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臟怦然撞擊在胸壁上的感覺……

　　“正之。”正之立刻將目光收回來，曉冬已從他目光的探照燈所遺漏的一個縫隙中擠到了他的面前。

　　“曉冬！……”他抓到的是一個心臟怦然撞擊在胸壁上的感覺。

　　“你來很久了嗎？”

　　“不！不！也不能算很久……”不知怎么地，他覺得神經緊張：他，一個男人，抱著一個一歲大的穿著內衣褲的、又在外面裹上了一條薄絨巾的嬰兒在這個眾目睽睽的場合約等，相見一個并不是自己太太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又是如此地突出：修長，性感，她的衣著與神態更令她通身輻射著一類使人可望不可及的高貴的氣息。正之注意到幾乎所有從他倆身邊流過的男人，甚至有些女性，都會向她投來幾瞥好奇、渴望而又有些兒酸意的目光。而當他們將她自頭到腳觀察完了之后，通常也會向正之望一眼的，這是當然的，凡對她感興趣的人都想知道能與她在一塊的男人會是什么樣兒。

　　正之將女兒的臉轉過來，讓她面對著曉冬——用注意力集中到小孩的身上是將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的最好方法，“叫阿——姨！”

　　小天眉卻對著曉冬打量了很久，終于仍沒有開口，她不知道眼前的這位“阿姨”與這一大片花花綠綠的人群內的任何一個有什么兩樣。

　　“我們換一個地方吧，”曉冬建議。

　　“好，我也這樣想。……餐廳，好嗎？”

　　“不要了，你應該回去吃晚飯，我也是。”

　　“那……？”

　　“就沿著炮臺山道走上去，在天后廟道轉彎口上有一方小公園。”

　　正之記起來了，那是市政局在山壁蓄水庫上蓋規劃出來的一個憩息場地：幾把長椅，一片草地，幾面都可以望到海，環境十分好。“好的，那里很好。”他這樣答道。

　　當他們抵達那里時，夕陽已全部沉落到了海平線的下面去，小公園里不見半個人影。他們選了一條朝海的長椅坐下，面對著一片紅暈仍不肯消去的西天。

　　兩個人的注意力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了天眉的身上。曉冬伸展出她的雙臂來，正之伸展出了他的，于是，小天眉便經過這條由手臂接成的橋梁，從正之的懷里被抱去了曉冬的懷中。

　　曉冬將她的面孔舉離開自己幾英尺之遠，她端詳著她，她想：她果真是像正之啊！

　　小天眉也望著曉冬，她困惑著，她想：這人并不是媽媽啊！

　　曉冬將她抱近過來，她用她潤滑的面頰去貼在天眉的幼嫩的臉蛋上，慢慢地搓移著；然后她再用她的那一對并不是因為搽口紅而鮮紅欲滴的嘴唇去對準了天眉的那兩瓣細薄薄的，她把她的嘴唇按了上去，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正貪婪地吮吸著那股從天眉嘴鼻間呼出來的醉人的乳香。

　　在一旁的正之望著這一幕幕情景中的每一個細節，雖然他像是被釘死在原位上那般地絲毫沒有動彈過，但他的那顆心卻在他的胸腔中激烈地跳動：在他到達這么一個時刻之前的一生中，他都分別體會過在這兩片面頰上滑動的觸覺，他更知道那兩片嘴唇間流出來的氣息是怎么樣的；但現在，當它們正互相緊緊地貼合在一起時，他卻只能有作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明白自己是應該感到喜呢，還是悲。

　　忽然天眉“啊！”地一聲哭了出來，她的臉蛋強行地扭轉過來，朝著她的父親：“媽咪，媽咪啊！——”她的兩條小小的臂膀向著正之坐著的地方拼命地伸過來，她那小小的鼻泡，眼瞼和眉毛都因為充血而漲得通紅通紅。她“啊！啊！”地哭喊著，露出了幾粒玉米狀的白色乳牙，成串傷心的淚珠從她的面頰上掛下來。

