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電話筒傳真不了他的表情,但電話線對方的不合常情的沉默已立即使曉冬領(lǐng)悟到了她剛才說的那句話的誤導(dǎo)性可能會有多大。
“不,正之,沒什么,我只是要與你商量點事。”
“但曉冬,你聽我說,你有什么事對我不能講的呢?”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這件事除了你,我無人可求。我想問你借十萬元。”
“借十萬元?”縱然正之想到過一千種可能,他也不會想到是這一條,“你遇到麻煩了嗎,曉冬?”
“不是我,是金富。”
“他?他怎么啦?”
“唉!說來是一長段故事。他總夢想發(fā)達,于是就辭了職去鉆大陸生意。他哪是那種質(zhì)料的人呢?但也偏要學(xué)了皮包公司那一套吹噓,送禮,塞錢,通關(guān)系什么的手段。他說不靠這一套在大陸行不通,結(jié)果呢,結(jié)果給公安局拘留了,今天下午從上海打來長途說要二十萬元保釋金,而我一下子又拿不出這么多錢來……”
①口忝日,廣東話,“明日”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
“你有困難嗎?”
“困難?沒有!沒有!”
“你是否需要與樂美商量一下呢?”
這正是他的困難所在。樂美,一個溫存,容忍的妻子,他的決心是:永不能在這類問題上令她再有絲毫懷疑和被傷害感;而曉冬呢?她雖是個堅強的女性,但她所失去的和正在忍受的要比樂美強大得多。如果在這三者間,一定需要他選擇損害一個人的話,正之選的只會是他自己。但偏偏地,這次又可能是一次會令到樂美和曉冬不得不面面相峙的事件。
十萬元,雖然對于正之來說,并不能算是一筆太大的數(shù)目,但在香港的價值概念中,它意味著多重的分量,對于商場上折騰了這么幾年的正之是能最精確地在第一時刻上掂估出來的。要他拿出來去幫助一個人,而那人又是黃金富,是曉冬分居了的丈夫;但這又為什么會使他感到不很自在呢?他解答不出來。這些都是在零點幾秒的時間間隙內(nèi)通過他思路系統(tǒng)的問答,它們在他心中產(chǎn)生的總的效應(yīng)是一種屬于酸性的感覺。就像要樂美去面對曉冬一樣,這十萬元也同樣要使他自己去面對“黃金富”,那個他愿它永遠地埋在了記憶泥土深層的名字。
“正之,你有什么不方便嗎?”曉冬從電話筒中傳來的聲音再次提醒他,現(xiàn)在在迫切等待他答復(fù)的不是別人,而是曉冬,那個雖然他不能用整個身體,但他卻愿用整顆心去愛的人!除了那一條界線他絕不能跨過以外,他還有什么拒絕她第二種要求的理由呢?
“方便的,曉冬,什么時候要?我替你送來。”
“六號之前,期限很緊迫,金富在那里等我的錢,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在刀山上過的,正之。”
“是的,我理解。”
“來之前給我一只電話,你要多保重,再見。”
“我會的,再見。”
擱下了話筒的正之將那座充當(dāng)記事簿的臺歷拖近過來,他用兩條手指慢吞吞地將歷頁夾住,一張張地翻過去,他借助著從趟門縫中漏進來的幾縷日光燈的光線在室內(nèi)淺色墻壁上的幽暗反射辨認(rèn)著頁首上印著的日期。他的手在六號那一頁上停住了,他取來一支筆,在它的空白部分上胡亂而又潦草地寫著:將十萬元送往……
楊重友造訪正之的琴行,那是在兩天后下午的事了。
正之正呆呆地坐在大班椅中,整個上午,除了在幾份秘書交給他的文件與支票上不假思索地簽了幾個字以外,時間差不多都是這樣呆坐過去的。成疊的、堆在桌面上的文件他都沒有心思審閱,連作詩的冥想對他也失去了吸引力。他的情緒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低落過,而他那從來就是充實,豐滿的思想體系現(xiàn)在仿佛只剩下了一座中空的架構(gòu)。他只覺得自己眼睜睜地望著世界的一分一秒在他眼前流過,他卻無能為力,也無從為力!人生是一個謎,這是上帝的安排,因此就必須讓它保持著神秘的形狀,謎底是不容被偷窺的。