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之的思想混亂透了……

　　正之的思想混亂透了，而他感情的負荷則已積累到了忍受的極限，似乎只要再加添上一克的砝碼它就會全線崩潰。父親的那張蠟具化了的面孔在他的眼前不斷地沉沉浮浮，還有那疊浸染著血痰的紗布，那條輸氧管，那截直挺挺的被覆蓋在白床單下的軀體。他當然知道將來會是怎么樣的，但他本能地力拒著去相信真會有那么個將來，這只是他在書上讀到的，在電影中看到的，在故事中聽到的，但他從沒有，也永遠不會有思想準備說是這類事件在某一年某一日的某一刻竟也會是他自己的遭遇！這是他們活生生的，朝夕相處的父親啊，不僅由血肉組成，而更重要的是由感情與思想所組成的父親；是已將人世間的萬態都存入了他的腦庫中去了的父親！難道這一切都會在那么一刻上突然，全部，永久地從這地球上消失了嗎？無論正之如何思索，他都想不通這條道理。這便是“死亡”的含義：神秘，恐怖而又殘忍！上帝教人類發明了這個辭匯，卻把它的謎底留在了億萬英尺的巖層之下，任憑現代科學的鉆頭在表層中淺挖，歷代哲學家，詩人的無的放矢的深鉆，它卻始終沒將它的真面貌暴露到光天化日下來。但它卻每時每刻在這世間，在我們的身邊發生著：老的被一具具地推進了焚化爐，為了什么呢？為了讓幼的一個一個地“呱呱”墜地！

　　這完全不同于父親去了香港，而將他留在了上海那么簡單。雖然二十多年來見不到面，但父親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的，他那筆力蒼勁的寫著“正之吾兒……”的直行家書不是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會從穿著草綠色制服的郵差的自行車上送到他的手中來嗎？那時的他根本不知道香港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但不管它是像在人們流傳中所說的俯身就可以拾黃金，夜夜笙歌不絕的天堂也好，還是像在他從中、小學的教科本上讀到的盜賊橫行，窮人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地獄也罷，那塊地方總是屬于這地球上的一角，人世間的一方。在六六年的“革命大串聯”中，他想方設法要去的地方不是北京而是廣州，那扇所謂“祖國的南大門”。他爬上白云山頂向南眺望，那兒群巒起伏，直連迷茫的天際，據說入夜之后最遙遠的幾座山峰上會是珠燈閃耀，那里便是香港。望一眼已足夠了，從此之后，那兩座褐色的遠峰和那段“夜來上華燈”的傳說便在他的想象里編織成了一幅可被依靠的圖畫，一段能被信賴的情節。它們深深地存入了他的年輕的記憶中。每當念及父親，他就能明明白白地見到他在那片由山、海，原和燈光所構成的世界上活動的幅幅場面——就像真的一樣！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他虛構出來的——就這樣，這類想象陪伴了他十多年，直到他抵達了香港，看清了香港的廬山真面目為止。

　　但現在又是怎么樣呢？現在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一旦父親死了——但“死”字就如一枚帶電的針尖猛地扎在了他的中樞神經上，他的心驟然地收縮起來，他不能再用這個字，他甚至不能再想到這個字，他將它改成了“去”字——一旦父親去了，他們將永遠找不到他的蹤跡，難道再會有“正之吾兒……”的家書在某一天送遞到他的手上來嗎？難道再有一扇“南大門”讓他去眺望一下另一個世界的峰谷嗎？沒有了！他們將永遠地失去了他，世界上將永遠地消失了他！——他這么一具不屈的形象，這么一胸沉默的思情，這么一個叫“李圣清”的名字！就如一柱煙霧升高，升高再升高，然后是擴散，擴散，再擴散，仍是碧海藍天，陽光耀眼，煙蹤卻不知去向，正之抓到的是一種可怕的，病態的，茫茫不知所措感。