　　“別哭、天眉、乖！別哭！你看阿姨有多喜歡你，有多鐘意你，你看……你哭什么呢？天眉，這是你的阿姨么，天眉，乖，別哭！……”

　　“不，正之，你不要叫她不哭，”曉冬將抱著天眉的手臂伸過來，正之從她的手上將天眉接了過去。天眉一個下撲式的動作就伏在了父親的肩上，而她的哭聲也立即剎住了。正之感到的是她那痙攣性的抽泣。

　　“哪有孩子不認母親的？正之，她會哭的，她要哭的，因為……因為……”正之的頭低了下來，“因為樂美才是她的母親。”

　　他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望她，雖然他知道她正望著他。一種內疚在他的心中迅速地膨脹成為一類犯罪感。靜默，沒有人再發一句聲，語言的通道遇到了絕路的峭壁。深秋的晚風從海的那邊吹過來，在黃綠相雜的草坪上掀起一片漣漪，幾片枯葉被吹到兩人坐的長椅上瑟瑟地打著轉。

　　“曉冬，”正之咬著牙抬起頭來，去迎戰那劍與火一樣逼人的眼神，他決心要將他挖心一樣疼痛的話傾倒出來：“你必須要找一個合適于你的人，你聽我說，曉冬，你必須！你美麗，你聰明，你有出眾的才華，你是使得，也是值得，任何男人為你迷倒的女人，曉冬！而在這廣闊無垠的世間又有多少好的男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強過于我！這是真的，曉冬，你聽我說，他們會有更多的責任感，他們會更像一個男子漢，他們都會比我更愛你，他們……”

　　“正之，你在說什么啊？你！”她用她的那對寸土不讓，無可置疑的眼睛去凝視著他的那一雙決心已開始在其中瓦解了的，“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偷走了我的心，我不可能再長出第二顆來——你難道不知道嗎？”

　　他再次地垂下頭：是的，他應該是知道的，而且應該知道得很清楚，但他為什么會在說那一段話的時候，讓自己完全進入到另一個角色中去了呢？

　　“我要走了，正之。我見到了天眉，她很可愛，像你，正之，她真像你吶！”正之沒有抬起頭來，但他知道她已從長椅上站起身來了。這是那截呢質裙邊下的，黑皮高跟鞋上的，赤裸在晚風中的小腿告訴他的：一團由于腿的下垂用力動作所引起的，線條柔順的肌肉塊在這迷人的一截上隆了出來，使它變得更加性感。一刻之間，正之的思路曾飛回到了遠遠的過去，他只知道那是一個平安夜的黃昏，但它不敢在那兒徘徊，又立即飛了回來。

　　他抱著天眉也慢慢地站起來，女兒已停止了抽泣，正專心一意地玩弄著父親衣領。曉冬的頭靠過來，她在那段蓮藕般的手臂上“嘖”地印上了一個吻，“我走了。”她又說了一遍。

　　“曉冬，”正之的一只手伸進了自己的西裝內口袋中，從里面抽出來的還是那一本《萌芽的種子》，“給你，”他說。

　　“不，我不會要的，原因我已在幾年前的那個黃昏向你說明白。”她毅然地轉過身去，她準備就這么地走了。

　　“曉冬！”正之的喝叫聲在她走出了幾步遠的背后傳來，她掉回過頭來。“難道我會不愛它？難道我會不珍重它？就把它當作是我們倆愛情的結晶吧！曉冬！它是屬于我的，但它更應當屬于你，曉冬！”

　　曉冬的表情明顯地軟化了下來，最后幾乎變成了一種癡呆狀，她真沒有想到正之會這么想，會這么說。她仿佛像一個夢游者般地向前走過來，從正之手中接過了那本詩集。她翻開了第一頁，那兒端端正正地鑲著一幅她自己的相片。相片上的她只有十七、八歲，圓臉，短發，穿著一套當時最時髦的釘著“八一”鈕扣的女式軍便服，那是在一九六七年拍的，就在那一年，她認識了正之和樂美。