現(xiàn)在的正之就像一個曾驀地掀開過謎底而又立即將它合攏上的犯罪者一樣,整個人都被一種持續(xù)的驚慌感和病態(tài)的空虛感所攫取了。他反復(fù)地向自己寬釋說:不!不!我并不知道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么,個個都不一樣?吃飯,娛樂,勞作,睡眠,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至于人活夠了要死,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律,否則世界上不都塞滿了人了?就像樹與草,到了秋天要枯黃,到了冬天要凋零一樣。雖然“人非草木”,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與草木也是等同的……正之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必須要將自己從由父親的生命現(xiàn)狀所引起的失落和絕望中自拔出來,否則他將可能面臨全面精神崩潰的后果。沒人幫得了他,他必須自我辯解,自我安慰;他必須讓自己精神健全地去面對他的現(xiàn)實,他的現(xiàn)實是一天也少不了他去操心的家庭和公司。
這便是他呆坐在大班椅中的原因,他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克服這種精神壓抑癥。
有時候,他的眼神也會定點在那座臺歷上,他知道在今日之后的某一頁上記錄著一件很重要的應(yīng)辦事件。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是一件與曉冬,樂美和他自己都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事,但他有意讓它滯留在“隱隱約約”的狀態(tài)中,他不敢讓自己的思想再去涉及到其中的任何一點細(xì)節(jié),他只打算到時遵照理智的指示,像個機器似地按下應(yīng)該按下的鍵鈕,這鍵按鈕是:將錢在約定的時候送去給曉冬,曉冬應(yīng)該去搭救黃金富,而他應(yīng)該幫助曉冬,至于他將如何向樂美和他自己交代,那屬后話。
假如他不想毀了自己的話,他必須不能再在自己情緒的重?fù)?dān)上添多一克的負(fù)荷了。
電話機發(fā)出了“吱、吱”的呼喚聲,他見到那盞內(nèi)路線的紅燈在閃眨,他拎起話筒:“喂——”
“李先生,有一位姓楊的先生來了,他想見你。”
“哪間公司的?”
正之聽見愛麗絲的嘴巴偏離了電話筒的問話聲:“沒請教楊先生是邊一間寶號的——?”
雖然他不是對著話筒說的,但正之已能清晰地辨別出了楊重友的那款粗宏的音調(diào)在琴行的大堂中回蕩:“我是你們老板的朋友,我是美、英、法、日、意駐港——”
“喂,愛麗絲,喂!——”
“怎么,李先生?”
“請他進來,他是我的好朋友,請他進來!”正之對他的歡迎之情確是由衷而發(fā)的。他來的正是時候:一位同鄉(xiāng),一位有趣味的朋友,正之渴望能將自己的全部思想都沉浸到與他的傾談之中去,他需要擺脫,他需要轉(zhuǎn)移。他需要忘卻。
沒等正之開門,他已拖開了趟門,將一張笑嘻嘻的面孔探了進來:“哪能啊,大老板?老朋友也勿認(rèn)得啦?”
“快別這樣講,老楊!假如曉得是儂啊,我哪能敢勿是一早就開定大門迎接呢?”正之半開玩笑,半找落階地說道,他一步跨上去,握住了已走入門來的楊重友的手。“快請坐,我倒茶給你。”
當(dāng)正之正準(zhǔn)備將老楊身背后的門推關(guān)上時,他卻伸出了一只手來擋住了對方,“別急,別急,老兄!——你不見后面還有客人嗎?”
正之第一個反應(yīng)是那一定是楊太太。“噢,對不起!對不起!失禮……”他重新將門拉開,但他見到卻是一位西服領(lǐng)帶的男人,他的手中提著的正是那天老楊提的傾角式的“大使”牌。正之這才注意到今天老楊是空著兩手的。
“讓我來介紹,哋位是琴行老板,而哋位先生也姓楊——咳,對了,你們見過面啊!”
