打聽一下，不知他到底犯什么法？”

　　“要說他犯法啊，可以說他犯一百條法。你是知道的喇，大陸上的帽子店的帽子都是現(xiàn)貨，一百頂帽子啱①一百種頭型，如果都給這位禿頂佬戴上去啊，可以說是‘罪該萬死’喇！我一早就知道伊?xí)薪癯Ｗ鑫饋泶箨懮饷矗褪∈±玻粼谙愀鄞蚍莅卜止ぃ酝肟囡垼》且@到大陸來七拱八拱，學(xué)人家的樣：送禮，通路，拉關(guān)系，伊算老幾？阿拉哋批人接受了共產(chǎn)黨幾十年教育，尤其是文革那十年，造反派，工宣隊、軍管會，啥個事體沒有領(lǐng)教過；跳梁的，撈稻草的，面首三千的慈禧，‘喳——’的小李子，有啊里一種人沒有見過？老實講啊，就是低能兒也被培養(yǎng)成高材生了——伊懂只屁？！伊拿大陸當作了印尼，菲律賓，或是從前的香港，臺灣了，大明大方地賄賂——想找死咩！鈔票啥人勿歡喜？就是要做，還是要——”他的手往寫字臺桌肚下一塞，“臺底交易么，所謂‘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才行，像伊哋副樣子，大刀闊斧地亂來，勿出事體才有老爺！上海人有一句名言：寧替老噱②拎包，不與洋盤③軋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閑話講轉(zhuǎn)來，伊還是算做了件好事的，救了一大批人啦！”

　　“救了一大批人？此話怎說？”

　　“沒有像伊這么些人做典型給抓一抓，上邊那些部門怎么交得了差？所謂反貪反賂，總有點成績搞出來才對么！假使沒有他來擋一擋駕，七搞八搞地，有朝一日可能會捅到我與茂林的頭上也說不定。從這點意義上來說，阿拉還得謝謝哋位傻佬呢，嘿！嘿！嘿！……哎，對了，儂哪能會認得伊個呢？”

　　“他……他是我一位朋友的先生。”

　　“不是講他已離了婚的？”楊侄子按捺不住地插話上來，“但他總歡喜把他以前那個老婆的照片周圍派發(fā)給人看，我也見到過一眼，好靚，又好性感！——想不到這么個靚女竟會讓那禿老頭娶了去……”說話者的臉上出現(xiàn)一種恍然的神情，“李先生，你就是他那位太太的朋友？她真像照片上那么漂亮嗎？”

　　①“啱”，廣東話，“適合”的意思。②老噱，即老練的人。

　　③洋盤，即傻瓜。

　　“唔……是……是的。不過，他們不是離婚，只是分居罷了。”或者他可以免了這一句話，或者他可以改說另一句，也或者除了這一句之外，他可能找到更適合的轉(zhuǎn)題目標，他要讓對方明白“離婚”與“分居”間的差別的用意究竟何在，正之連自己也說不上來。

　　“朋友？什么樣性質(zhì)的朋友啊？——”本已開始感到心臟在控制不住地跳蕩起來的正之在楊重友笑瞇瞇的，芒刺一般目光的照射下不得不垂下頭去，他感到熱烘烘的血液涌向他的脖頸和面頰。“想勿到儂也是一顆風(fēng)流種呢！——所以講啦，人不可貌相……”

　　“不！重友，不！……”正之迅速抬起頭來，他該如何來解釋呢？沒有人可以被他責(zé)怪，是他將自己引入到這條死胡同中來的。

　　“哎！——哎！——”楊重友舉起一只手掌來擋住他，“閣下的私情，本人不感興趣，我要講個，還是那四個字：言歸正傳，談——生——意！”

　　與剛才那段對話來作比較，談生意，現(xiàn)在反而成了正之愿作的選擇。“……那你說，總共需要多少投資呢？……”他根本都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意義何在，因為他現(xiàn)在不可能，將來也永不可能去沾手這么一樁所謂“生意”，他辨別的原則只是：怎么樣的一句話會是最適合老楊目前的心態(tài)的。

　　“個能么，才是一副談生意的樣子啦！生意人，不談生意做啥？”老楊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口腦！我老早已經(jīng)擬定了一份計劃書啦，儂可以拿去過目一番。”他從眾多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張打字紙來交到了正之的手中。

　　正之將自己的整個面孔都躲在了這頁紙的后面，紙上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數(shù)字以及“冷氣機”“汽車”“裝修材料”之類的項目。但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感到紅暈正從他的臉上漸漸地退潮下去，心跳的次數(shù)也開始正常化起來。

　　“有啥意見盡管提出來，總投資額三十萬美金，報進去就當一千萬，儂看，有多少倍啊？——三三得九，三、三得九，足足有三十幾倍！……儂看到了口伐，對比表就寫在邊上，汽車和裝修材料翻個倍數(shù)最大，因為這些么事最無從查考，……而且，我也與阿叔們談妥了，投資的條件是要批準阿拉替大陸進口不少于五百萬美金的電器用品。此地塊么，根據(jù)百分之三十的毛利率計算，也已經(jīng)有一百五十萬的進帳——耳光兩面敲下來，還不怕賺到儂困夢頭里都笑醒？問題是要阿拉先墊個十萬、八萬出去作誘餌，就是釣魚么，也要先落一截蚯蚓下水啦！……”

　　他停下口來，他已說得不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讓正之開口的時候了：因為，錢最終還是要姓李的拿出來。