　　她合上了詩集，抬起頭來望著正之。她默默地點點頭像是向著正之，也像是向著她自己，兩顆淚珠掛下來，掉在了深秋季節的草坪上。“我走了，”她第三次說出了這句話。

　　這次她真的走了，當她在天后廟道上的背影愈走愈遠時，留給正之的只是又一次有關黃昏和她的記憶。

　　他們決不會約定再見面的時間——以前已經是這樣了，更何況是現在？但當這兩顆可憐的心兒在太空中愈飛離愈遠時，他們都在向自己問著同樣的痛苦的問題：假如度日似度年的話，那還要經過多少個光年，它們才能在這片茫茫無際的宇宙間偶遇呢？

　　這個機會就在正之沒有想到，曉冬也同樣沒有想到的一刻上來到了。

　　的士在東區走廊的海面架空段上飛奔，將寬闊、筆直的路面像一匹展向天海之邊緣的卷料由窄變寬地拉近來，再“唰唰唰”地從車輪底下滑過。從車頭拱型玻璃罩中向外望的感覺是：大自然很偉大，但人類建設的斧工更偉大！

　　唯此刻的正之遠沒有心情來體會所有這些，當道路繞過了北角區的建筑群而遠遠地望見了矗立在海傍的，萬家燈火燦燦的太古城時，正之的頭便向他的太太轉了過去：“我要先去公司看看。”

　　“現在去？六點多了，怕是職員們都已經下班了。”

　　“沒關系，我忘了一點事沒做，你們先回去吃飯，我隨即趕到。”

　　“那好吧……”

　　“唔該①，司機，請在太古城區內繞個圈，有人落車，然后再上云景道。”

　　“好喇！”司機頭也不回地答應著。的士避開了幾個岔道口，一陣風也似地駛進了藍白路標指示著的通往太古城的選車道中。

　　①“唔該”，廣東土話，“對不起”的意思。

　　車在通往一座平臺花園的石級梯前停下。正之從車內鉆了出來，然后再彎著腰向著幽黑黑的車廂內喊了聲“一會見”，就將車門“嘭！”地一聲推關上了。尾燈熄了，轉彎的黃燈一眨一眨地，車又重新發動了。正之站在路邊，直望到車在拐彎角上消失才轉過身去，他三步合為二步地沿著梯級直奔上平臺。

　　琴行里燈光輝煌：日光燈，定點燈和招牌燈透過巨型的落地玻璃櫥窗照射在平臺花園中的婆娑搖曳的樹枝上，勾劃出了幻變不定的葉影。正之推門進去，愛麗絲正在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準備離開，她的手提包擱在一邊。琴房里仍有琴聲傳出來，幾位在晚間有學生的教師仍在授課。

　　“李先生？……”愛麗絲抬起眼來望到了他，她有點意外，現在不應該是她的老板回公司來的時候。

　　“公司有事嗎？”他徑直向自己的那扇私人辦公室的門口走去，其實他并不太打緊要知道公司在整個下午業務活動的情形。

　　“有一打以上的電話找過你，”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來，“匯豐財務的李先生，回電號碼八八四九五五；恒生太古分行的朱先生，他說明天來拜訪你……利達船務的關經紀……，還有交通銀行押匯部的那位先生，對了也姓李，他說我們有兩份單據到期，這兩天中你無論如何也要找個時間過去簽字……”

　　正之已將辦公室的門推了開來，他回過頭去，望著他的秘書，“行了，把電話記錄紙給我，明天我會處理的，已經超時了，你回去吧，明天見！”