　　正之寧愿被奚落，被不留情面地挖苦，諷刺和被那雙在呈現著藍色的鏡片后的眼睛絲毫不漏地監視，他甚至寧愿退回到上海去，而讓父親留在香港與他骨肉分離地生活下去，他的要求太起碼了：他只要知道他的父親仍在這只地球的某一處活著，但那一樣是不可能的事！

　　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正之的思想總會習慣地滑入那么一種狀態中去，他會將自己倒置到父親的地位上來思索眼前的一切，他力求去體會父親的心情。他明白，不到那一刻，父親的思路永遠是清醒著的，即使到了那一刻，當他的靈魂正悠蕩蕩地飄離他的軀殼的時候，他也未必不是清醒著的！正之感到的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一種不可言達的空虛，人啊人，這便是人！一生的搏斗，一世的親情，只是做完了一場光明的夢啊！

　　盡管正之的思路一會兒駕著想象力的翅膀飛進太空，一會兒又套上究根問底的鉆頭深入地心，但他必須，也只能使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他的現實是：信用證，提單，貨柜和琴行。他的現實是幾十個因為他有飯吃，他們才有飯吃，他有屋住，他們才有屋住的人和家庭。他的兩重性格的另一面開始發言，他迫令自己安靜下來，忘掉那一切的一切。于是他便不斷地用父親騙他的話來騙自己：父親的身體總有一日會好起來的，他不是說睡多一會就覺得好過些了嗎？其實他的病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只能算是比傷風咳嗽更嚴重一點，更可怕一些罷了，他會死？笑話！他哪會那樣？他會好起來的，他一定會的！于是他說服了自己，他感到自己銳銳利利的心就像注射了一針嗎啡一樣地麻木了，他覺得舒服一些。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只電話，一只她打來的電話，一只他不知道應該是感到幸福還是感到痛苦的人打來的電話把他又推入了另一場感情的風暴中。他在風眼中暈佗佗地旋轉著，他根本都記不清他是怎樣跟隨著抱著天眉的樂美通過那條安靜、清潔的頭等病區的長廊，踏上電梯，走上平臺，然后再從養和醫院的大門中走出來的。他只記得當他們截停一輛的士，彎腰拱入車廂時，他將熟睡著的女兒從樂美的手中接抱過來，他迫切需要抱她，因為他迫切需要依賴。小女兒涎著口水的小嘴靠在他的肩頭，他嗅到的是一種從小孩口中呼出來的強烈的乳香。的士向前方飛快地奔馳著，道路兩旁的燈柱“唰唰”地向后退去。路的一旁是天主教墓場，站立在墓碑上的帶翅膀的白云石小天使在墓地幽黃的燈光中欲飛而止，正之想到的是：死者們睡得有多安詳啊！在路的另一邊是跑馬地，成片成片的保養修剪得很好的草坪在高壓水銀燈的強光下展示著綠油油的生機，正之的感覺是：草兒長得有多無慮啊！

　　坐在他身邊的樂美將一只手悄悄地探過來，撫摸著他的手背：“正之，想開一點……”

　　“唔……”他胡亂地回應著，他的面孔轉了過去，但他并沒有膽量去望樂美的眼睛，他凝視著的只是那張睡伏在他肩上的白嫩中透出粉紅的小臉。然后他的面孔又轉了回來，透過司機座位前的擋風玻璃，他見到紅、黃、綠的交通燈和各形各色的霓虹燈向他們狂奔過來，再向后奔去。

　　他的心中只充滿了一個人，她便是曉冬。

　　雖然在夢中可能是常常見到，但在白天的現實中，自從那年的圣誕節之后，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樂美到港兩年了。那一天的傍晚，懷有八、九個月身孕的樂美挽著正之的胳膊在那被最后一抹夕暉染成了金紅色的云景道上作完了一次散步后，便順路到一家超級市場中去選購一些日常食物和嬰兒用品。云景道上沒有商鋪，這是唯一的一家超級市場，附近所有大廈的居民幾乎都來這里購物。