“是嗎?……”正之有點驚訝地凝視著那人的臉:真有點面熟呢,對方的那只不拎公文箱的手伸了出來,正之的手握上去——對了!他記起來了!那一手掌凍冰冰的冷汗瞬刻間給予了正之追憶的靈感,“是楊侄子!喔,對不起!我還沒有請教過閣下的大名。”
“楊茂林——茂盛的茂,森林的林。”他的叔叔代他作回答。
“請坐!快請坐!”這是正之的那片烏云沉沉的雨季情緒中的一段罕見的陽光露面的間隙,在他眼前飛快地掠過的是那幅景象:兩柱靠在碼頭欄桿邊上,腳旁停放著行李箱的揮手的人影愈退愈遠了,他在船尾上隔著開浪花的水面向他們呼叫,而夜色正幽涼。“真想不到今天又能再見到你們!”正之激動地說。
“我也是……”不善于說話的楊侄子發(fā)言時,漲紅了臉,他比八年前胖了,西服的質(zhì)地雖及不上他叔叔的,但也算挺刮,而那只全黑型的公文箱,更使他增威不少。
“他現(xiàn)在是我們公司的投資部經(jīng)理,負(fù)責(zé)上海,江浙兩省以及整個華東地區(qū)的投資工作。”
“全靠董事長的提拔。”
“噢,那好,那好……”即使正之無話可說,他也得應(yīng)付上一兩句。“怎么不與嫂夫人一同來呢?”正之想轉(zhuǎn)個話題。
“誰?誰的阿嫂?”
“我是說你太太,你太太好嗎?”
“噢,講伊啊,伊要在屋里向……也就是公司里接聽電話,她哪走得開?伊是負(fù)責(zé)對外關(guān)系的,伊個能力很強,伊是女強……”
“是的,儂告訴過我。”
話至此地,各人都已就位,正之再次按下了內(nèi)線電話鈕:“麻煩你,愛麗絲,請人倒三杯茶來。”不一會,三杯紅棕色的茶水便在三個人的前面靜靜地冒騰著熱氣。他們是隔著“L”型的寫字臺面而坐的,正之仍執(zhí)位于那張大班椅中,而楊家叔侄坐在他的對面,各占一席客位。暫時,誰都不想說一句話,各人的臉上浮著一種感慨的笑意,三對眼睛交流而視:八年了,說長,就好像是隔了幾世的人生,說短,就恍如在昨夜一樣啊!
“好吧,阿拉可以言歸正傳了。”楊重友首先打破沉默。
“‘言歸正傳’?那什么才算是我們之間的‘正傳’呢?”正之保持著笑瞇瞇的情態(tài),他想:這一定又是老楊屬于“龍體欠佳”那一類不當(dāng)?shù)挠迷~無疑的了。
“生意,當(dāng)然生意啦!在香港,除了生意之外,還有什么能列入‘正傳’的——嗯?”他向正之扮出了一個理所當(dāng)然,不屑一論的神態(tài),“我這次來,就是專程來與你談生意的。”
“與我?談生意?……”正之實在有點感到驚奇了。
楊重友的頭轉(zhuǎn)了過去,他向著坐在他身旁的楊侄子望了一眼,然后再向那方擱在他侄子大腿上的“大使”牌努了努嘴:“嗯——!”
“是!是!”楊茂林立即會意,他低下頭去,撥弄著數(shù)字鎖碼。只聽得“啪!啪!”兩響,文件箱的蓋板彈豎了起來,楊侄子的面孔遮蔽在蓋板后面,他在整理著些什么。不一會兒,他的一只手便從豎立著的蓋板后伸出來,把一厚疊散裝和夾裝的文件遞到了桌面上來。首先跳入正之眼簾的是寫著美、英、法、日、意投資集團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省××專區(qū)關(guān)于合資建造××賓館的意向書,還有幾頁蓋著紅色的,中間帶有一只五角星的橡皮印章的公函和介紹信之類的文件也飄散在邊上。正之的吃驚程度加劇了。
董事長隨手將那疊意向書取了過來,在正之坐的桌面前輕敲了兩下:“這是正式的官方文件,是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研究審查,核準(zhǔn)的。”現(xiàn)在,他儼然似一位中共中央駐港的全權(quán)代表,“總投資額港幣一億,折合美金壹仟貳佰捌拾貳萬……這是我打算與你洽談的第一筆生意。……”
正之吃驚到簡直想跳起來用手掌去測一測對方的額頭,看看他是否真是像上海人所說的那樣:因為發(fā)高燒正說胡話呢。“喂,喂,老楊!你到底是講笑呢,還是認(rèn)真嘎?……”
“講笑?白紙、黑字、紅圖章的文件還有啥個講笑的?”