　　“明天見……”她將手袋挎到了肩膀上的背影忽然遲疑了一下，然后轉過頭來：“李先生，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找你，她的電話我沒有記進那份單里，因為……因為我沒有問她的電話號碼是什么。她說，她是你的朋友，姓章——”

　　正之的那個關門動作突然僵固住了，他掉轉頭來看著愛麗絲，“她……她說了些什么？”

　　“她沒說什么，她只要知道你當時在哪里？我將醫院的電話給了她，我想這樣做或者會比較合適……你與她通到話了嗎，李先生？”

　　“噢……噢……還沒有，她是什么樣兒的？我是說……說她的聲音是什么樣的？”他當然知道她是誰，但他卻不肯就那么輕易放棄一個機會。他想有人能與他多一點談談有關她的事，他想知道任何第三者對她的印象會有多深刻，哪怕只是與她通過了一次電話的人。

　　“聲音很成熟，音色很美，像是具有歌唱家的天賦。”

　　正之滿意而又感激地點點頭：“是嗎？那……那她又是怎么來稱呼我的呢？”

　　“她就稱你李先生唄！……對了，好像她也有一回叫你作正之的。”

　　正之裝作仰起頸脖來思索著，然后再將頭由慢到快地點動起來：“噢，對了！對了！我記起她是誰了……我記起了！……謝謝你，愛麗絲！沒事了，你趕快回家去吧！再見。”

　　“再見。”

　　但當正之剛把辦公室的門關上時，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慌忙地將門重新推開：“喂！愛麗絲！喂！……”他的高叫聲忽然剎住了車，他歉意地笑了笑，原來愛麗絲仍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并沒有立即離去。她面部的那份穩穩靜靜的表情告訴正之，她似乎已預計到了她的老板又會推開門來向她重新吩咐些什么似的。

　　“有事嗎，李先生？”

　　“告訴今晚上看店鋪的同事，有任何找我的電話都不要接進來，說是工作時間已過，有事明天再辦。”

　　“是，……”但她仍未立即離開，望著他。

　　“嗯……”他搓摸著下巴，想了想，“這回真的沒事了……我還有些重要事情需要安靜地處理一下，對不起，愛麗絲，今天耽擱你遲了。”

　　“噢，沒有關系，那我走了，口忝日①見。”

　　“口忝日見。”

　　他回進辦公室中，拉上了厚厚的窗簾。他沒有打開辦公室中的任何一件照明用具，讓自己處在沉沉的黑暗中，他希望思想或者可以更集中些。他將自己身體的全部重量都沉浸到了那張黑皮大班轉椅之中，他的頭顱仰擱在椅背上，向著白茫茫的天花板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她打電話來找我，一定是有事的——但是什么事呢？”

　　白象牙色的電話機在幽暗中放射著微光，他的眼睛向它凝視著，手慢慢地伸過去，拎起了話筒。他的右手指塞進了撥號孔中，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地撥出了那只神圣的號碼——七一一八一八。

　　“喂？”不正是她的聲音嗎？不正是那個具有歌唱家天賦的，豐美而有磁性的聲音嗎？

　　“曉冬嗎？我是正之啊！”

　　“正之哪！你現在在哪兒？”

　　“我回到公司來了，我……我這兒只是一個人。”正之自己也不能向自己解釋：為什么他會加多出后面那一句話來。

　　但，似乎，她的思路并不是按照著他所提供的某種暗示所發展下去的，“你父親怎么啦？”

　　“病得很重，他……”

　　“我本應該去醫院看望他老人家，但是……”

　　“你不用客氣了，再說他也根本沒有接待任何客人的精力——你打電話找我有事嗎？曉冬？”

　　“是的，有事，我……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一秒鐘之內，正之的大腦中奔騰過了成條長江水的思想，他興奮，他擔憂，他迫望能知曉原因，而他又害怕再聽下去；他懷疑自己可能又是在夢中，但同時他又在祈求道：但愿這次不會再是醒來一場空的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