　　正之從停車處抽了一部購物用的手推車出來，便仍由樂美挽著手臂沿著兩旁猶若高山峭壁般地堆砌著紅紅綠綠購物品的貨架窄弄間向下緩緩走去。

　　“我真很緊張，正之。”樂美抬起了她的那雙柔波漾漾的大眼睛望著她丈夫的長長鬢腳彎向臉頰中去的側面。

　　“怎么？”他用眼睛俯視著她。

　　“……你說呢？正之，究竟他會是女的呢，還是男的？”

　　“不都一樣嗎？”

　　“是啊，想來也沒有什么兩樣……男孩也好，男孩可以像你，聰明又有氣質。但不知怎么地，可能這是上海人的習慣，我總覺得更喜歡女孩，女孩漂亮，女孩可以打扮，女孩更親熱，女孩更細膩，女孩有一百種好處，我也說不上來。”

　　正之默默地轉過頭向前望去，在他內心深處，他也是一樣地更喜歡女孩。

　　他們的推車在乳制品的冷凍柜邊上停住了，正之往車內扔了幾排“益力多”和半打“生力啤”，接著便在其他類的罐匣中找尋起來。樂美則脫離了他的臂膀，向對面的貨架慢慢地走去，那里擺著各種初生嬰兒用品，有尺碼小得像是給玩具人穿的小短褲、小背心、小圍涎；有設計精美，造形可愛的高高矮矮的美國“莊生”嬰兒護理系列品；也有色澤鮮艷搶眼的嬰兒玩具，手鐲，搖鼓和可以裝卸的嬰兒車。那兒沒有顧客，只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朝著架上的商品張望，她的高盤起的發髻和露出了一截玉頸的背影對著正之和正向她走過去的樂美。

　　正之的視線回到了他自己感興趣的貨架上，當他的手正握著一罐“子母即溶奶粉”端詳時，他聽見背后突然傳來了驚喜的呼喚聲。

　　“曉冬——”

　　“……你是？你是樂美啊！樂美！——”

　　正之猛地掉轉過頭去，他見到的是兩位摯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的情景。曉冬伏在樂美的肩頭上的臉正好對著正之，而且她也已認出了是他。正之驚愕不已地望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他只覺得在它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消失了，全世界只留了這么一塊面孔！他身不由己地向她倆走去，在她們身邊站定了下來，他呆呆地望著她們的臂膀慢慢地松弛開來，但四只白凈凈的手仍緊緊地握作一團，她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臉。正之看看樂美，又瞧瞧曉冬，他不知道該說話好呢，還是不說；假如他真要說話的話，他又該向誰說，他又該說些什么呢？

　　“幾個月了？”曉冬的目光落在了樂美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樂美“嘻嘻”地笑著，“你看呢？”

　　“我看？我哪能看得出來！”

　　“九個月了，醫生說預產期就在下星期六。”

　　“噢……”

　　“哎，曉冬，你的情形怎么啦？你有孩……孩……”樂美驀地意識到了某種不恰當，話鋒在原處繞了幾個彎之后，毅然地轉了一個角度，“金富呢？金富他好嗎？”

　　曉冬一點也不回避，她大大方方地望著樂美，“我們分居了。”

　　“是的，是的，我聽正之說過……但現在你仍是獨居嗎？”樂美的眼睛朝嬰兒貨品架望了一眼，又轉回臉來望著她。

　　曉冬這才顯出了一些局促不安的表情來，“我一向就喜歡那些啤啤的用品，你看，那些小褲腿，小毛衫的有多得意，多好玩哪！”

　　“這倒是的……對了，你還有一些琴譜在我這里，這是伯母在我離滬前交給我的，我一直也沒有替你送去，我想……”

　　“我父母親都已申請出來了……”

　　“是嗎？”

　　“……他們將我過去用的琴譜都帶了出來，而留在你那里的幾本我也早已在香港買到了，所以……”

　　“但我也一定要替你送來的，書是你的啊！”