　　正之的臉仍然隱藏在計劃書的后面，他佯裝在讀上面的數(shù)據(jù)。他該說些什么呢？回避不會是個辦法了，他必須，他也有此義務(wù)從正面來面對著這個題目。

　　“……銅鈿，儂是肯定有嘅，老兄不必哭窮！但當然啰，假使儂勿肯三十萬全部拿出來的話么，我也可以再去找其他朋友來合伙。但照我講啊，肥水不流他人田，肥肉不益他人口，這但賺錢生意最好是由阿拉兩人瓜分了，儂出銅鈿，我出力……”

　　“重友，”正之毅然地掀開了那頁“遮羞紙”，讓自己的眼睛去直視著坐在他對面的楊重友的。紅暈早已褪盡，這是一面絕對認真、嚴肅的臉，“請將這作為一個真誠關(guān)心你的朋友給你提出的忠告吧，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話。生意的最終目的雖然都是為了賺錢，而且能賺得愈多愈好，但這并不等于說做生意就可以不擇手段：全世界一切正規(guī)生意所遵循的方式幾乎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根據(jù)你的投資額，管理，策劃水平，以及此項投資對于社會，人群所帶來的益處而獲得你的利潤率。反之，生意就不可能成功。就算你今天成功了，明天還得失敗；就算你在大陸賺到了，回到香港來還會輸?shù)簟@也就是為什么我會提出黃金富這個實例來的原因。其次來說——請你能諒解我用這種方式觀察和論述問題，因為我覺得對于你，我應(yīng)該講出我心里想講的話——我們都是中國人，不論大陸誰是當政者，我們都應(yīng)該為這個國家和人民著想。你我都知道：中國的外匯是怎么來的，就靠那些‘一粒米七擔水’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靠那些一針一線繡出來，一刀一刻雕出來的工藝品去換來的。多少人的血汗，才能匯集成一貨柜的出口物品？而幾輛‘豐田’轎車——幾輛在日本靠著自動流水線每十秒鐘就能生產(chǎn)出來的‘豐田’轎車——就將它們?nèi)康負Q了過去！在現(xiàn)代這個文明的世紀中，這是何等不平等的事啊！但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來說，他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擁有先進的科技，擁有做生意的技巧，他們拒絕去思考中國人的勞動價值。但你我都是中國人，我們是中國人，而且都曾是在那塊土地上參加過‘修地球’運動的中國人，難道我們不能理解幾十萬美金在中國廣大的勞動大眾中意味著什么嗎？重友，你聽我說，你聽我這么一個愿講真心話的老朋友說，即使你做成了，即使你真能按照你的計劃，從大陸賺到了那十萬美金，你也會心有不安，你的良心終會在若干年后向你提出抗議！重友，你想一想我的話，你……”

　　“好了！好了！好了！”楊重友的大手掌“啪！”地落在寫字臺面上，“大道理少談，耶穌少講！①——儂估我在大陸生活了幾十年、大報告聽得還嫌少？退一萬步來講，即使我聽從了儂的話，勿做了，那我倒要請問儂：我不搶有什么用？別人在搶；我不騙有什么用？別人都在騙！騙與搶多不了，也少不了我一個人！就算儂李正之的口才能說服得了我一個人，儂能說服得了遍布于全香港的千千萬萬間皮包公司嗎？就算儂說服得了他們?nèi)浚瑑z又能不能說服得了日本人，美國人和歐洲人？講良心？講中國人嘅良心？儂勿要忘記，此地塊是香港，是現(xiàn)實得鮮血淋漓的香港！難道我楊老大在胸前掛一塊牌子到處唱：‘我是楊重友，我沒有銅鈿，但我有一顆良心，有一顆中國人的良心’？告訴儂口伐！香港的銀行樣樣抵押品都接受，就是不接受良心！”

　　“或者你是說得對的，重友，但是……”

　　“勿要但是勿但是嘅，儂先聽我講完——”楊重友的眉心緊鎖，他的頸拼命地側(cè)向一邊去，一只手掌伸出來推擋到了正之的面門前，似乎他連聽正之說多一個字的忍耐力都沒有了。“儂以為我真愿意出了飛機票上去整天與那些張經(jīng)理，李局長地糾纏不息嗎？老實講啊，我還勿曉得有多少討厭見到哋批人啦：以前只曉得整人，現(xiàn)在整人不興了，回過頭來爭權(quán)搶利又是伊拉！難道我勿想在香港過點安逸日腳？假使啊，假使共產(chǎn)黨早讓我出來三十年，我或者一早也已從牛津、劍橋、哈佛大學(xué)學(xué)成回來，我也可以滿口英文地在太古或怡和的總行中擔任個‘某某經(jīng)理’之類的職務(wù)；我也可以朝九晚五，領(lǐng)帶皮包，禮拜天開架車出去，帶著老婆、子女去淺水灣或新界的某間鄉(xiāng)村俱樂部中享受一個陽光的休息日——我又何必放著洋福不享，要回大陸去捱那份土罪？告訴儂口伐！個種日腳永遠不會是阿拉再能過得到個啦，我被耽誤了人生中最寶貴的三十年，我向耽誤我的人索回幾十萬的賠償都不算合理——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理論，不管儂講對勿對，不管其他人講對勿對，我總歸認為是對的！”

　　楊重友一口氣地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吐著，雖然正之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但他能想象得出此刻的楊重友的心臟的跳動頻率有多快。

　　① 東人說“講耶穌”是指長篇而煩人的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