“……成億這么一筆錢,假使我拿得出來,我今天也不坐在這兒了,所以你如果真是要談生意的話,我看你也是找錯對象了,再說……”
“噢,儂是講這一億塊洋錢啊?——”他抬起眼睛來細(xì)細(xì)地打量著正之的表情,他臉上的那種屬于官方腔的神情漸漸地消退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神秘而又知己的笑容。突然,他響亮地一拍大手掌,“哋一條,你老兄就替我心定好啦!——”
正之嚇了一大跳,老楊今天真有什么不妥嗎?他飛快地向楊侄子丟去了一瞥,但他正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他的叔叔兼董事長,毫無異覺之色。
“儂是咖許多年沒有回過大陸,又一直在做香港和外國人的生意。口腦!看了阿拉老朋友個面上,我隨便哪能也要教識儂老兄幾招:哋個叫做‘拋鋃頭’,懂口伐?上海人講個‘拋鋃頭’?在大陸做生意,鋃頭拋得愈大愈好!大陸哋班阿叔就是吃噱頭,而上海人擺噱頭又是世界路啷一只鼎!——我哪能勿曉得啊?我也是生活在香港的,而且吃過咖許多苦頭,難道我勿曉得銅鈿的價值是哪能個嗎?——但呢班阿叔,儂勿要看伊拉工資只有幾十塊,口氣倒勿小,反正是國家個銅鈿,開口閉口都是幾百、幾千萬,我楊老大就來伊個幾億!金鐘罩‘咔嚓!’反罩過去,叫伊拉看見我恭恭敬敬,一帖藥!個能樣子么才有戲臺可以搭,才有市面可以做啦!哋就是做大陸生意的竅門之一,嘿!嘿!嘿!……”
“不過,”正之半信半疑地說,“儂硬碰硬是同伊拉簽了合同的啊!”
“哈!哈!……所以說你老兄夠幼稚可笑啦!洋交道打習(xí)慣了,就忘了本啦?儂也是大陸出來的么!美國面包吃多了的時候,回頭去啃幾口延安的窩窩頭也倒別饒風(fēng)味——真叫做價錢便宜,肉頭卻厚實啊!”
“老楊,請你別這樣說了,我哪是……”
“咳——”他伸出一只手來擱在桌子的中間,“算了!算了!就別提這些了……剛剛講到啥地方了?噢,對了!儂是講哋份合同,是口伐?你要看清爽,哋份勿是合同,而是意向書,勿要講是意向書,就是正式合同,我訂了勿履行伊又拿我哪能?——羅湖橋這頭一跑,伊到啥地方來尋?嘿!所以講啦,香港嘅這份護照值銅鈿,就值銅鈿嘞此地!……不過閑話講過來,這份意向書,我倒是打算履行個,這也是為啥道理我要來找儂嘅原因。”
“老楊,這是毫無可能的,這么多錢,不要說我,就是……”
“勿要急!勿要急!老兄,請儂先不要急么——”他將那只已縮了回去的手重新伸了出來,幾乎擋到了正之的口邊上,“儂估我當(dāng)儂是包玉剛咩,我曉得嘎,就真是拿得出一億洋錢個朋友,還勿肯將全副身價都押注到大陸上去啊!對口伐?我講得對口伐?所謂到大陸投資言者,是拋磚引玉,丟小小誘餌過去,釣到大魚出來!這條是我,還是阿拉——假使阿拉能合作的話——的辦事原則。……造一家酒店么,口腦!替伊拉進口個二、三十輛二手翻新車去——上邊的人最喜歡小車子啦,能益公又能濟私——余下來就是冷氣機,裝修材料,潔具之類的。你是曉得咖,此類裝修材料的價格在香港有從十元到一萬元的差距,拿來應(yīng)付一下對方。頂便宜個是臺灣貨,對啦,全部用臺灣貨!就像是一只洞洞眼,先用蠟光紙糊一糊再講。但報價卻要照最高的報,伊拉懂點啥!石尊嘞里向朝外頭看,花花綠綠嘎,啥么事都是好的!再加上,儂勿要忘記,還有我哋張嘴巴了?死個還能講得伊活過來!……個能樣子一來咩,儂講,儂自己講啦,一百萬元不就成了一千萬甚至一億了嗎?……口腦,哋個又是做大陸生意嘅竅門之二!”他比舞著的兩只手臂這才平息下來,交叉著地擱在桌面上,他的兩只發(fā)光的眼睛骨碌碌地瞧著正之,他想,這下子你還不給我說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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