　　“那也好，你就把它們塞進我家的信箱中，或交給大廈的管理員，正之知道我的地址。……我得先走了，約了學生來上課，時間快到了。”她重新拾起了樂美的手：“保重！”人已向著超級市場的門口走去。正之向前趕了一、兩步，“曉冬……”他的聲音很低。

　　曾有一個微微的停頓動作在她的腿部產生過。

　　“你的電話……”

　　“沒變。”她連頭也沒有回一回。

　　“我寫字間的電話是六九九一一〇，每天上午我都在……”

　　曉冬已走出了好幾步遠，正之并不知道她是否聽清了，她絕無一個回顧地向前走去，正之呆呆地望著她逆光的背影在充沛著夕陽金暉的大門口消失。他感到一只手悄悄地滑入了他的臂彎中，他猛地回轉過頭去：這是樂美。

　　樂美用一種柔和的眼光望著他，她應該已看清了一切，她應該也聽到了一切，但現在她的一只手中正舉著一片鑲著花邊的小圍涎，黃叢叢地就像小鴨的絨毛，可愛極了。

　　“買一條給我們的孩子，好嗎？”她說。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電話來，半年過去了，依然沒有。

　　又過了半年，天眉已快一歲了。那天的上午，在正之絕沒有想到她會打來電話的時候，她的電話來了。

　　…………

　　“樂美是順產吧？”她問。

　　“很順利，是一個小肥妹，生出來就有八磅多重。四肢像蓮藕似地一段段，得意極了！”

　　“是女孩？那好哇，我最喜歡女孩了！”

　　“我也是。”

　　“樂美呢？”

　　“她也一樣，她說這可能是現代上海人的習俗，家家都特別寵愛女孩子。”

　　“這是的……她像誰，樂美呢，還是你？”

　　“都說像我，但我看不出來。”

　　“……不知道方便不？我想……想……”電話筒中的她聲音停了一停，“我想看看她，這是我今天打電話來的原因，我老念著她，我想看看她。”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啦！你到我家來，……不要，讓我抱她來你家……也不太妥當，……我說還是讓我抱她出來在外邊等你。”

　　“在哪里？”

　　一個思想突然像閃電一般地劃過了正之的腦中：“新都城門口。”

　　“幾時？”正之能聽得出來，她對著話筒說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

　　“明天黃昏五點半。”

　　“好。……她叫什么名字？”

　　“天眉。天空的天，眉毛的眉。”

　　“噢，天眉……”在她掛斷話筒前，正之聽到的是她的喃喃的自語聲。

　　黃昏，對于正之來說，是一個意味特別的時刻。黃昏的情調與光線常會令他詩情泵涌；而黃昏也同樣給了曉冬發揮與強化她的那首《〈北風吹〉狂想曲》的靈感。更重要的是，黃昏這個時刻能導引他通往很多夢幻一般回憶：在曉冬家中度過的那個他身為上海居民的最后的黃昏，跨過羅湖橋他也在黃昏；那個在云景道的一套住宅里的一間房間中，差不多使他窒息的黃昏，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平安夜；就是在一年之前最后一次見到曉冬面的時候，同樣也在黃昏，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在被夕陽鍍染的超級市場的門口消失。

　　現在又是黃昏，他抱著他小小的女兒站在新都城百貨公司的門口。正值下班的時候，馬路上的車流，英皇道上的人潮在他的面前涌動，大大小小的商鋪以及擴音著它們招來顧客的叫喚的各類各色的招牌：橫的，豎的，吊的，掛的，正處在一日之中的生意的巔峰期上。正之仰起著頭，讓目光在這片人與車的海面上掃過來、又掃過去，他希望能發現到他的目標。而小天眉卻用兩條藕段似的臂膀緊摟著父親的頸脖，她還是生平第一次沉浮在這一片花花綠綠的世界中，她用一對好奇，興奮而又帶著一點恐懼的眼睛觀察著周圍的一切。